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lysonics ()
看板eWriter
標題[徵文] 諾貝爾文學獎 - 獎
時間Wed Mar 10 23:35:10 2010
諾貝爾獎還在的西元二一零三年,早晨,不是地球。
「喂,起床了啦!你今天還答應過瑞姐要去孤兒院講故事的啊!」
轟隆轟隆的引擎聲幾乎要壓過我的喊聲。我一把掀開那破了好幾個洞
的棉被,試圖硬把賴床的翔傳給拉起來。
「……別、別吵我,我在夢見我美好的家鄉啊……」
翔傳無力的吐出幾句殘句,卻翻過身頑強抵抗我的拉扯,身上還傳出陣陣酒味。
天啊你明明知道今早要出門還給我喝成這樣?
「為什麼引擎聲吵成這樣你還能睡這麼死啊!別鬧啦!你不是一直以專業小
說家自豪的嗎?快給我拿出點專業的態度啊!不去幹活今晚就沒飯吃喔!」
「……小說家就是在生活中夢見完美的說明者啊……呼嚕呼嚕……」
可惡,這傢伙給我睡到打起呼了啊。看來不拿出必殺技是不行的了。
「其實啊,瑞姐就在站在我身邊啊,你這樣子全部被他看到了喔……」
呃,事實上瑞姐確實是特地來了沒錯啦,只不過她是站在門外等就是了。
「……」
三分鐘後。
疊好被子梳洗完畢兼換上自己唯一一套稱頭衣服的翔傳,急忙的臉紅著從
浴室裡衝了出來,嘴中還叼著根牙刷:「尼剛剛說累姐在哪顛?」
……聽他說這絕技是他在軍隊裡學到的唯一長處。
某方面來講他大概是個天才吧。還是原生地球人都有這種詭異天份?
不知道,樣本數太少了。畢竟翔傳是我這輩子唯一認識的原生地球人啊。
這裡是惑星APTX4689,簡單來講就是離地球很遠很遠很遠,但是又曾經是
屬於地球勢力範圍的一個小行星。
因為實在太遠了,所以基本上在這裡的地球人都是第一次來到這個星球的
地球探險者群後裔,極少原生地球人會來到這個他們眼中的鬼地方──起碼在
發生戰爭的前二十年都沒有過。
直到另一個宇宙的勢力──波多星人的勢力擴展到了這裡。
因為實在太遠了,所以原生地球人不甚在意的派了支三流軍隊千里迢迢
的來到這裡,漫不經心的被打敗,然後隨隨便便的決定放棄了這個實在太遠的地方。
翔傳就是這支幾乎全滅的地球軍隊裡,少數的倖存者。
聽說他原本是個文學系的學生,讀到一半時被徵召入伍,莫名其妙的被派到
這裡打仗。結果軍隊打了敗仗,他躲在糞坑裡躲開了跟其他弟兄一起被殲滅的命
運(後來被掃糞坑的我給發現,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另一種屎運),地球軍總部卻把
他丟在這個離地球約五光年的鬼地方。
「真是他媽的倒霉透了!」
他每次講到這段過去時,總會很不符合他氣質的用力幹上一句,拿著煙的手
還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戰爭時的什麼。
「讀到一半時被徵召入伍」這點讓從小就住在星際碼頭旁的破屋裡,一直嚮
往著地球與其文學的我受到相當打擊。我想如果一個地方能亂成這樣,那就八成
不會是太美好的地方。
「沒關係,至少你還有文學,我還有個在地球等我回去的青梅竹馬女孩以
萱,這就夠了。」
他常這樣安慰我,彷彿我可以跟文學結婚一樣。
「問題是我算過了,像我們這樣每天掃廁所,真的要掃個三輩子以上才能湊
到去地球的旅費啊,難道你要拿文字當旅費嗎?」
「雖不中亦不遠矣,你看」
翔傳從三天沒洗的襯衫裡拿出一張紅色的,髒兮兮的紙。
「N…no…Nobel?」自學英文的我,勉強念出上面的字。
「諾貝爾文學獎啦!」
他洋洋得意,彷彿手中拿的是張一百萬的獎券:
「只要我中了這個,就會有名聲跟稿費啦!到時候順便請你去地球玩一趟!
