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自有真情在
──《雪山飛狐》
作者：陳墨
二、胡苗與范田
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是誰？
按說，書名既為《雪山飛狐》，而「雪山飛狐」又正是胡斐的綽號──「飛狐」乃
「胡斐」之顛倒──那麼，這部小說的主人公自然應該是胡斐了。更何況，小說的
開頭和結尾都與胡斐有關：開頭是寶樹應邀助拳對付的正是這雪山飛狐胡斐。結尾
是苗人鳳與胡斐決戰，恩仇情怨一己之死實難抉擇……然而，只要我們認真地讀通
全書，就不難發現，胡斐在這部小說中還談不上是主要人物，更談不上是什麼「一
號」或「唯一」主人公。他只是一個重要的人物。如此而已。
金庸先生自己在《飛狐外傳》一書的〈後記〉中，認為《雪山飛狐》的主人公不是
胡斐而是胡一刀──正因如此，他才另寫了一部為胡斐立傳的小說《飛狐外傳》─
─說胡一刀是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已差不多接近事實了。然而卻也不盡然。
《雪山飛狐》的主人公並非一位而是四位──即胡、苗、范、田。
這裡的「胡、苗、范、田」有兩層意思，一是指胡、苗、范、田四大家族；二是指
胡、苗、范、田這四大家族的四位同時代的後人，即胡一刀、苗人鳳、范幫主、田
歸農。
明乎於此，則《雪山飛狐》一書便能夠明白大概，而且能做到「綱舉目張」。
胡、苗、范、田這四大家族的百年恩仇及其輾轉報復的歷史，正是《雪山飛狐》這
部小說的真正的情節中心。而這百年恩怨的形成，則是一部血淚斑斑的故事，聞之
令人感傷亦復令人深思。
如前所述，這胡苗范田原是闖王身邊的四個衛士，個個武藝高強、忠心赤膽。且這
四人之間亦是情同手足出生入死而不相渝。只因闖王李自成被圍在九宮山上，苗范
田三位衝出重圍尋求救兵，胡衛士在四人中間武功最強，人最能幹，人稱「飛天狐
狸」，留下來保護闖王。危急之間，設「金蟬脫殼」之計，將闖王救出。而自己則
苦心孤詣地背著假闖王的屍體投降清軍，一則使滿清朝廷以為闖王已死，二則想混
入吳三桂府中方便行事，欲圖吳三桂與清廷反目。誰料苗、范、田三位不明所以，
將胡衛士殺死，而胡衛士的兒子對這三位說明真相後，三位莽夫愧恨交加又立即自
殺。從此胡家就成了苗、范、田三家的生死大仇，百年之間，輾轉不息。由同保闖
王反明抗清之大業且情同手足的四衛士四兄弟，變成了因誤會而成的生死仇家且流
入江湖報復不已，這本已值得慨歎之至。為大業，為人倫，為手足之情反成殺父之
仇。然而若僅只是「不明真相」而不斷尋仇也罷了，卻偏有「不肖後代」竟投奔真
正的死敵清王朝，從而使這一尋常的江湖世仇，變成與朝廷異族相關的糾葛；由「
不明真相」引起的仇怨，變成了「有意為之」的報復；由「殺父之仇」的報復變成
了貪圖富貴財寶與功名勢力的陷害……從而，這本書的「主題」便被大大地深化了
。這四大家族輾轉報復的歷史，告訴了我們許許多多關於人性與歷史的真相。
在《雪山飛狐》中，真正的主人公可以說正是胡、苗、范、田這四大家族的代表人
胡一刀、苗人鳳、范幫主、田歸農。這四個人差不多都是聞名天下的人物，或獨來
獨往行俠江湖，或是「打遍天下無敵手」，或為一幫之主，或是一門之長。上代恩
怨，綿延至今。因而這四人之間的關係也就自然是勢不兩立。但因武功智計、人品
性格、生平際遇的各不相同，使這四人的關係實際上變得錯綜複雜。乍看起來，胡
一刀與苗人鳳、范幫主、田歸農三人依然是壁壘分明的大仇家，這才有二十七年前
滄州鄉下小鎮上苗、范、田三人截戰胡一刀的故事。更進一層，胡、苗二人雖為仇
家，卻又都不失為當世稀有的高手與英雄，不僅武功相若，且氣味相投，因而隱隱
之間胡、苗與范、田出了兩種不同的性格層次。再進一層，則胡、苗、范、田這四
人則又各自性格分明，且武功與人品相應遞減：胡比苗略勝一籌；苗比范又強一截
；范比田又高一層。
胡一刀在《雪山飛狐》這部書中，的確可以說得上是第一位的英雄豪邁、粗放俠義
、氣干雲天、光彩照人的大英雄大豪傑。在小說中，他雖然英年早逝於二十七年前
，因而只是一位不直接出場的「故事中人」，然而只是在故事中的滄州鄉下的小鎮
上露面的短短幾日之中，他的豪邁英雄、廣大胸懷即已給人留下不可磨滅的深刻而
又光輝的印象。看起來，他的生相凶惡，身材高大，一張黑漆臉皮，滿腮濃髯，頭
髮卻又不結辮子，蓬蓬鬆鬆的堆在頭上。然而實際上卻是義薄雲天，心腸慈善，只
是對人間醜惡才是嫉惡如仇，而對凡俗中人則是生性隨和而又直爽幽默。寶樹和尚
（即當年的醫生閻基）回憶道：
「只聽那人說道：『勞駕，掌櫃的，這兒那裡有醫生？』掌櫃的向我一指
，說道：『這個就是醫生。』我雙手亂搖，忙道：『不，不……』那人笑
道：『別怕，我不會將你煮熟來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
著臉道：『若是要吃你，也只生吃。』我更加害怕了。那人卻哈哈大笑起
來。我才知道他原來是說笑，心想：『你講笑話，也得揀揀人，老子是給
你消遣的麼？』但想是這麼想，嘴裡卻那敢說出來？」
寶樹又道：（指胡斐出世時）
「那惡鬼（按指胡一刀）很是開心，當真就捧給我十隻二十兩的大元寶。
那夫人又給了我一錠黃金，總值得八九十兩銀子。那惡鬼又捧出一盤銀子
，客店中從掌櫃到灶下燒火的，每人都送了十兩。這一下大夥兒可就樂開
