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隱仲魔 Mino&絕唱!! 提供,666整理)
一 不曾想過
你帶著一本高中時代暑假作業指定的讀物,走在幽暗的長廊,懷著一絲絲苦惱,往前
踏步。蟲蛀了的木板奏出嘎吱嘎吱的噪音,整個長廊成了共鳴管,嘎吱嘎吱響個不停。
你前進。
你前進。
你前進。
你前進。
你前進。
你看到一扇門,沒上鎖。門很老舊,白漆斑駁,像個書房,但沒有「某某研究室」的
名牌。
你打開門。
你看到三面書牆,滿滿地擺著你可能沒聽過也不想看的書。房間正中有張書桌,桌上
凌亂地擺了電腦和文件。我坐在書桌前。
你向我說:「日安。」
日安。很久沒人來拜訪我了,會來這裡找我,應該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省下自我介
紹的時間。一般人來這兒,總是抱著問題匆匆而來,得到答案後匆匆而去……時間就是金
錢,對不?
我沏了壺茶,早春的金萱,盛在青瓷蓋碗裡,遞給你。
你說:「我是今年考上的學生,想問問你有關這本書的……」你把書放在桌上。
《阿Q正傳》。
很有意思的一本書,只是,蠻不好懂的。我高中時代也囫圇吞棗過,擠了千把個不是
心得的字,胡亂充數交上去。報告脫手,寫了什麼也跟著忘了。
你搔搔頭,有點靦腆,看來也是經歷過這會子事的。
急著走麼?
你有點為難,支支吾吾的。一會兒,終於擠出句:「不急、不急。」
是啊,才十八歲的孩子,對新環境充滿好奇,怎麼能奢求他坐得住?先前也有幾個,
聽我這麼一問,忙不迭地說等會兒有事,談沒多久就急忙告辭了。
你可是真的想讀懂這書?如果只想交差,可以上網查查,好方便的。要是真想弄懂,
很花時間的,要耐著性子。先喝口茶吧。
你似乎沒用過蓋碗,偷偷瞄了一下我怎麼喝,然後學著樣子喝了一口。
我關掉電腦上風景如畫的Oblivion,雖然它是個值得探索玩味的烏托邦,獨樂樂的好
去處。我不擅言詞,也不覺得和人談天比較好玩,不過因為孟子「三樂」之一擺在眼前,
我可不能怠慢。吸了口氣,開始我們的話題。
你覺得,改朝換代是怎樣的?
「啥?」你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不知道我怎麼會問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可能
覺得我一開始應該會開門見山吧。於是,你把發言權還給我。
朝代的更迭,局勢的動盪,往往伴隨著各式各樣的衝擊,翻開史冊,從泛黃的書頁和
淡淡的墨香中,我們嗅得到戰火硝煙,觸得到斷垣殘壁,看得到生靈塗炭。什麼揚州十日
,什麼嘉定三屠……仰藥的自經的絕食的投水的抹脖子的……剩下來的,只有留頭不留髮
、留髮不留頭。
「改朝換代,不都是這樣的麼?戰爭、殺戮、統治……」你說。
是啊,是這樣的一個朝代,不過又有點不一樣--第二次異族的鐵蹄,第二次種族歧
視,還阻礙了即將發展成型的政治和經濟體系,讓一個在萬曆年間國力是世界最強的王朝
,就這樣沒了。還有,高壓到頂的統治(漢朝唐朝官坐著見皇帝,宋朝官站著見皇帝,明
朝官跪著見皇帝,清朝官五體投地見皇帝)。
「明朝很強?怎麼課本裡不是這樣講的?」狐疑麼,我懂,我當初也是,跟你一樣,
對著一堆子的文獻,問了同樣的問題,但我找到的答案確實如此。
因為我們只知道萬曆廿年不上朝,只知道黨爭和宦官,只知道明朝好像很腐敗;可我
們不知道明朝當時逐漸形成內閣式的政治運作,不知道當時已經出現中產階級,不知道當
時是哪個將領打敗了豐臣秀吉的精銳……
因為歷史課本教得太少太煩瑣,教了個時間地點人名事件,片片斷斷,只讓我們知道
朝代的更迭。
「所以有人說廿五史只是一大部帝王相斫史?」是啊,毛澤東這麼說。
課本寫的是這些,也很難讓人不這麼想,是吧?我除了苦笑,想不出別的表情--歷
史,不該是這樣而已。我想知道漢朝人穿什麼、宋朝人吃什麼、明朝人住什麼……可惜我
們年輕時想知道的,往往都得自己找答案,但總是能力有限;等到年齒漸長,有能力了,
卻沒興趣了。
「總之明朝滅亡後是清朝的天下了。」你啜了口金萱,把我從嘆息裡拉回。「那清朝