不要說我沒義氣啊!」
「喔喔喔!這麼好!那我也要寫!」
於是,他算好紙上寫的截稿日期,每年慎重的用宇宙平信(我們兩人合資只能
負擔這個郵資)把我們的稿件寄了出去。
第一個五年過去了,沒有下文。
「嗯,可能運氣不好吧。總之再等個幾年應該就有機會上了。」
這是他邊拿著通樂邊回覆我的答案,臉上還帶著一絲年輕的微笑。
五年、六年、七年……沒有下文的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
他的笑容越來越僵硬,通馬桶的力氣越來越大,似乎是在發洩什麼不如意一樣。
後來,在我還咬著牙維持書寫的夜裡,他開始酗酒。
有時在賣著廉價劣酒的小酒屋裡,有時,就在我們那個被引擎聲吵得睡不
著的,星際碼頭旁的破屋裡喝個爛醉。
我什麼話都沒有講,只是一直默默的寫著。
就在我跟翔傳準備走進教室,念自己寫的故事給小朋友聽時,瑞姐悄悄的
拉了拉我的衣袖:
「君堯,有點事跟你講,你過來一下。」
有時候我在想,不知道瑞姐是把我們兩個當成弟弟還是同輩。如果是後者就好了。
瑞姐在氣質中有種不能侵犯的霸氣。年紀大不了我們幾歲,卻很厲害的在這
個被波多星人當成殖民地的地方獨自撐起了一間孤兒院。又很溫柔的對待著孤兒
院裡的所有人。
但市場的人們總謠傳著她用身體去換取了維持孤兒院的方法的傳聞,邊說著
還邊帶著一種鄙視的眼神。
到最後,會跟瑞姐保持往來的只剩我們兩個人,傳聞就更難聽了。
我不知道翔傳是怎麼想的,但我選擇把那些傳聞當成我每天在掃的米黃色惡
臭物體,通通用力沖到它媽的大海裡去。
「那個,你知道了嗎?關於地球的事?」
瑞姐知道我們兩個的專長跟夢想。事實上要不是她大喇喇的衝進我們的破房
要求我們去免費掃孤兒院的廁所,又大喇喇的撞見我們兩個在廁所裡偷懶讀著葉
慈的詩集,我跟翔傳搞不好一輩子沒有念故事給小孩聽的機會。
「這幾天工作都排滿了,沒機會去飯堂看電視機。怎麼了嗎?」
「地球軍完全投降,整個地球已經被波多星征服了。」
地球?投降?怎麼可能?地球人不是強到可以征服幾光年外的衛星嗎?
瑞姐說的話像是顆原子彈般在我腦中爆開。
「那……旅行……諾貝爾……?」腦中一片空白的我語無倫次。
「我知道這個消息對你們會兩個打擊很大,但是我不希望讓翔傳知道這個
消息,他這陣子精神狀況不太穩定」
瑞姐緊緊的握著我的手,彷彿認定我跟翔傳會在聽到這個消息後會墜入無底
深淵而要緊緊抓著一樣:
「可以的話,盡可能不要讓他知道這個消息,好嗎?」
「啊、嗯、喔、好、知道了」
我愣了一下,五味雜陳的心中不知道該因為瑞姐認為我比較可靠而高興,還是
該因為瑞姐優先考慮翔傳而難過。
「那就拜託你了。我只剩下你們兩個朋友了」
說完話,瑞姐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那種我可以充份感覺到她的體溫,讓人暖洋洋的擁抱。
我偏了下頭,發現在教室裡的翔傳正往我們這邊看來。並且在發現我的目光
後旋即把目光轉往別處。
看來回去得好好解釋一番……
但是,我再也沒有解釋的機會了。
那天傍晚,翔傳說酒癮犯了所以隻身提早離開了孤兒院。留我一個人下來享
用瑞姐準備的美味晚餐。然後我回去破屋睡了一覺,直到第二天天明時翔傳仍然
沒有回來。
發了狂般的我在大街小巷裡四處喊著翔傳的名字,最後終於在某廉價劣酒酒
館旁的暗巷裡發現了醉到不行,奄奄一息的翔傳。
「嗯,這沒得救了」
我花盡所有積蓄請來的密醫只看了翔傳一眼,就在昏暗的燈光下搖搖頭做出結論。
「怎麼回事?不是喝醉酒而已嗎?」
「這種例子我見得多囉!你看他的耳朵是綠的對吧?他喝到的是波多星的
劣等工業酒精,那對人類來講是會破壞腦與基因的慢性毒藥。症狀看起來像是
醉酒,但實際上是意識混亂,被害者最多只能這樣撐個四年五年而已,沒救啦。」
沒救了?