啦。那惡鬼拉著大夥兒喝酒，連打雜的、掃地的小廝，都叫上了桌。大家
管他叫胡大爺。他說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壞事的，立時一刀殺
了，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你們別大爺長大爺短的，我也是窮漢出身，打
從惡霸那裡搶了些錢財，算什麼大爺？叫我胡大哥得啦！』……」
這胡一刀在閻基的眼中是「惡鬼」，然而即使如此，我們也能從他的回憶與敘述中
見到胡一刀的精神風貌於一斑。而在當時的燒火小廝平阿四的眼中，胡一刀的形象
則又自不同了：
平阿四道：「……當年胡大爺給我銀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
激萬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樣的感激。你道是什麼事？人人叫我癩痢
頭阿四，輕我賤我，胡大爺卻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我平
阿四向來給人呼來喝去，胡大爺卻跟我說，世人並無高低，在老天爺眼中
看來，人人都是一般。我聽了這番話，就似一個盲了十幾年眼睛的瞎子，
忽然間見到了光明。我遇到胡大爺只不過一天，心中就將他當作了親人，
敬他愛他，便如是我親生爹娘一般。」
這位平阿四受了胡一刀的「救命之恩」兼而「平等相待」之恩，從而當胡一刀夫婦
死後，他將剛出生不幾天的胡斐搶出，撫養遺孤，幾十年如一日，真是可敬可佩。
然而究其原因，還正是受了胡一刀的感化。
胡一刀與苗人鳳激鬥五天，始則互託後事，繼之聯床夜話，再則互換兵刃，那胡一
刀夫人明明看出了破綻，胡一刀並不痛下殺手，而是如書中苗若蘭所言：
「爹爹跟胡伯伯一連比了四天，兩人越打越是投契，誰也不願傷了對方。
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後的破綻，一聲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
刀式，將我爹爹制住。寶樹大師說我爹爹忽使奇招，勝了胡伯伯，但爹爹
說的卻不是那樣。當時胡伯伯搶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斃，無法還手。
胡伯伯突然向後躍開，說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說道：『是
我輸了，你要問什麼事？』
胡伯伯道：『你這劍法反覆數千招，決無半點破綻，為什麼在使提撩劍白
鶴舒翅這一招之前，背上卻要微微一聳，以致被內人看破？』……」
如此，足見大英雄、大豪傑的超邁的品格與廣闊的胸襟。而胡一刀之死，則更見其
武藝高強而宅心仁厚。小說中寫得極有聲色，這裡自不必多言。
苗人鳳這一人物形象，在《雪山飛狐》一書中，可以說是與胡一刀相提並論的大英
雄。胡一刀與苗人鳳的初次見面，轉眼間就會有一場驚天動地的生死搏鬥。然而，
這兩人見面的情形卻極特別，即便是從寶樹和尚的口中說來也一樣的感人至深。那
寶樹如是說：
「胡一刀一口氣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幾塊羊肉入口。只聽得門外馬
蹄聲響，漸漸馳近。胡一刀與夫人對望一眼，笑了一笑，臉上神色都顯得
實是難捨難分。胡一刀道：『你進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記得跟他說：
「爸爸叫他心腸狠些硬些。」就是這麼一句話。』夫人點了點頭，道：『
讓我瞧瞧金面佛是什麼模樣。』」
「過不多時，馬蹄聲在門外停住。金面佛、范幫主、田相公又帶了那幾十
個人進來。胡一刀頭也不抬，說道：『吃罷！』金面佛道：『好！』坐在
他的對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攔住，說道：『苗大俠，須防
酒肉之中有什古怪。』金面佛道：『素聞胡一刀是鐵錚錚的好漢子，行事
光明磊落，豈能暗算害我？』舉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挾塊雞肉吃了
。他吃菜的模樣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幾眼，嘆了口氣，對胡一刀道：『大哥，並世豪傑
之中，除了這位苗大俠，當真再無第二人是你敵手。他對你推心置腹，這
副氣概，天下就只你們兩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
，你也算得上一個。』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俠，你是男兒漢大丈夫，
果真名不虛傳。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裡，也不算枉了。你若是給我丈夫殺
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來，我敬你一碗。』說著斟了兩碗酒，自己先喝
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愛說話，只雙眉一揚，又說道：『好！』接過酒碗。范幫
