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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中書房遙望天涯海角 簡媜 VS. 羅智成 ◎張清志/記錄整理 二○○二年三月十九日,初春下午,天空有些陰沉,號稱永遠在青春期 的詩人羅智成,與自認提早進入老年期的散文家簡媜,這「一老一少」 應《聯合文學》之邀,在光復南路巷子裡的咖啡館中,隨著隱微傳來的 古典音樂,悠悠談起彼此最新的作品、身世以及對這個世界的關心與焦 慮。 1.讀者睜大眼睛看著 簡:就從你的書開始談起吧!《夢中書房》是我讀過你的作品中最沒有 障礙的一本。 羅:我頗刻意朝這方向嘗試。不過,我有些早期的讀者似乎不喜歡我晚 期的改變。 簡:你這麼說,似乎有點「哀怨」表情,可以談談讀者在你寫作中居於 什麼樣的位置嗎? 羅:特別是這本書出版後,我儼然成為我風格改變的辯護者,而且相當 窘迫。以前在自我中心最強烈、表達慾望最強烈的時候,基本上我 在創時沒有想到讀者,或者說我的讀者是高度理想化、很少很少的, 少到讀者可以消解在作者自己裡頭,等於是寫給自己看的。如果恰 巧別的讀者跟我想法很像,喜歡我的作品,那當然更好,但基本上 我是不敢如此期待的。所以說我早期可說是沒有讀者、亡命之徒式 的創作。最近有我很熟悉的評論者說了一句話,讓我深有感觸,他 說我近來寫的東西裡有種巨大的對讀者的負疚感,他覺得我以前能 成功地抗拒它,可是在最近的創作裡頭卻不行,太試圖取悅或者對 讀者太和顏悅色了。愈到晚期,我確實愈想對讀者友善。寫詩這東 西很奇怪,依照我「羅記」的理論,詩是所有文學形式裡最依賴讀 者的,它無法光靠作者完成所有美感的表達。詩之所以只表達到某 個程度,就欲言又止、意在言外,這些無不暗示著另一部分需要讀 者的閱讀與主動參與才能完成,我愈寫到後來愈覺得讀者的重要。 雖然以前在現代主義的薰陶下,基本上是有點傾向去嘲弄或驚嚇各 種可能的讀者,而後期,我希望對讀者更和善,包括更誠懇、表達 更直接,不再需要通過複雜秘語的通關考試才能分享我所傳達的訊 息。 簡:所謂「晚期」的時間點是……? 羅:我想是這五年吧。包括遊記(《南方以南‧沙中之沙》)和這本詩 集,以及接下來幾本尚未整理好的詩文集。 簡:也許跟你以前的作品比較起來確實如此,但你仍然保持住詩的面目, 仍然動人。若把作品視為眾多分身,「讀者」視作包括各種不同閱 讀口味的社群,就能理解這裡面有複雜的排列組合。一個個加入社 群,讀過你早期作品的讀者,與追隨你十多年的資深讀者,他們對 《夢中書房》的感受可能差距甚遠。前者或許覺得甜度稍高,後者 在經歷一、二十年的閱讀冒險之後,可能覺得這本詩集有了人生的 甘醇滋味,那麼當有人說你這幾年變得和藹,取悅讀者,你覺得你 取悅了誰?是年輕時候就追隨你的那批人嗎? 羅:作者在改變,讀者當然也在改變。表演生涯很短暫的流行偶像,最 容易見到那種尷尬的狀況,他們想改變,可是永遠只有那個年齡層 的人會成為他們的崇拜者,當你成熟了,支持者並不想跟上來;也 有可能是支持者成熟了,反而你自己無法跟上去。我沒有想到我取 悅的是哪一種讀者,不過下意識裡應該是對老讀者有較多的心理負 擔。因為在別人無法了解我時,他們就已喜歡、支持我的作品了! 所以我的言談間有愈來愈多說明,風格的改變對新讀者來說沒意義, 可是我卻急於對老讀者告解。 我發覺你的作品並沒有這樣的狀況。我想是因為你談話的方式,你 特有的混雜機智與狂想的表達方式,從十幾年前就一直維持著,讀 者與你對話的感覺比較像是跟平常狀態的你打交道。而我在創作裡 卻創造出一個太純粹的敘說者,一旦日常生活中有許多元素與想法 與詩中的我不同,便會有內疚與窘迫。 簡:我想是因為文體的差異。