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用美化抵抗醜化,歷史抵抗現實
簡:你是後來才找到一個夢的主題將它包裹起來的嗎?
羅:有點是這樣,可是夢其實不是個主題,而是態度,將我想像的某種
情境詩化的態度。這也可以說是我近來的心境,作為一個文學創作
者,我對於社會劣質化的現象也頗不適應,書中有一兩首就比較直
接表達這種感覺,一首是〈二○○一春天,文明遙不可及〉。在創
作過程中我想到一個很文學的方法,用夢中可能的美好想像,來對
抗現實世界裡漸漸不好的趨向。但是我並不是帶著理想化的色彩或
者樂觀的色彩來描述,而是用文學家該有的態度,對所有的情境不
管好壞,都賦予最文學式的表達與觀點。
簡:我們兩個用的方式可能不同,我是跑到歷史裡,進行抵抗,而你是
跑到夢裡面。
羅:我等於是用文學的美化來抵抗現實的醜化,而你是用歷史格局來對
抗現實格局。
簡:這難道是我們這一代,走到這一步,都在面對的事情嗎?
4.不忍割捨的我們這一代
羅:我第一次對「這一代」有強烈感觸,是在陳義芝寫序的時候。我認
為我們這一代沒有上一代悲慘,但也沒有下一代那麼把一切視為理
所當然。我們有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從小就被訓練要去容忍跟包容,
或許是外在環境帶著輕微的威權體制的色彩,所以被養成去接受一
些異質性的東西,把它合理化或包容下來,因而也特別擅於調和,
總是希望能找到大家都滿意的東西,甚至可以因此犧牲掉自己喜歡
的東西。所以我稱之為不忍割捨的一代,也可說是最溫柔敦厚的一
代。我們可以說是前學運世代,我們很少說自己個人的歷史,總覺
得自己的歷史太微不足道了;我們之後的學運世代,他們懂得如何
反抗,拒絕不要的東西,而且動不動把五○年代、六○年代當作懷
舊的題材,大談他們的歷史。他們相信理想就在現實裡頭,戰利品
就在他們的戰場上,可是我們卻覺得戰利品是在戰場之外的。我們
是民歌的一代,相信浪漫,渴望有高於現實世界而能指引、淨化我
們的東西,我們可以說是真正文學的一代,理想主義的一代。
簡:應該說最後一代會在文學裡安置理想成分的。後來的新生代,他們
在文學裡安放的東西較多,我們則純粹只安放文學理想。
張清志:對不起,要插嘴一下。不知道二位所謂的「我們這一代」是如
何界定的?指的是四年級(民國四十年次)的嗎?
簡:其實我是五年級的頭,只是我的行為模式跟養成訓練屬四年級,所
以我應該算是寄讀生。我想所謂我們這一代,應該說我們是最後一
代經歷過台灣的鄉村時代。
羅:我們應該是開始了台灣共同記億的一代,包括美國搖滾樂、學生之
音、一點點存在主義,還有不是那麼敢花錢。所以最近反而變成最
重視享受的一代,因為小時候沒有機會寵愛自己,特別溺愛小孩。
簡:我們是會自己動手做玩具、會自己修玩具的一代,又是會買玩具給
下一代的那一代。
羅:進一步說,我們的下一代就開始受卡通片影響,我們基本上比較受
少棒跟布袋戲影響。
簡:還有一部分歌仔戲。
5.種花一般種植詞彙
羅:我們這一代對文字是很深情的,我們尊敬文字,每個字都讓我們感
動不已,我們總是很用心如種花一般在種植我們的詞彙。而現在人
卻有點粗放式地在使用文字。那時我們都想自己去發掘屬於自己的
語言,現在人則似乎不是那麼在乎是不是自己的語言。
簡:你提到對中國文字的情感,我覺得這是一種懷舊的情感。我們看到
新一代對文字的操弄,或者說宰割、拼湊、凌虐,都是我們這一代
做不出來的。因為我們對文字有根深柢固的、刻骨銘心的敬重,這
個敬重裡有甜犢情深的成分,也有自身狂野的想像,所以才會細膩
地去種植自己的詞彙。
羅:我還記得,當我小時候看到各種文學上的典故與成語的時候,對它
們都很尊敬,因為它們都大有來頭,某些人一輩子的成就可能就只
留下那樣一句話。
簡:有一陣子,我很焦慮,萬一有一天,這世界變成規定我不能用中國
文字寫,我怎麼辦?