二百六十八年,疆域到達最廣,也算盛世了。」
算嗎?我存疑。康熙乾隆「治世」的生產總額還不及明末萬曆呢,加以,這個王朝的
末年,正和我們出生的世紀接壤,我們離清朝滅亡,還不到一百年。我們,還罩在它的影
子下。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說的是清末頻頻戰敗,一大堆割地賠款吧?我最恨這些了,
背得煩死了。」
是啊,我是恨,可是「一種愛魚心各異」,你討厭背這些,我則恨這些斲喪了民族自
信心的條約,和這個不成材的滿族政權--到它嚥氣之前的君主立憲,還在搞滿人特權,
至死不悟。一人賠一兩的馬關條約,你可知,當時下層民工一個月生活費不到一兩?
「清末是很爛,不過假如是明末遇到這種情形,真的撐得住?」你問,不過,我不能
回答。
學歷史的,入門時就要知道不能把「假如」拿來推論,所以真正的歷史學家不會武斷
地說什麼「如果全盤西化就一定能富強」、「如果被日本統治會更好」……所以,我不能
回答假如。但,這樣的衰敗、這樣的封閉,使得中華民族近現代遭受如此苦難,有清一朝
難辭其咎。
「於是,孫中山先生提倡革命,建立中華民國,是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
沒錯。因為清末積弱,很多知識份子覺得是政體的問題,因此民主政治在當時炒得火
紅,彷彿非它不可……完全無視於兩千多年前亞里斯多德指摘出的民主弊害。但在民主政
體之外,更重要的是價值觀的重建。
不是嗎?洋槍洋砲幾乎徹底地擊毀了清朝,也消滅了民族自信心。於是,從「師夷長
技以制夷」到「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再到可悲可笑的「全盤西化」。彷彿上古史幾乎
不可信,彷彿用方塊字的硬是比用拼音的低等,彷彿民主一定比專制好,彷彿中華文化完
全沒有存在的價值。
「你對清末民初的看法跟一般人不太一樣。你好像不喜歡五四。五四新文化運動不是
給當時注入了新生命?」
是啊,那樣的年代,知識份子沒了晉身的管道,又按捺不住憂國憂民的滿腔熱血,所
以有了五四運動。白話文、新詩、外國新知、翻譯……課本上講得頂有建設的,但多看多
想,就會發現五四時代對傳統文化的破壞也不少。
你搖頭,不信。
因為富強的外國人用的是拼音,所以要把中文改成拼音;因為富強的外國人動詞形態
變化多,所以他們的語言高級;因為富強的外國人吃的牛奶麵包使他們身強體壯,所以別
吃豆漿燒餅清粥;因為富強的外國人重視科學,所以傳統那些經呀文的都不重要;因為富
強的外國人施行民主政治,所以專制政體絕不可行……
還有,墨子是阿拉伯人,大禹是條蟲……。懷疑、否定,崇洋、輕華,整個時代瀰漫
著這樣的氛圍。知識份子認為中國傳統是包袱(他們尤其把儒家當成了箭垛)拖累了社會
,使得國家無法強盛,再不拋開,國家就沒救了。
你看著我,眼裡帶有幾分的同意,同意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看法。
我笑。不意外。很少有年輕人能夠獨立思考的,特別是應付完只問制式答案的基測、
學測、指考的年輕人,他們恨透了要死背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可是實際上能夠理解箇中
精髓的屈指可數),還有常常搞混的學術思想,聽到這些,避之惟恐不及。如果國文歷史
地理像東京帝國大學考些問答題,這情況應該會好很多--至少逼著他們思考組織,而不
是只把答案拿出來。
告訴你那一串因為所以的盲點。中文硬要改拼音,就把「石氏誓食十獅」一文拼出來
,看看誰看得懂;動詞變化多的語言就高等,剛好,印第安某族甚至有「未來完成式」的
時態,恰恰打了西方人一嘴巴;豆漿含蛋白質、燒餅含澱粉、清粥易消化吸收,適合剛起
床食用;只重科學不重人文,使得物質生活進化、精神文明退化,看看現在的社會亂象就
知道不重人文的害處了。至於民主……說來又是一長串,一個聰明人要聽兩個笨蛋的話,
哪裡好了?連TV Champion都分專家票和一般票,為什麼在選舉時卻是牛驥同一皁地一人
一票假平等?
