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自有真情在
──《雪山飛狐》
作者：陳墨
三、寶刀與死嬰
說到人性的弱點，我們不能不提到田歸農及其天龍門。
先說田歸農，他是天龍門北宗的掌門人。然而，他是二十七年前胡、苗比武及胡一
刀慘死的罪魁禍首，而且又是這一日會同大內高手捉拿范幫主並以此為餌捕殺苗人
鳳的真正的元凶。他在《雪山飛狐》一書中，可以說是真正的一位惡人。佛謂三毒
，他是又「嗔」又「貪」又「癡」。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功敗垂成，臨死之前飽受
了驚嚇（一是胡斐，一是苗人鳳）、羞辱、憤怒、失望，也許還有一絲絲後悔的心
情，自殺而死。
二十七年前，他明明聽到閻基傳來胡一刀的話，將百年前胡苗范田結仇及其誤會解
釋清了，又將苗父與田父的死因解說清了，又將闖王軍刀及其大寶藏的秘密坦誠相
告，可惜這三點意思都沒有讓苗人鳳知道，而讓田歸農「吞沒」了──他為什麼會
這樣呢？一是「貪」，聽說軍刀中的藏寶秘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便他
一人獨得；二是恨，他確實可能對胡一刀以及「胡家刀法」恨之入骨，因而他父親
是否胡一刀所殺並不重要，這只是一個藉口。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嗔」。書中陶百
歲道：
「苗大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為歸農始終沒跟他提這三件大事。
為什麼不提呢？各位定然想：田歸農對胡一刀心懷仇怨，想借手苗大俠將
他殺了。這樣想嘛，只對了一半。歸農確是盼胡一刀喪命，可是他也盼借
胡一刀之手，將苗大俠殺了。
「苗大俠折斷他彈弓，對他當眾辱罵，絲毫不給他臉面。我素知歸農的性
子，他要強好勝，最會記恨。苗大俠如此掃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俠，
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那日歸農交給我一盒藥膏，叫我設法塗在胡一刀與
苗大俠比武所用的刀劍上。這件事情，老實說，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
可又不便違拗，於是就交給了那跌打醫生閻基，要他去幹。……」
如此，田歸農的性格與品質就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至於後來欺騙苗人鳳之妻南蘭
，為的不僅是情愛，而更主要的乃是藏寶圖。他之恨苗人鳳對他的折辱，與其妻逃
亡私奔恐怕也是其報復的手段之一。而這「嗔」即「要面子」，亦即對「駁面子」
人的憎恨與范幫主在「高帽子」之下的「就範」可以說是異曲同工，是人性的弱點
的不同的表現方式。只不過相比之下，田歸農顯然有過之而無不及，以至於成為一
個地地道道的卑鄙小人與凶殘惡毒的匹夫。范幫主之被囚以及苗人鳳之遇險，全是
田歸農之所賜。而他投效清廷，則無論於公於私、於情於義、於家法於江湖道義，
都是背道而馳、可恥之極的。人性的弱點在田歸農身上業已惡性膨脹，以至於成為
不治之症。
妙就妙在：人算不如天算。他執掌天龍門鎮門寶刀時，雖知此刀曾為闖王軍刀，卻
不知刀中藏有寶山之秘密。而他於二十七年前得知此事時，卻又無圖可查。他費盡
心機地把苗夫人南蘭欺騙到手，卻又並沒有付出真情，因而也沒有真正地得到苗夫
人南蘭的真情的報答。苗夫人的頭上金釵中明明藏有藏寶圖，卻又咫尺天涯，他始
終不知不曉。等到苗人鳳告知他這一秘密時，苗夫人已死並死得滿懷悔恨與悲憤，
且藏圖金釵又被苗人鳳得去。
更有甚者，天龍門內，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心懷鬼胎者眾，居心叵測者多。天龍
南宗掌門人殷吉固是以「十年之期」相催（天龍門寶刀由南北二宗各執掌十年）；
而北宗高手阮士中則又以掌門之位相逼；立下的新的掌門人居然與自己的女兒相通
並生下死嬰（嬰兒係被其母親田青文害死）；而次徒周雲陽則乾脆將鎮門寶刀盜走
……（妙的是，以上這些醜惡之事，居然又全都是天龍門諸位互相揭發出來的。）
田歸農財寶之欲與權勢之欲固然都不能滿足，在他面前擺著的只是被二徒盜走的寶
刀以及大徒與女兒生下的私生子的屍體，而他則將空刀拿給未過門的女婿陶子安。
耳邊更有苗人鳳臨去的聲音：「我何必殺你？一個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
……嘿嘿，這張地圖在你身邊多年，你始終不知，卻又親手交還給我，我何必殺你
？讓你懊惱一輩子，那不是強得多麼？」──這是苗人鳳對田歸農的「報復」。這
是善的報復，他至少沒有殺了田歸農，儘管田歸農可殺之道實在不少。而田歸農得
到了什麼？他其實是什麼也沒有得到。他所希望的，他都沒有得到。他所不希望的
倒是一一呈現在他的面前：寶刀與死嬰！這乃是他的掌門弟子、二弟子、獨生愛女
的「傑作」與「回報」。而這些則又恰恰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造成的：貪
婪、卑鄙、無恥、下流、自私、惡毒。
那寶刀上刻有「殺一人如殺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的字樣，當年曾是李自成的軍
令指揮之刀。然而，成了田家及其天龍門號令群雄以防胡氏子孫報復的令牌。它是
殺人的利器，其中更是有寶藏的秘密。因而它同時又正像一面鏡子，照著過去與現
在的一切，照著人的私心貪欲和卑劣；照著天龍門整個兒一群烏龜王八蛋；照著新
老掌門人的無恥；照著南北二宗各懷鬼胎；照著門中上下代高手的陰鷙與貪婪以其
謀求篡位的野心……
田歸農死了。自殺而死。這是他唯一的去路。這也是他的唯一的光彩之筆。他之死
，固然是因為恐懼與絕望、憤怒與悲哀，同時，也不無一絲靈性的悔悟、一些自慚
自愧，以及一些兒英雄末路時的最後的勇氣與自尊。
被盜走並埋藏的寶刀，被生下並弄死的嬰兒，這二者之間看似毫無關係，其實這是
一種標誌，一種天怨人怒與自我毀棄的標誌。因為它是喪失人倫與喪失人性的標誌
。果然，天龍門的徒子徒孫、南北二宗的掌門高手，盡數死在寶窟之中，與田歸農
的父親以及苗人鳳的父親一起「死守」著這一堆當年闖王積下的財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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