羅:所以雖然我覺得母語教育或者英文教育是必要的,可是我卻很焦慮
對整個世界來講,中文變成方言,我想所有英文以外的語言應該都
擔心這個,特別因為internet的關係,英文成為internet主要的語
言,雖然中文還有龐大的使用人口,可是大家卻被迫必須懂英文。
所以一旦我們不把中文視為終極語言的時候,就不會像經營文學一
樣經營語言,再加上外來語的夾用,或者圖像的使用都多少傷害到
語言。傷害漢字的方法近來特別多,包括大量被錯譯的日本漢字或
日文語法的引進,雖然文字需要更多外國詞彙來充實自己,可是對
專業的文字工作者來說,如何讓自己的詞彙成為最吸引人、最生動
才是要務。我認為我們兩個在這方面的貢獻都算大,比方你會刻意
在不準確的場合中用到特有形容詞跟成語,透過這種錯置與誤用使
其豐富。所以會依賴很多意象,用簡單的字創造甜美的情境或意義。
我找到的原則是美好的思想就是最好的修辭。我們其實都希望透過
漢字的創作與自如的揮灑,讓讀者感受漢字的魅力,也感受到我們
創作的歡樂與閱讀的歡樂。這是文字創作者應該加強的。
簡:據我觀察,在文字的使用與變化中,是有兩股力量在拉扯的,一方
面是現實社會中,大量橫的移植外來語,而這種移植只是為了造成
新鮮突梯的感覺,有時是滿粗糙、庸俗的,可是它成為一種流行的
趣味,並且排山倒海取得其發展的正當性。另一方面,在文字工作
者中,出現了拒絕溝通的現象,也就是把文字作為公器的功能取消,
使文字成為私人產物,要吃他家土產必須歷經各種儀式與「內有惡
犬」式考驗。這是兩極化的發展。做為文字工作者,我有時也會在
兩者之間產生困擾。文字的發展必然有其社會的推波助瀾,換言之
不可能純正或太純正,會隨著社會發展,加入新元素而有新面貌。
只是分寸的拿捏,作為文字工作者,必須更謹慎。
6.下一代與上一代
羅:我們下一代確實有創作上的焦慮,我聽到很多人在講,說好玩的東
西都被我們寫完了,所以發展出叛逆的寫法,讓你沒辦法做比對。
張:我想是因為你們這一代在文學上的成就很高,不管是文字的運用或
者題材的選擇,都達到相當的高度,甚至具有經典性的地位,讓我
們這些後輩仰之彌高望之彌堅,很難開創新局。而且因為生活環境
富裕,缺乏苦難經驗,所以我們的生命相較下較為淺薄,也缺乏凝
視自己生命的訓練,再加上文字能力的薄弱,所以總會想,怎麼才
能到達那樣的高度呢?好像再努力都比不過你們,因此那種焦慮日
深。所以慢慢會發展出以殘暴的方式對待語言,或者試圖扭轉語言
的神聖性這樣的寫作路徑,好將自己與你們區隔開來。
簡:原來我們是加害者。剛剛我們兩個人好像在控訴下一代,沒想到我
們是加害者。
張:我覺得有趣的現象是,似乎每一個世代,都會認為上一代對他們來
說造成壓抑與箝制,而不斷興起想革命的意圖。
羅:在年輕狂妄的年紀時,倒是不會覺得上一代寫得比較好,只是覺得
文字的資源與權力似乎都在他們手上。
簡:說起上一代的前輩們,我愈來愈覺得他們留給我的影響跟印象,是
他們對文學工作的堅持。
羅:在我創作的狂飆主義年代裡,我的創作動力之一就是「彼可取而代
之」,但是愈長大之後,愈感覺他們的難能可貴,他們的生活資源
那麼少,生活那麼苦,環境那麼嚴苛,卻能將文學視為救贖,努力
投入的熱情與對文字的赤誠,遠超過我們。我們這一代算是比較世
故的,我們下一代比我們又更世故。我們雖然對文字深情,但還有
一個距離,可是上一代卻是在其中安心立命,彷彿宗教。他們一旦
在文字裡,就變成可愛的靈魂,可以拋棄怨懟、表達憧憬,有一種
迷人的力量。我們這一代面對更多資源、更多媒體、文學勢力嚴重
走下坡,以致忘了文學曾經如何被珍惜。
簡:我愈來愈覺得文學的傳承是精神的傳承,是一種對文學敬重的傳承。
在上一代,文學帶給他們的不是現實的改善,他們還是宛如處子,
像個嬰兒一般,在聖堂上做獻祭,以一種宗教情操來面對文學。雖
然現實如惡犬,他們的一生最終還是體現出宛如處子地對待文學這
種精神。我們這一代正是感受到他們這一份精神。我們確實比較世
故,謀生的技倆與手法也比他們高明。
羅:我們甚至以這種精神與物質上的世故來反抗他們的壓力。不過我們
確實承認他們的價值,對他們甚至帶著強烈父執輩的感情。
簡:所以我認為對於上一代的文學工作者,他們或者有不同的身世背景、
不同文學觀,卻應該被一起吸納成為全體的一部分,而不應該有人
被當作待修剪的枝枒。
7.把自然收進來
簡:我剛剛提到,我們這一代可能是最後一代曾經看到或親身經歷過台
灣純樸的田園狀態或鄉村狀態,我們成長過程中,鄉村與城市基本
上是對立的,而我是在鄉村的系統中成長的,包括地理、人物種種