你呆了一呆,這些理論似乎完全違反你課本中的內容,可是卻又有點道理。「那,西
洋文化如你所說有這些盲點,民初的知識份子為何會採用?」
好問題。你想說的應該是:他們的聰明才智未必不如你,甚至在你之上,為什麼他們
會看不出來?很簡單,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當中華民族積弱了數十年,看
到外國人富國強兵、不停地侵凌我們,自然就想找出他們優越的原因,於是各種答案就出
來了:飲食、政體、文字、科學……然後,知識份子就朝著這些「答案」提出各自的理論
。說得更簡單一點,就是自卑了。民族自信心被粉碎以後,自卑了,外國的事物看起來特
別美好,自己的文化看起來不值一哂。好圓呵,外國的月亮。
「現在……好像也是這樣。」你似乎想起了什麼,觀察到這一點。
是的,一點都沒錯。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是囫圇吞棗,只要是外國的制度都是好的─
─偏生只學到皮毛,完全不顧國情。看看滿街亂停的車子吧,當初學著美國人人有車的政
策,完全沒考慮到臺灣只是個蕞爾小島;學著美國的建構式數學,結果錯把思考過程當成
答案,弄得2 × 5 = 10的算式一定得寫成2 + 2 + 2 + 2 + 2 = 10才能給分;學著美國
講人權,卻只重視「罪犯也有人權」,從輕量刑,罔顧受害者的權益……最明顯的,只要
出了國唸個書,就像鍍了一層金,人家也不深究這個學位是不是買來的。反倒是極瞧不起
自己的文化,明明很好的制度或概念,卻給輕賤了。
「很好的制度與文化?」你狐疑,這也難怪。中華文化美的一面、洞燭機先的一面,
現在也還是很少人能夠體會;何況是當時備受侵凌、喪失自信的年代?
像是孟子的保育觀念、顏之推的教子方式、禪宗的當下即是……在五四時期,這些都
是知識分子看不上眼的(現在好像也是,悲哀)。五四到現在也八十八年了,崇洋而自輕
的觀念卻仍舊陰魂不散地附在知識分子身上,頂可笑也頂悲哀的。
二 盲點
從你進來到現在,過了半個小時。你覺得我在閒扯。知不知道為什麼我跟你閒聊這些
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你搖頭。
因為,學而不思則罔。如果看過就算了,那跟市面上的商業漫畫和網路小說一樣,打
發時間用的。《阿Q正傳》,可不是殺時間的消耗品。如果抱著瞄過一遍就罷的心態,不
但可惜了你的時間,也可惜了這本作品。想要深入了解這本小說,就要先了解魯迅先生為
什麼寫了它。這不是上維基百科查一下貧乏的介紹就能夠了事的。
要貼近作者,就必須先貼近作者的時代背景,了解當時的風氣,了解當時為什麼有這
種風氣。常問「為什麼」是很重要的。然後,理解並體貼當時人的想法,把自己放在那個
年代,想想自己可能有什麼反應,「設身處地」是極重要的。可惜的是,國高中教歷史時
,並沒有教導我們這個基本的史學方法;幸好不遲,現在我同你說了,要牢記,常常實踐
就是了。
「這麼做,好麻煩。不這麼做,行麼?」
行。聽過一種說法麼?文學作品是作者的創作和讀者的解讀,「作者在寫完文章時就
死了」──剩下的解讀、詮釋是讀者的工作。只不過,不做「基本功」的讀者,大概只看
得到皮毛,沒有什麼深刻的領會。看到的只是皮毛倒不打緊,最怕的是……
「是什麼?」
以今律古。
用現代人的角度甚或是偏見看古代,完全不站在當時的背景思考,提出令人啼笑皆非
的看法,卻自鳴得意。簡單說來,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們會笑「何不食肉糜」的荒謬
,卻不會反省自己只會鄙視羅貫中把好色驕矜的關老爺寫成英完人而不問為什麼羅老這麼
寫,彷彿不這麼跟傳統唱反調就落伍了。這種不踏實的求學態度,很要不得。