萬一翔傳回地球時認不出他女友該怎麼辦?
不會的,翔傳是個酒量很好的人,不可能這樣就醉倒的了。
地球的以萱還在等著他,諾貝爾獎還等著他啊。
我還在等著看他得獎的作品啊。
翔傳就這樣成了廢人。白天我得出去掃糞坑賺錢活口,只好把翔傳寄放在孤
兒院。等晚上一到,我就把翔傳帶到他最愛的小酒館,待上一整個晚上再回去睡覺。
瑞姐嘴上不講但我知道她心裡差點崩潰。某次要回去時,她硬是抱著我一
言不發地痛哭了整整三個小時,那緊握著我的力道讓我覺得會掉進深淵的是她
而不是我。
而我就這樣輕柔地環抱著她,安安靜靜地也站著抱了三個小時。
後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跟翔傳在孤兒院過夜的,就怕她想不開。
我沒有跟瑞姐提到那天翔傳目光的事,一次也沒有。
我只是一直寫、一直的寫,然後寄出一封封平信,往一個根本不知道是
不是還存在的地址。
雖然翔傳在邏輯思考上成了廢人,但他的嘴並沒有廢。
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從他嘴裡流了出來,荒誕卻近乎人情,天馬行空的,
動人心弦的,絲絲入扣的,彷彿那假酒解開了長久來一直束縛他所有創意的理智一樣。
白天時孩子們就聽著他用斷斷續續的句子拼起來的故事,晚上時小酒館裡
的販夫走卒們也成了他故事的禁臠。
他們都對翔傳的故事著了迷,像是翔傳一開始時對諾貝爾文學獎的著迷一樣。
後來,甚至會有人白天時丟下工作特地跑到孤兒院,只為了能多聽一個故事。
翔傳的名聲漸漸在宇宙傳了開來,每天晚上有越來越多的人擠爆小酒館。
我跟瑞姐借了一筆錢把小酒館買下來收入場券,結果沒過幾個月就把借的錢還清了。
人潮如被黑洞吸引般湧近,我只好一再把酒館擴建,最後甚至找了六種宇宙語
言的現場翻譯。賣入場券剩的錢我一毛也沒動通通存起來,每天早上還是乖乖地早
起去洗我的糞坑,然後到孤兒院吃午餐跟晚餐。
如果翔傳醒來,他會需要這筆錢的,一筆可以回地球的旅費。
當然大家的態度大轉變是不消說的,最讓我高興的是瑞姐可以挺起胸來去市
場買東西了,但是我在高興中卻又有些不高興。
因為我知道能夠成功保護她的是翔傳的夢囈,不是我的能力。
我突然變得很想親手保護著瑞姐,跟她那個小小的夢想。
但我只是個掃糞坑的,以及只能維持自己小小幻想的業餘寫手。
有時候我喝了酒,會想著:諾貝爾在創文學獎時,有想過後面會有萬千人
會因為這個獎而痛苦著嗎?
