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自有真情在
──《雪山飛狐》
作者：陳墨
《雪山飛狐》是金庸早期的長篇小說作品。最早發表於一九五九年，後經多次修改
，「約略估計，原書十分之六的句子都已經改過了」。改動之大、版本之多，即是
在金庸的作品當中也是很突出的。
《雪山飛狐》是金庸十二部長篇小說中最短的一部，全書只有十五萬多字。然而卻
是相當複雜、頭緒紛繁，叫人不知從何說起的一部書。這部小說作於《飛狐外傳》
之前，兩部以「飛狐」名之的小說的主人公雖差不多，但其中仍有許多情節及人物
都明顯的不相吻合。這也可以算是金庸作品中的一個奇特的現象。
一、一日與百年
這部小說是一部「好看」但卻「難說」的作品。恐怕大家讀起來會感到它一波三折
、刀光劍影、懸念宕跌又使人血脈賁張，然而倘若是有人問兩句最簡單的話，即「
這部小說說的是什麼故事？」以及「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是誰啊？」只怕就要感到大
為其難，只能苦思半天仍然吱吱唔唔地回答「這部小說的故事麼……很是複雜，一
時說不清楚」而「這部小說的人物及主人公呢……很多，有好幾個……」。實際上
，一般的讀者，也確實只能這麼回答。
真要評說這部小說，我們還必須從它的結構及其敘事形式說起。
這部小說奇就奇在它有兩條線索，三個主要片段場景，十多種角度──可以說，這
部小說的結構是一種十分精妙的「立體結構」。比之傳統章回小說的「線型結構」
或「平面結構」來，這部小說的敘事形式及其結構可以說是非常「現代化」的。在
金庸作品當中，這部小說的複雜而又完整的結構型式，可以說是獨樹一幟，值得一
探。
所謂「兩條線索」，是指這部小說主要情節大致按兩條基本相關而又各自獨立的線
索而發展。即「一日」與「百年」這兩條線索。
「一日」，是指小說中所寫的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這一天。這一天距崇禎上
吊、明朝覆滅、大順兵敗李自成失蹤、清兵入關清王朝建立已經有一百多年了。這
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似錦，在關外長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卻是積雪初融，渾沒春日
景象。
這一日發生了很多的故事。一是遼東天龍門北宗新任的掌門人「騰龍劍」曹雲奇帶
領天龍門五大高手追趕飲馬川陶百歲、陶子安父子及其他三位寨主欲圖報仇。沒想
到北京平通鏢局的總鏢頭熊元獻，邀請師兄劉元鶴等人前來找飲馬川陶氏父子報劫
鏢殺人之仇，於是三方打成一團，恩怨情仇糾葛纏綿。二是寶樹和尚出現，邀請打
鬥紛紛的三方齊赴烏蘭山玉筆峰助拳。原來這寶樹和尚功力深湛，任誰也不敢不服
。而玉筆峰山莊主人杜希孟約好今日中午與雪山飛狐決戰，因此邀來寶樹大師助拳
。寶樹又順便邀了一干人上山。沒想到這一干人除寶樹之外竟被雪山飛狐的兩個童
子打得狼狽不堪，使得人們對這雪山飛狐不敢小覷，因而當胡斐上山時，因主人未
到家，一干前來助拳的英雄好漢躲得一乾二淨，只剩不會武功的金面佛苗人鳳的女
兒苗若蘭隻身接待。苗、胡初見竟是互有好感、一見鍾情。三是本莊莊主與大內高
手一干人設計捉拿「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恰被胡斐遇上，救助苗人鳳
脫險。四是天龍群豪、陶氏父子、劉熊師兄弟一干人入寶窟搶寶，醜態百出。五是
苗人鳳與胡斐因為遠恨近怨（胡斐為的是殺父之「遠恨」；而苗人鳳則是為了欺女
之「近怨」）而進行大決戰……
總之，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這一天從太陽出山至月在中天的十來個時辰之中所發
生的事情實在已太多太多，叫人說也說不清，理也理不明。許多事件看似各不相干
，就更使人摸不著頭腦或實是難以「自圓其說」。
然而，《雪山飛狐》這一部小說所寫的卻不只是這一天的故事。甚而，這一天的故
事算不上是《雪山飛狐》這一小說中的「中心情節」。
這部小說的主要情節及中心線索不是「這一日」而是牽涉到「百餘年」。即一百多
年前，闖王李自成的四大衛士胡、苗、范、田，在李自成兵敗之際忽爾分手。胡衛
士救助李自成脫險並投身到吳三桂麾下以謀大事，沒想到苗、范、田三衛士卻以為
胡衛士殺害了李自成並投靠了吳三桂，因而用計殺害了胡衛士。而胡衛士的兒子又
打敗了苗、范、田三位叔父，並相約明年的三月十五日要說明真相兼報父仇。第二