還有一個毛病,跟人討論時不提證據,憑著臆想發言。沒有錯,胡適說過「大膽假設
、小心求證」,但常人往往「大膽假設」而未經求證。一般人會認為文科的論文或報告很
好做,事實不然,因為人文學科在討論問題時,必須有充分的證據才能發言。什麼樣的證
據呢?理工科是用實驗數據,人文學科則是在浩如湮海的圖書中找到支援自己立論的出處
──白紙黑色的出處是造不了假的,因為你提過以後,看你報告或論文的人也會去找,所
以造假很容易被發現。實驗室之於理工科,一如圖書館之於人文學科。
所以,如果想找到答案,胡適那兩句話就不能只做一半。
「看起來要跟人家討論,還頂麻煩的嘛。」
如果只是閒聊,就不用這麼麻煩;但若是要討論文化或學術,就請嚴肅一點看待,畢
竟你的發言可能會影響看到的讀者。網路論壇有它的好處和壞處,不過學術的問題要放到
論壇上討論,會遭到比較多的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是匿名(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學經歷)
。你知道維基百科麼?
「知道,好像頂好用的。」
裡頭有很多是錯的。為什麼把錯的知識編進去呢?因為編寫者的程度良莠不一,人人
都可以編寫它,自然地,它的可靠性就不如向專家邀稿的《大英百科全書》、《不列顛百
科全書》。所以,有句鄙俗的話形容維基百科,你應該知道,我就不說了。
你點頭,但接著問:「所以你的意思是書本一定比網路可靠?」
不完全是。網路上可以找到很多有用的資訊,不過在討論學術問題時,你拿起書本,
可以從書內的作者資訊了解作者,進一步判斷它的可靠性,大抵誤差不會太大。網路就不
行了,若作者匿名,你只能從文章內容判斷,然而一般人並沒有足夠判斷的能力,所以你
可以看到一種情形:文章寫得長的,網友會比較尊敬他,即使裡頭邏輯錯亂、充滿偏見。
因為一般網路使用者的想法還是跟中小生一樣:文章寫得越長越好。
網路的匿名和無法面對面交談,還有一種問題:很容易把對方的程度、學經歷想像得
和自己差不多,居於相等的地位。所以學經歷豐富的人常常高估對方,而學經歷貧乏的人
往往瞧扁對方。把庸手錯認為高手固然不好,但更麻煩的是把高手錯認為庸手而無法採納
對方的意見。這些將來在討論時要注意的問題,簡單一句:別把這裡當成一般論壇。
你笑了笑,對我說:「你好慎重,上個網還這樣。」
沒辦法,我現在扮演的是半個老師,或者你要說「小老師」也可以。教育的事,豈能
兒戲?要作榜樣,我當然要抗顏以為師了。你們倒可以不用這麼拘謹,只要不隨便就好了
。
三 什麼樣的時代
開始吧。開始告訴我你對於魯迅的了解,我再幫你補充。說這麼多話我有點累了。
「啊?」你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我,彷彿天上掉下一件苦差事。
不要緊,就說吧。學生追求學問不就是在錯誤中嘗試麼?更何況你也不一定會錯。
「魯迅,本名周樟壽,後改名為周樹人。生於清光緒七年(1881),卒於民國二十五
年(1936),年五十六歲。他受進化論影響很深,曾經到過日本留學。《阿Q正傳》是在
民國十年寫作的。」你翻了翻手上的《阿Q正傳》,搔搔頭,說:「記得的就這樣,也查
過其他資料,但一時記不起來了。」
不要緊。現在要做的是把魯迅這位作家具體化一點。先讓我們想辦法貼近那個時代。
清光緒年間,正是清代內憂外患交加的年代。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都想設法改善積
弱不振的國家。魯迅父祖都是文人,祖父在他十三歲那年因科舉案下獄,父親也因此病重
。當時給他父親看病的是中醫。十六歲那年,他父親因中醫延誤了病情而去世。
你設身處地想想,這可能給魯迅什麼影響或啟發?