主一直在旁沉著臉，這時搶上一步，叫道：『苗大哥，須防最毒婦人心。
』金面佛眉頭一皺，不去理他，自行將酒喝了。夫人抱著孩子，站起身來
，說道：『苗大俠，你有什麼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說。否則你一個失手，
給我丈夫殺了，你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給你辦什麼事。』
「金面佛微一沉吟，說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嶺南，家中卻來了一
人，自稱是山東武定縣的商劍鳴。……他聽說我有個外號叫作「打遍天下
無敵手」，心中不服，找上門來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兩
語，動起手來，竟將我兩個兄弟、一個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輸有
贏，我弟妹學藝不精，死在他的手裡，那也罷了，那知他將我那不會武藝
的弟婦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橫！你就該去找他啊。』金面佛
道：『我兩個兄弟武功不弱，商劍鳴既有此手段，自是勁敵。想我苗家與
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該冒死輕生，是以四年來一直沒上山
東武定去。』夫人道：『這件事交給我們就是。』金面佛點點頭，站起身
來，抽出佩劍，說道：『胡一刀，來吧。』
胡一刀只顧吃肉，卻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俠，我丈夫武功雖強，也未
必一定能勝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什麼放不
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來，說道：『你若殺了我，這孩子日後
必定找你報仇。你好好照顧他吧。』我心裡想，常言道：『斬草除根。』
金面佛若將胡一刀殺了，那肯放過他妻兒？他居然還怕金面佛忘記，特地
提上一提。那知金面佛說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這孩子我當自己
兒子一般看待。』
「范幫主和田相公皺著眉頭，站在一旁，模樣兒顯得好不耐煩。我心中也
暗暗納罕：『瞧胡一刀夫婦與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囑託，倒似極好的
朋友，那裡會性命相拼？』……」
看到這樣的場景，胡一刀、苗人鳳的英雄氣概及其大俠風度已不用多說。這一段文
字中不僅將不善多言的金面佛的形象品質固然是刻劃得栩栩如生，將胡一刀夫人的
女中丈夫的豪氣與俠氣也烘托得鮮明突出。而同時也將田相公、范幫主乃至敘事者
閻基的性格氣質也自然地刻劃了出來。在這樣的場合中，人品氣質的高低之分自是
極為明顯。
在小說，苗人鳳的大俠風度還有多處顯示出來，如他不殺奪妻之仇田歸農，又如他
放那些圍攻他的江湖好手逃生而去，又如他對故人范幫主拼死相救……而最為突出
的，則是他不讓其女兒苗若蘭練武，從而使胡苗范田之間的百年仇恨，就在他這一
代了結。而能做到這一點的，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一人而已。
丐幫范幫主其人，在小說中形象並不突出，非但不能與胡一刀、苗人鳳等相比，甚
至連胡斐、苗若蘭也自不如。但我們說這一人物也是書中的主人公之一，其原因在
於他是這一百年恩怨的當事者之一。只是武功人品都平平而不突出，既無大善也無
大惡，既不像胡一刀、苗人鳳那般豪邁英勇，也不似田歸農那般卑鄙惡毒。屬「中
人」而已。然而，這樣一位人物最後卻成了大內高手捕捉苗人鳳的幫兇。這位范幫
主之所以會成為幫兇，其情形有些獨特，如書中寫道：
……賽總管一計不成，二計又生，親入天牢與范幫主一場談論，以死相脅
。范幫主為人骨頭倒硬，任憑賽總管如何威嚇利誘，竟是半點不屈。賽總
管老奸巨猾，善知別人心意，跟范幫主連談數日之後，知道對付這類硬漢
，既不能動之以利祿，亦不能威之以斧鉞，但若給他一頂高帽子戴戴，多
半頗可收效。當下親自迎接進總管府居住，命手下最會諂諛拍馬之人，每
日裡「幫主英雄無敵」、「幫主威震江湖」等等言語，流水似灌進他耳中
，范幫主初時還兀自生氣，但過得數日，甜言蜜語聽得多了，竟然有說有
笑起來。於是賽總管親自出馬，給他戴的帽子越來越高。……
於是范幫主雖不怕威嚇利誘，卻在高帽子滾滾而來時糊塗而得意地「就範」了，成
了捕殺苗人鳳的幫兇，並為此葬送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與一世名聲。這也許正是人性
的弱點，而更是一般的英雄豪傑與一介武夫們的弱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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