我們閱讀一本詩集,會希望進入高海拔的 「詩狀態」,讓我們可以快速在沒有安非他命、沒有其他藥物的輔 助下,進入另一個國度。因此,你的讀者對你的純粹性會非常敏感, 如果他在你詩中嗅到現實的氣味,譬如嗅到下午巷口傳來的蔥油餅 味道,他就會不耐。可是散文不是,散文裡大部分共鳴是植根於生 活的。所以你的讀者會困擾你、要求你,而我的讀者在散文裡待久 了,會覺得散文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吧。 羅:難道想到讀者都不會給你什麼困擾嗎?即使所謂讀者,其實是你內 心裡那個想像的讀者……? 簡:我的讀者對我比較仁慈,不像你的那麼「兇猛」。從讀者寄來的信 件、卡片中,我覺得我的作品「喚起」他們心中的某些「感情時刻」, 這時刻就像一小截遺失的時間,透過我的作品重新顯現。所以,他 們在信中跟我分享的是重新找回那一小截「感情時刻」的種種感受, 而非「批判」作品的文學表現。我幾乎不回讀者的信,因為無從回 起。一個因看《水問》而有所感的高中生,或一個因讀《紅嬰仔》 而思緒起伏的單親爸爸……,這些信怎麼回呢?我只好用「當下俱 足一切緣起緣滅」來安頓讀者與我的關係。回到你說的內心裡想像 的讀者。我想像的讀者有兩個,一個是寫作過程中會發表一些看法, 這個讀者其實是自己,或者說是理想中的自己,對自己的作品發表 嚴厲的看法與批評,這個讀者是我在意的。另一個讀者,是會被我 的作品感動的,而且是在極私密的內心深處被感動,我想這是我死 後才會發生的事情:那時,我在這世上所有的痕跡都消除了,很幸 運地只剩下某本書或某半本書,放在某個老舊圖書館充滿塵埃的角 落,有個人偶然發現,讀完,然後感動了,痛哭一場,也許那是我 假想中的讀者。 羅:這種讀者的概念太浪漫了。我倒是對歷史感的快速消逝這個趨勢比 較擔心一點,我想可能不用等到死去,等我老的時候,我們可能已 經從那時的讀者的記憶中退位了。我最近在想,地球那麼大,每個 人腦中裝的文明很有限,會不會有一天,藝術品太多了,人們開始 要拆除畢卡索的雕像、林布蘭的作品。這是一種對未來文化過度豐 富的悲涼想像,量大到一定程度,人對這些事物的感受就會降低。 簡:你怎麼平衡? 羅:我的創作從早期到現在,都在一種奇怪的立足點上,就是對自己作 品宿命的悲觀,所以會寫得好像沒有明天,沒有人看一樣。我以前 想如果這樣寫法怎麼會有人看我的東西呢,所以會想:當所有讀者 都不重視我的作品時,我還能不能在寫作中找到樂趣,如果能,就 夠了。唯有能將寫完本身視為最大快樂,才可能立於不敗之地,所 以我會比較被動或者說蓄意的不在乎。就算現在有人喜歡你的作品, so what?我年輕時有些風雲一時的創作者,現在絕大多數人也不 認得他們,認得他們的也不覺得對他們仍有深刻的感動。而這也不 過才經過十年二十年的事,以前歷史進程緩慢,消失掉或被忘掉的 感覺很慢很慢,現在則不然。所以我說歷史感的消失,讓我對未來 的閱讀環境悲觀。 2.你純不純正 羅:你這本《天涯海角》給了我一個強烈的感觸,現代人回顧或往前看 的縱深都愈來愈短,因為資訊量太多,往前往後都只能再擴充一點 點;以前的人常把古代當昨天,現代人則把昨天當古代。然而生命 的完整性,應該包括完整的過去與未來。我可以感覺到在《紅嬰仔》 裡,孩子所代表的未來帶給你的完整性,而這本《天涯海角》則是 過去帶給你的完整性。因為對中國人來說,家族史有多長,他就背 負多長的過往;而他看到的後代歷史有多長,他也就背負多長的未 來,這跟西方個人主義式的思維是全然不同的。不知道你在創作《 天涯海角》時是否也感受到這樣的訊息,而做出這樣的呈現與示範。 簡:每個作家總會去想像那本他未完成的書是什麼,他的夢是什麼,《 天涯海角》這樣的書曾是我的一個夢,有時候夢會反過來要求你去 實踐的。