你稍稍想了一下,回答:「應該是不信任甚至痛恨中醫,也有可能自己想當個好醫生
救人。」
你回答的後半部是正確的,不過還有個最大的契機。他到日本留學,學的是醫學,因
為他想用醫學改善國民衰弱的體質,強國必先強身,讓國家富強起來。不過,事情出現了
轉折。有次上課,他看到了一張幻燈片──那張幻燈片,讓他棄醫從文。
你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我知道你想問的問題:「當醫生比寫文章的好賺太多了,
他真傻。」
我能夠理解現代的世俗價值觀,人的價值決定於賺錢能力。你還記得嗎?當時也還有
一位想要救國而放棄醫生身份的人。
孫中山先生。
懷著滿腔熱血,立志救國救民──這種精神,是我們這個時代欠缺的,也正是魯迅先
生筆下諷刺的。
「那,為什麼他選擇寫文章?」你好似忘了什麼,補上一句,「對了,你說的幻燈片
是?」
先回答你幻燈片的問題。魯迅先生在日本留學時,課堂上播了它:一個替俄軍當偵探
的中國人,正要被日軍斬首示眾,在場圍觀的卻是另一群中國人,他們的表情是麻木的。
即將被殺的是血濃於水的同胞耶!你們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我想,魯迅先生心裡是這麼吶喊著。你可以設身處地想想,也可以把高中背過《孟子
》的那段「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細細回想一次,你就可以理解魯迅先生見到這張
幻燈片的心情:先是震驚、再是痛心。
有了健全的體格,而沒有健全的人格,國家依然沒有救啊。
於是棄醫從文。
為什麼選擇寫作?原因很簡單,因為醫學影響的是外在的體格,一個醫生能夠醫治的
病人也有限;而文學的影響力極大,可以醫治看過它的讀者。如果不信,你可以看看《三
國演義》和《紅樓夢》,就知道它們的影響力是歷久彌新的。
當然,現今社會只重物質不重精神,文人的影響力大不如前,很多寫書的靠的是行銷
包裝,也沒有什麼責任感,幾乎走商業取向,把道德教化丟在一旁了。所以,你無法體會
為什麼魯迅先生要棄醫從文,因為今日的價值觀與民初大相逕庭。
在那樣的時代,憂心國事的青年對於害垮國家民族的中華文化,自是進行了一番猛烈
的批判。有的扒糞,把當時弊病陳述出來,痛批一番,不過也只是痛批一番;有的著手改
革,從日常使用的語言著手,讓白話文的地位因此提昇。由於各自有各自的意見,又都覺
得自己的意見才適合國家,所以民初的知識分子常常筆戰不停。在這些知識分子裡,魯迅
的風格是比較特別的,他的態度,他的行文方式;相較於胡適、梁實秋等人,他真的很特
別。
「因為他的政治傾向,使得他用諷刺的方式寫作嗎?」
不是的。魯迅傾向共產黨,所以國中課本不教,高中課本也簡單帶過。這個政治傾向
使我們幾乎沒辦法在中學時代知道他在五四時期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寫了什麼、影響了
五四時代什麼──但他是當時很重要的作家。之所以用諷刺的筆法,我想,舉個例子你就
懂了。上過論壇與人吵架麼?
你臉紅了一下,看來肯定是的。年輕人,難免的。
結果呢?
「和對方講不通啊!各執己見。」
試過好聲好氣低姿態跟對方講麼?
「當然試過!對方根本不理睬。」
然後呢?
「然後我就凶一點,結果他比我更凶,吵到後來簡直是口水戰!」你頓了一下,問:
「你問這個幹什麼?」
現在網路上的憤青,遇到與自己意見不合的,就是這樣反應。五四時期也差不多是這
樣。你想講理,他不同你講理;你凶,他比你更凶,大聲就是贏。遇到這種人,你怎麼辦
?要嘛眼不見為淨,要嘛想辦法讓對方看得進你的文字。你選擇哪種?