氛圍,對都市帶著既嚮往又疑惑、質疑、不信任的眼光,而現在幾
乎沒有鄉村了,城鄉的邊界取消了,即便有也所剩不多。上個禮拜,
我看到報紙上報導,尖石鄉有個泰雅族的飛鼠部落,有一個保密五
十年的檜木群。因為乾眼症的關係,我已經很少哭了,可是看到這
個報導時,我卻被震撼了,那個我認為已經消失的,還常常去緬懷
的東西,居然在台灣的某個角落,有一群忠貞的人,把它當成秘密
在守衛著。樹原來在我心裡,象徵著讓台灣更符合美麗的島、理想
的島的意義。所以當我進書店,看到一年有三萬多種書出版,換言
之,背後有很多樹的屍體,而書的內容卻是有關影視明星的牙套日
記。我會有種愧疚感,它有兩個層次,一個是我們真的需要犧牲這
麼多樹嗎?另一個是更警惕自己不要隨便出版一本書,至少要在出
版前,小小衡量一下我是否對得起那些為我倒下的樹。所以我要說,
一個文明的國度,必須包含對自然的敬重,必須找到與自然土地相
處之道。從這個角度看,台灣還是相當野蠻跟原始的。
羅:過去文明的意思是「開山闢地」,也就是自然的退卻。但是文明發
展到一個程度,當人類發現文明不會威脅到他生命財產的安全,文
明的定義就變成把自然收進來了,很多文明的小城市都在這麼做,
像楊牧住的西雅圖的社區裡,可以讓灰狼跑到社區裡嚎叫,舊金山
最熱鬧的漁人碼頭則有一大群海豹在那邊旁若無人。
簡:說不定以後「文明的生活」,包括:行人須禮讓一條蛇過斑馬線。
8.收放自如的孤獨
簡:會想談孤獨,是因為在讀你這本詩集時給了我很不一樣的體驗,我
在裡面看到你以往作品中不會完整呈現的人的世界。好像活在高海
拔的王朝裡的人重新跟人的世界和好一樣。文學的創作應該是在孤
獨的狀態下完成,可是你近來卻經歷了豐富的現實人生的轉變,包
括結婚生子,你要不要談一談這樣的轉變,還有孤獨在你生命中存
在的方式是什麼?
羅:我作品風格中最容易辨識的元素應該就是孤獨,我一直覺得自己是
孤獨的專業料理師。我覺得孤獨有三種意思,首先它是真正現實的
狀況,當你開始有自我,或者要去維持自我的時候,自我的本質就
是孤獨。生命中有很多東西是無法與人分享的,比方生病跟死亡,
人只有在溝通或與他人打交道時才不孤獨,可是那時已經破壞了自
我。其次,孤獨是一種情境,變成文學創作者修行的必要途徑,你
必須面對孤獨,分析它、掌握它、了解它,而不是將之視為急於逃
避或省略的狀態,因為唯有此刻,我們才能清澄地面對自己。我一
干是以文學題材與風格的純粹度來維持孤獨與自我的純粹度,也因
此養成讀者跟我高度的潔癖,我幾乎不太討論現實的事情,我建立
自己的王國、自己的意識領域與價值觀,盡可能把任何現實有關的
東西挑出來,給予疏離的位置。這是因為我們如此渴望更了解自己,
渴望在這麼龐大的社會現實底下,透過過濾來讓自己有比較顯著的
位置。這是早期。晚期我想是基於一種自信,我發現我可以一邊維
持自我與孤獨,一邊跟社會打交道,在題材上引進了更多議題,對
讀者不再那麼防備。你可以說我在走出孤獨,但是對我而言,反而
是孤獨成為可以收放自如的狀態。它不是外在於自己的存在,而是
內在於自己的存在。最後,孤獨是一種美感經驗,有時候會帶來樂
趣,也可以很親切。
簡:我一直覺得自己很拙於與外界打交道,我的和顏悅色與取悅大家的
方式跟表情大概沒辦法維持兩天,就必須回復到原來的孤獨狀態。
很多文學工作者應該都有這個部分。我發覺處在低能量低活動量的
生活狀態,反倒是最舒服的狀態,有一部分是不願也不能分享的,
喜愛孤獨或屬性孤獨的人有時候是吝於給大地一條影子的。這是一
種創作的狀態,正因為保有它,更容易與外在形成觀察的對立。一
方面入世,一方面又隨時要做出世的準備。但是作為一個書寫者,
孤獨的本質是不會變的,這種不變會一直延續在他的文學生命裡,
甚至影響到他與外界的對待。我覺得我的人生好像辦公大樓,被打
掉就地重建,變成一個獨門獨院種了一棵樹或一叢亂竹的小戶人家。
以前節慶的、都會的感覺都不見了。我想這是孤獨在不同階段顯示
給人的天諭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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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無端五十絃
一絃一柱思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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