當然,寫作之前是有一些線索,包括九年前的一趟意外之 旅去福建尋根,開始有個謎團糾纏我,想必有個漫長的故事存在於 時間洪流裡,然後才會有我,我想知道這個故事。另外一個線索是, 我們這幾年的社會變化,出現了「血統純正」、「身分認同」的議 題,這成為一個重要的刺激,我開始想知道自己的血統有多純正? 因為,我覺得自己與這個社會的關係一直像「異族」,所以,「血 統純正」令我強烈不安。家族史是一個切入點,可是我並不想侷限 於此,我想放大到與這個島的身世有關,唯有如此,意義才大。從 歷史架構來看家族與個人,來檢驗自己已知的、隱藏的血統。用「 天涯海角」四個字,呈現了我寫作過程的想像,台灣是遙遠的、未 知的、非常渺小的地方,是航海圖上僅佔如淚珠般位置的地方,而 那麼漫長的故事之後,我們竟降落在這島。這種沉重的歷史感是寫 這本書時特別的感受。 羅:任何一個文學創作者,一旦熟練於表達自己內心的元素之後,大概 都會對所處的文學社會有一個明顯企圖的回應。你想現身說法的意 圖躍然紙上,你想告訴甚至啟蒙某些人,「血統論」或對來源的執 迷是不能被視為絕對的價值與標準的,我覺得你應該多談。你後來 發現自己不純正,而其實這需要有多強的純正的自信才敢於叔現、 或者有資格跟立場來講自己的不純正。 簡:我之所以會那麼堅定地去發現自己的不純正,一方面是為了跟潮流 對抗,另一方面來自設身處地的感受:我跟一個「純正的外省人」 結婚了(眾笑),我從他們家族身上發現「純正」的焦慮與脆弱。 有意思的是,看過〈浪子〉這一篇而給我積極回應的朋友,大多是 四十歲左右的人。事實上他們心裡也隱藏了想知道自身故事的慾望。 而這個年齡層正是社會中堅,也是對社會議題參與最積極也最有主 見的年齡層。他們開始想回頭去找自己的故事,顯示出這種慾望正 是對我們身處的極度庸俗的社會的一種彌補。因為在這樣的社會裡, 我們很多有延續性的情感是被切割的,所以需要透過另方面的追求、 探索,來填補傷口。加上我們多了「父母」這一層身分,會更在意 要交給孩子什麼樣的社會。所以會從孩子的未來看我們現在到底怎 樣布置我們的社會、能不能修補這些傷口。這種意念自然會帶到創 作裡來。我在〈浪子〉、〈浮雲〉跟〈朝露〉時,這份情感特別重。 羅:目前台灣的文學創作有的用更直接的方式、有的用嘲弄的方式,卻 一直沒人用更文學的方式來回應社會這個讓人憂心的趨勢,你大概 是目前所見唯一用最純正的文學方式來回應這個趨勢的。 也許是因為,移民或者異族入侵統治或者白色恐怖所造成的顛沛流 離,讓在這個社會裡頭不管是哪樣的人,相對來講都跟他的過去拉 遠了。這本書喚起了想與過去銜接的渴望。雖然之前楊牧或楊照都 曾試圖將個人身世與大歷史作連結,以社會元素注入文學作品,可 是你這本書的處理更多,立場與言說態度也更清楚。 簡:我完全是以文學的方式在處理它。政治過度干擾了我們各個領域, 包括文學,有的就被型塑被解釋了。可是我卻認為應該回到完全的 文學國度裡進行我個人的「掃墓之旅」。回到文學就等於回到人性、 回到人道、回到人最基礎的尊嚴裡,才會發現其中有多少空缺與冤 枉,我也才發現自己身世的不純粹,比方我有客家人血統,還有, 我可能也摻了噶瑪蘭人血統。 -- 我細細撫觸她的臉,她的五官,喃喃說出她在我心中的美。 是的,這就是她。當鳥兒飛過浮雲,掠上我心頭的就是這一張心像; 當雙眼凝視水面,水波中漂現的就是這幅幻影。 那是我在飛翔的雲間看到的?還是我從我心裡看到的?她是幻影嗎? 還是水的流動就是幻影? ──《蒙馬特遺書》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6.68.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