「我會想讓對方非看我的文字不可。」
為了宣揚理念,你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好說歹說對方都來個顧左右而言他……
怎麼辦?這時,諷刺是種很微妙的筆法,算得上是激將法,這筆法一用下去,很多人都買
帳的。它可以讓對方氣得牙癢癢的,自己卻是好整以暇、一派悠閒,讓對方在氣勢上餒了
一截。
你眼神中閃著光芒,躍躍欲試。想必下次遇到爭議,你可能會想用這法子吧。
魯迅先生的筆法,就是那麼罵人不帶髒字,是諷刺而不是挖苦,在談笑間,把對方的
問題一一提出,然後解決。當然,極不講理的,就「橫眉冷對千夫指」罷,同他們是無法
講理的,他們是為反對而反對的。
「那魯迅不會眼不見為淨嗎?」
不會的,身為知識份子的責任感,他不想獨善其身,他想用文字吶喊,讓看得到的讀
者能夠從麻木不仁中驚醒。雖千萬人,吾往矣。所以他不會因為反對的聲浪封筆。
再不醒醒,再麻木下去,我們真的要亡國滅種了!
心中充滿熱切愛國情懷,卻又得面對不同意甚至鄙視自己意見的人、講理講不通的人
,只好,諷刺。
可是,誰知道在冷冷的刀字劍語下,藏著一顆什麼樣的心呢?
俯首甘為孺子牛。
這是「橫眉冷對千夫指」的下聯。知識分子的責任,不就是匡世濟民,好好教育下一
代嗎?下一代是希望啊,可不能只生不養、只養不教。「多子多孫多福氣」,可是子孫不
是福氣的工具,如果只為了福氣而生孩子,孩子也為了福氣而生孫子……這樣下去,如何
了得?教育正是知識分子的本分,尤其是教育下一代。即使到了民國初年,政體不同,知
識分子仍肩負著這項使命。
列強環伺,民族自信心喪失,人民麻木,危急存亡之秋。再不覺悟,下一代怎麼辦?
國家怎麼辦?
魯迅,就生長在這樣的時代,也對這樣的時代發出了呼聲。
四 阿Q正傳
打開《阿Q正傳》吧。看看魯迅寫了些什麼。或者,我先問你,你對《阿Q正傳》印
象最深的是?
「精神勝利法和奴才性。」
這的確是魯迅先生想要表達的部分。他寫這中篇小說,不是為了消遣、尋開心。我們
看到阿Q這樣一個猥瑣的人,渾渾噩噩過日子。欺善怕惡,比他弱的就欺負,比他強的就
來個精神勝利法,極端的愛面子,可以為了面子連自己也騙。
阿Q的生命是怎麼結束的?莫名其妙的就結束了。當阿Q見了官,膝蓋不自覺的軟了
。他連自己為什麼被補、為什麼下獄、為什麼遊街、為什麼赴刑場都不知道。阿Q被槍決
的場景,彷彿是魯迅先生看到的那張幻燈片的場景重現。圍觀的民眾把槍決當成一場表演
,看完了以後竟覺不如看殺頭過癮,沒有人在意阿Q到底犯了什麼罪。
麻木、奴性、好面子……中國人的典型缺點,濃縮在阿Q身上,所以,我們看阿Q,
有時竟覺得阿Q與自己又有點類似。
「有個問題,阿Q為什麼叫阿Q?」
《阿Q正傳》寫作於民國十年年底,發表於《晨報》上。向魯迅先生邀稿的是他的學
生孫伏園。魯迅先生把幾個常見的形象糅合在一起:看不慣新事物的人,染了點遊手好閒
的氣息,打架常輸卻罵得比人家大聲,做些偷雞摸狗的事;但他的本性不一定是極壞的。
他的名字叫阿Kuei,本來縮寫是阿K,不過魯迅先生覺得還是叫阿Q好,因為Q字看起來
就像腦袋後垂著一條辮子,清朝的半僧頭。
「要怎麼讀《阿Q正傳》?」我想,這是你今天來的主要目的。
阿Q的形象,是用來諷刺中國人的劣根性──即使到了今日的中華民國,這些劣根性
仍舊沒有改善。好面子,所以打腫臉充胖子,像是借錢辦婚喪紅白之事,圖的就是體面;
奴才性,對上頭服從,沒有判別能力,也丟了自尊不要;麻木不仁,自掃門前雪,他人瓦
上有霜有雪還是巨石壓頂都不干己事。排外這一點倒是沒了,現在反變成了崇洋媚外,主
子反而變成了外國文化。
