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是錯,結尾還是錯
──《書劍恩仇錄》
作者:陳墨
三、奇人與奇情
上述所言,也許還不是《書劍恩仇錄》及金庸武俠小說的真正獨特而神奇之處,金
庸小說的真正的魅力及其文學品位與藝術價值,在於他對筆下人物的重視與成功的
創造。──金庸小說的妙著乃在於創造「奇人」與「奇情」。
金庸在回答讀者關於「你認為理想的武俠小說應該是怎麼樣的?」這一問題時,這
樣說道:
……一般西方小說家大概注重之點:1.重心在描寫背景,例如湯姆士‧哈
代的小說;2.以情節為主;3.以人物為主。中國古典傳統小說大致是以人
物為主。例如《水滸傳》、《紅樓夢》、《西遊記》。我們看過這小說很
久後故事也許不大記得清楚了,但是對書中人物,像魯智深、林黛玉、孫
悟空卻印象深刻。
我個人寫武俠小說的理想是塑造人物。武俠小說的情節都是很離奇的很長
的,要讀者把這些情節記得很清楚不大容易。我希望寫出的人物能夠生動
,他們有自己的個性,讀者看了印象深刻。同時我構思的時候,亦是以主
角為中心,先想幾個主要人物的個性是如何,情節也是配合主角的個性,
這個人有怎樣的性格,才會發生怎樣的事情。
另外一點是,當然武俠小說本身是娛樂性的東西,但是我希望它多少有一
點人生哲理或個人的思想,通過小說可以表現一些自己對社會的看法。(
「金學研究叢書」之十五《諸子百家看金庸(二)‧掩映多姿,跌宕風流
的金庸世界》遠景出版事業公司)
在這裡,金大俠道出了他的「武學秘訣」。那就是重在塑造生動活潑而又各具個性
的人物形象。這句話說起來或聽起來似覺容易,甚而有些老生常談。然而真正地看
到與做到卻大非易事。而在武俠小說中看到和做到,則尤為鮮見。但我們在金庸的
小說中看到作者的的確確做到了。
《書劍恩仇錄》的真正成就乃在於塑造了包括乾隆皇帝、霍青桐、喀絲麗、袁士霄
、天山雙鷹及「紅花會」諸首領及有關人物的生動形象。此書的主人公陳家洛自不
必說──這一人物我們還要專門談到──其他的人物也極為生動活潑,各具個性,
叫人過目難忘。而究其原因,恐無非「奇而至真」四字吧。
即以「紅花會」諸首腦英雄而言,不用說別的,僅是從外形上我們就能分辨出:那
獨臂長鬚的老道是無塵道長,中年微胖滿臉和氣的是趙半山,相貌堂堂威武雄壯的
是奔雷手文泰來,他身旁嬌柔而又美麗的則是他的妻子駱冰,長得像鬼而皮黑的自
然是「黑無常」常赫志,白些的自然是「白無常」常伯志,那矮而微黑的是武諸葛
徐天宏,那人高馬大的是鐵塔楊成協,那駝背人是章進,那手持金笛風流俊秀的是
余魚同……。自然,人物形象與性格絕不能僅僅從「外形」上去區別。我們指出這
一點其意在於,一方面看到金庸對於人物的「不同形象」的刻意追求;另一方面,
或許我們看到,即使僅僅從外形上看,「紅花會」這群首領,除少數幾個人外,幾
乎都是一些「奇形異狀」之人。有獨臂、有駝背,甚而有像黑白無常者;至於高、
矮、胖、瘦則是更各盡其形,應有盡有,其中意思不止於「形」而已矣。其實這些
人物的性格也和他們不同的外形那樣極為鮮明。如無塵道長的英勇豪邁而又好鬥,
趙半山的一團和氣溫文爾雅卻又滿身都是暗器,人稱「千臂如來」,文泰來的霹靂
火爆卻大氣凜然,章進同樣霹靂火爆然而不免有些乖張,黑、白無常臉色陰沉不喜
言語但同樣胸懷義氣,余魚同風流俊秀為江南白面書生。小說中的一干女性,如駱
冰的任性柔和、周綺的嬌憨潑辣、霍青桐的英姿颯爽而智計深沉、喀絲麗天真濫漫
麗若仙人……如此等等,絕對不會看錯、認錯、記錯。
《書劍恩仇錄》中所寫,的的確確是一干奇人。連那些出場不多的人物如袁士霄、
陳正德、關明梅、阿凡提等等莫不奇異獨特,讓人一見難忘。
「奇人」之中,必有「奇情」。其實,這部《書劍恩仇錄》完全可以叫做《書劍情
仇錄》,因為該書中對「情」之一字的描述與刻劃亦是格外奇絕而有特色。在這部
小說中,除已婚的文泰來、駱冰這一對夫婦伉儷和諧、男剛女柔、情意真切,可視
為「正格」之外,其他情事,莫不與「冤孽」牽連,其奇曲悲哀之處更是婉轉多變
,叫人感懷。書中正面細緻地描寫了陳家洛、徐天宏、余魚同與霍青桐、喀絲麗、
周綺、駱冰、李沅芷之間的情事便是婉轉多曲、細緻動人而令人感歎或是傷懷。武
諸葛徐天宏人矮目小,但極富心計,而周綺姑娘偏偏恰恰相反,人高馬大卻又性格
嬌憨直爽、純樸無知。這兩人之間偏偏「不打不相識」而暗生情愫,真叫「不是冤
家不聚頭」,從頭至尾充滿了喜劇意味。這二人相反相存,性格互補,雖不似男剛
女柔這般「理想」卻又不失為一對佳偶,儘管充滿波折,最後總算是皆大歡喜。相
比之下,余魚同與李沅芷之間情事有三大障礙:一是余魚同乃「亡命江湖」的「反
叛」,而李沅芷則是「朝廷命官」的「千金」;二是余魚同俊秀風流卻遭一場火劫
以致於變極秀為極陋,永遠也無法治好滿臉難看的疤痕。這對李沅芷固然是一個打
擊,而余魚同的心理障礙,原是他內心鍾情的乃是他結義兄弟文泰來的妻子駱冰,
這種感情難以自拔,卻又無法表達以致他情不自禁之時不免做出「越軌」而「非禮
」之事,此前此後內心已是一片悲哀絕望與扭曲變態之情勢。這三大障礙幾乎每一
個都難以跨越,更何況三大障礙先後齊至,《書劍恩仇錄》到最後也只能勉強地在
第十八回「除惡無方從佳人」中,寫到余魚同為了報仇這才迫於情勢同意與李沅芷
訂為未婚夫妻。而這對情人或夫妻此後的人生則是誰也不能逆料的了。除非感而傷
懷,竟是別無他法。
至於書中涉及到的其他人的情事更是奇異悲哀、慘不堪言。如無塵道長被自己鍾愛
的姑娘無情而殘忍地斬下一臂;如陳家洛的母親與「紅花會」前會主于萬亭之間兩
小無猜卻終身無望的悲情;如袁士霄與陳正德妻子關明梅之間幾十年瘋瘋癡癡、畸
畸曲曲的感情糾葛,以及因此而產生的陳正德與妻子關明梅之間幾十年來吵鬧不休
無有寧日苦刑般的夫妻生活……
這些情事可以說是千奇百怪,妙在各不相同。以上所舉,竟無絲毫的相似之處,可
以說是「每人有一本難念的經」,這便顯出了金庸的創造才能。然而,更重要的乃
是這些情事,多半是充滿人生的苦澀與情感的悲劇性質,甚而心理變態、精神扭曲
,確乎「情天難補恨海難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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