現在宇宙都知道了,APTX4689上有個可以用故事輕觸到心中最深處的瘋子。
有時候我望著客席上滿滿的各類人潮,總會想著地球的以萱或是什麼諾貝爾文學
獎的委員,會不會也在這人潮之中。
那些在翔傳醒著時,要靠做夢才可以見得到的夢想呵。
諾貝爾文學獎到底代表著什麼呢?我開始也搞不懂了,但這個時候我還在
寫著,一封又一封寄往地球的平信,我想這個習慣會持續到死吧。
五年了。
這年我跟翔傳都三十,瑞姐三十二。
這天傍晚,我正跟翔傳與瑞姐吃著晚飯,有人敲著孤兒院的門。
我開門一看,一個光著頭的禮服老伯站在門外:
「你好,請問這裡有位翔傳先生嗎?我來收回他的生命了。」
聽了這話,我直接跟那老頭打了起來。直到瑞姐跑來用她的魄力拉
開我們兩個,那老頭才有解釋的空間。
他說,五年前的那天夜裡他碰巧來到這裡,在酒館裡碰到了滔滔講著他的
夢想的翔傳。
「年輕人,省省吧。你不知道諾貝爾文學獎是要有資格的人提名才有機
會的嗎?不是用投稿的!而且現在地球滅了,早就沒諾貝爾啦!」
老伯一句話戳破他的春秋大夢。
讓老伯莫名其妙的是,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沒有變臉,卻就這樣痛哭了起來。
聽完痛哭完的翔傳自敘遭遇後,同情他的老伯決定做點什麼。
「不瞞你,我是個生命販子。」
老伯從懷裡掏出一小瓶酒:
「我通常會用絢爛的短暫來換取長而平凡的人生,這瓶酒你喝下去後壽命
會縮到五年,但這五年裡會把你這一輩子的能力全部濃縮爆發出來,不過有點
副作用就是了。以前我碰過有個交易對象叫梵谷的,大概就像那個樣子,懂吧?
我通常只挑有絕佳才情的人才做這交易,今天算便宜你了。」
老伯說,翔傳要了個條件,才抖著手把那瓶酒灌了下去。
「他說在收回生命前,希望能用清楚的理智跟你講句話,我跟他說我盡量。」
我們來到翔傳面前,老伯用個圓椎燒瓶頂在翔傳鼻子前,一縷白煙就這樣飄進瓶內。
翔傳緩緩張開眼看著我,這五年以來我第一次有他在看著我的感覺:
他緊緊的抓住我的手。
我第一次發現,原來知道自己要死的人力氣可以這麼的大。
「……諾貝爾……以萱……家…….謝…謝…….」
直到最後一刻,他都還緊緊抓著我的手不放
這就是傳奇的說書人翔傳跟我講的最後一句話。
老伯離開後的幾天(當然,當晚我使出所有洗糞坑的力氣邊哭邊扁了他一頓
,那老伯他媽大概認不得她兒子了吧),我處理完翔傳的後事後,一直在破屋裡
想著翔傳留給我的那句話,連糞坑也不洗了。
這次反倒是瑞姐怕我想不開,整天待在破屋裡陪著我。
再後來,來了封邀請函,一筆錢跟一封長長的手寫信,字跡秀美,署名的是以萱。
我跟瑞姐一起讀了那封信。
原來我這麼多年來一直把以萱她家的地址跟諾貝爾獎的地址弄反了。以萱以為
我是翔傳,把我的作品印了出來。長久下來居然也感動了一個亂七八糟獎的評審們
,說是什麼地球上最了不起的文學獎第一次搬給地球以外的人之類的,以萱要我在
消息還沒公布前,提早出發好去領獎。
還有,以萱在信中說她結婚了,跟其中某個評審,並生了兩個孩子。
我想起翔傳留給我的那個「家」字。
那個地址究竟是我弄反的,還是翔傳弄反的?
對他來說,諾貝爾又是什麼?
看完了信,瑞姐靠在我的肩頭:「你就去吧,順便把這一切都交代清楚好了。」
「嗯,還有,我想順便用翔傳留下來的錢也辦個文學獎好了,畢竟不是我的錢。」
「好啊,那名字要叫做什麼?」
我想起很多事,很多很多事,很多很多很多事。
以及一切因此而展開的那個名字。
於是我吐出了那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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