魯迅藉阿Q的醜態諷刺列強與中國的關係,以及民族劣根性。我們看《阿Q正傳》時
,不時可以注意到這些部分。然而,我們很容易忽略掉它的諷刺意義,很容易一下就拋在
腦後,因為──我們就像那些看阿Q上法場的觀眾,我們不會把自己當成阿Q。
看《阿Q正傳》時,我們很容易用第三人稱視點,把自己當成一個旁觀者,冷冷地觀
察阿Q那些難登大雅之堂的舉措,冷冷地看他偷雞摸狗,冷冷地看他被槍決,而沒有觸動
自己內心深層的反省。我們很難融入這個角色:一方面是時空背景不同了,我們很難想像
當時的場景;另一方面,我們會下意識的排斥把自己當成阿Q,總認為這個癟三不是自己
(也許就是所謂的好面子吧)。就這點而言,魯迅先生當初寫作的用意似乎沒有達到──
他想透過阿Q這個角色呈現大多數國人都有的劣根性,讓讀者覺得好像有部分特質是在說
自己,接著針砭、反省。
所以,不要把它當一般的小說,看過即忘。因為我們不是置身事外的,阿Q精神或多
或少存在我們身上。如果可以,讀這本書的時候,請運用極大的想像力,把自己當成阿Q
。我知道很難,試著做做看吧。
五 臺大人與阿Q
你累了,偷偷打了個呵欠。
日已西斜,是時候送客了。不過,我想你還有一個問題。問吧。
「我想問的是,為什麼臺大人要讀這本書?」
最基本的說法,就是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切實地看看自己有沒有阿Q那些缺
點,警惕自己,好好改過。當然,我知道你對於這個回答並不滿意。
讀深一點吧。從來,我們臺大人被譽為知識分子,我們常常用高學歷者的眼睛看事情
,但我們很少從其他階層的角度觀察。別笑晉惠帝的何不食肉糜,我們一不小心就會犯這
種錯誤。《阿Q正傳》的主角,不是什麼才子,也不是什麼名將,而是個下階層的人。從
阿Q的眼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社會底層的各種問題。
最明顯的,就是歷史觀點。我們讀的歷史,懶一點的人只讀歷史課本,勤一點的讀史
書,但這些多半是官方歷史,官方要我們接受什麼訊息,我們就接受什麼訊息。阿Q是個
小老百姓,未城的人也是小老百姓,他們並不知道長毛短毛有什麼不同,也分不清革命和
造反有什麼不同,更弄不清楚革命黨和反清復明的白衣白盔軍隊有什麼不同。
換個角度想,現在何嘗不是如此?政局的混亂,外交的困境,利益與現實交錯,使我
們無法分清楚誰是真正的敵、真正的友。我們無法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好、真正的壞,只
能靠自己獲得的資訊判斷,選擇自己認為真正的好。阿Q迫於現實,迫於無奈,加入了革
命黨──他何嘗想革命?他又何嘗知道革命的真正理念?然而,他只是一個在亂世中隨波
逐流的棋子,落得悽慘下場,悲劇的形象。
身為臺大人,看了阿Q,是否能從混亂的俗世中醒過來,別像阿Q一樣悲呢?
六 送客
你揉揉眼睛,站起身來。
我送你出門。
夕陽西斜,向晚的微風中有點涼涼的秋意。
你說:「謝謝你的講解,我獲益良多。」
你向著長廊的出口,前進。
你前進。
你想到了一件事,回頭問我:「如果我想知道多一點,我可以找什麼資料?」
書的話,你可以看洪範出版社的《魯迅小說集》。
網路的話,你可以用維基百科查一些基本的資料,儘管維基常常出錯,但查查基本的
資料還是可以的。
「謝謝助教,再見。」你揮了揮手。
再見。
你前進。
你前進。
你前進。
你前進。
你前進。
你走出了長廊,看看天邊斜著的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