年的這一天，苗、范、田三位在聽到事情真相之後愧而自殺，但卻沒有向其他人說
起這一真相（因為其中牽涉到李自成未死這一大秘密，所以相約一百年後才能公開
），致使苗、范、田三家子弟與胡家後代結下了不可解脫的深仇大恨，百餘年來輾
轉相報，各有勝負，江湖上因此時常腥風血雨不得安寧。而現今的田歸農、苗人鳳
、胡斐及丐幫范幫主則正是當年胡、苗、范、田四大衛士的後人。說起來，小說中
的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日即胡苗范田四氏結仇一百餘年之後的這一天，之所以會
有種種決鬥約會及糾紛恩怨，正是起因於一百餘年前。
這樣「一日」之事與「百年」之因就相互關聯，不可分割地成了同一個故事，一個
更加複雜、更加綿長、更加叫人撲朔迷離的故事。
「三個場景」是指除現今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日在遼東烏蘭山玉筆峰相會並打鬥
這一場景，一百餘年前胡、苗、范、田四大衛士因誤會而結仇及其後代於來年三月
十五日為父報仇這一場景（起因）以及二十七年前在滄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苗、
范、田三家後代苗人鳳、田歸農、范幫主等截住胡一刀（胡氏後代），及胡一刀、
苗人鳳一刀一劍打鬥五天，苗人鳳終於誤傷胡一刀卻沒有想到兵刃上有極厲害的毒
藥，從而胡一刀誤傷至死，胡夫人自刎而死……這一場景。這三個場景或片段，其
實都與兩條線索有關：上承百年深仇大恨，下啟一日報仇伸冤。從而二十七年前的
滄州鄉下小鎮上的比武及報仇故事不覺間成了這部《雪山飛狐》小說的主要場景與
片段。
《雪山飛狐》這一小說最為奇妙之處還不在於此。而在於「百年秘密於一日揭開」
。胡、苗、范、田四家百餘年報仇輾轉的原因、線索場景等等所有的往事與秘密都
在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日遼東烏蘭山玉筆峰上揭開。
更奇妙的是，揭開這一「百年之秘」的並不是作者，也不是書中的那一個人物，而
是書中的十多個人物──這就是我們在前面所說「十多種角度」──從而，書中人
物人人都是敘事者，同時人人又都是被敘事者。
「十多種角度」的第一層意思是指書中的「說故事的人」不只作者一人，而是書中
出現的十幾個人：寶樹和尚、苗若蘭（代替苗人鳳）、平阿四、陶百歲、陶子安、
殷吉、阮士中、劉元鶴，乃至胡斐等。他們都是「故事中的人」又都是「說故事的
人」。
「十多種角度」的第二層意思是指這十多個講故事的人物所講的故事表面上並不是
同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有的說「前因」有的說「後果」，有的說「百年往事」，
有的說二十七年前的「滄州比武」，有的則說的是天龍門近期發生的種種情狀；到
苗若蘭與胡斐單獨「對話」，則又是胡、苗二人父母各自的情緣與冤孽。總之，這
十多人看起來是各說各的，互不相關，但總又並不脫出「胡苗范田舊怨新仇」這個
大框子，只是在這個大框子中間各有不同的「角度」並各有不同的層次而已。
「十多種角度」的第三層意思──也許是最深刻奧妙的一層意思──是這十多個敘
事者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觀點，因而即便是對於同一件事，大都是耳聞目睹的，卻各
有各自的不同的「說法」。如說到「胡一刀之死」，寶樹和尚、苗若蘭、平阿四三
人所說的就大不相同。而說到李自成的軍刀故事則寶樹、陶百歲、劉元鶴這三人又
各不相同。這就使得這部小說有點像日本電影《羅生門》。這部小說中的人物各自
按照自己的身份、觀點、性格、好惡來回憶往事與敘述往事，不僅使「往事」變得
既撲朔迷離而又更加立體化、清晰而又深刻，同時又通過這些不同的觀點與說法見
出不同的說故事者的性格與氣質。
如此，一部小說中牽涉到「一日」而又有「百年」這兩條線索，又牽涉到百年前、
二十七年前及今日等三個主要時空場景，而又有十多個不同的敘事者（包括作者的
客觀敘述）及其十多種不同的敘事觀點與角度，看起來確實是夠頭緒紛繁而又雜亂
的。然而另一面又恰恰使得「一日與百年」這一主題線索及其中人事變得格外清晰
、充實，而且曲折、深刻。整個小說完整精妙的結構及一氣呵成的氣勢，在金庸的
小說中也是少見的，在其他的小說中則更為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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