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自有真情在
──《雪山飛狐》
作者：陳墨
四、人間自有真情在
《雪山飛狐》的最後，還留下一個懸念：「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他
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在書的結尾處還留下這麼一個大大的懸念，這在一
般的小說中已是極為少見，而在武俠小說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因而，在這部書的〈後記〉中，作者這樣寫道：
《雪山飛狐》的結束是一個懸疑，沒有肯定的結局。到底胡斐的這一刀是
劈下去呢還是不劈，請讀者自行構想。
這部小說於一九五九年發表，十多年來，曾有好幾位朋友、許多不相識的
讀者希望我寫個肯定的結尾。仔細想過以後，覺得還是保留原狀的好，讓
讀者們多一些想像的餘地，有餘不盡和適當的含蓄，也是一種趣味。在我
自己心中，曾想過七八種不同的結局，有時想想各種不同的結局，那也是
一項享受。胡斐這一刀劈或是不劈在胡斐是一種抉擇，而每一位讀者，都
可以憑著自己的個性，憑著各人對人性和這個世界的看法，作出不同的抉
擇。
對作者的這種說法，我深表贊同。同時，我自己的抉擇是：不劈。
不劈的理由有二，一是因為對手苗人鳳乃是一位豪氣干雲的英雄豪傑，而胡斐本人
也同樣是一位俠烈重義之士。僅僅是俠士心懷以及英雄相惜，也不會劈了下去。二
是因為苗人鳳又是心上人苗若蘭的父親，倘若他劈了苗人鳳，則苗若蘭就會同時失
去父親與情人。不僅是苗若蘭不會愛一個「殺父仇人」更重要的還在於苗若蘭不會
愛一個「假英雄」與「偽俠士」。
自然，說「不劈」也同時就會想到它的後果。其後果有二，一是如書上所言，設若
這一刀不劈下去，那麼胡斐就要喪生於苗人鳳的劍下。二是，更可能的情況是，不
劈則「雙活」。其理由是，苗人鳳已經「閉目待死」，就算不是「閉目待死」或「
閉目」而並不「待死」，那麼，胡斐不殺苗人鳳，苗人鳳自然地也不會殺胡斐──
更何況他「此時再無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與胡一刀有極深的淵源」。
小說中有這樣一段（由苗若蘭敘述）：
「我爹爹默然不語，腰間陣陣抽痛，話也說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
你手下容情，我這條左膀已讓你卸了下來。今日咱們只算打成平手，你回
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時固然略
有容讓，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這般為人，
決不能暗害我爹爹，我再問一次，到底我爹爹是怎樣死的？』胡伯伯臉上
露出驚詫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說得明明白白麼？你不相信，定要動武
，我只好捨命陪君子。』……」
這一段可以說是胡斐與苗人鳳的「不劈」與「容讓」的依據。苗人鳳還是那個苗人
鳳。而胡斐之於胡一刀從武功到人品亦是不遑多讓。不同的是苗人鳳的「父仇」變
成了胡斐的「父仇」而已。然對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來說，都會看到「瞧你這般為
人，決不能暗害我爹爹。」
另一面，或許苗人鳳與胡斐決鬥的場景與地點不同，或許「相讓」便真的是「尋死
」。然而，那便又如何，且不說豪傑英雄重義輕生，就說「為了真情」──情人苗
若蘭──也會甘心犧牲自己的。如前所述，倘若胡斐劈了下去，苗若蘭就會同時失
去父親與情人，從而陷於絕望之境──不只是死的絕望，而是對人性的絕望。相反
，設若苗人鳳在胡斐「不劈」之後仍然無法挽救胡斐的性命，胡斐死了，苗若蘭也
會死，但這死卻並非絕望而是充滿希望與幸福的兩情相悅、生死相依。
書中的胡一刀夫婦就這樣一同赴死的。在苗人鳳眼中，這便也是幸福。因為「想當
年我和胡一刀比武，大戰數日，終於是他夫婦死了，我卻活著。我心中一直難過，
但後來想，他夫婦恩愛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獨個兒活在世上好得多啦。」
更有說服力的依據，書中也寫了：
他（胡斐）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媽就是因這寶藏而成親
的。」苗若蘭道：「啊，是麼？快說給我聽。」……胡斐道：「我媽的本
事比杜莊主高得多。我爹連日在左近出沒，她早已看出了端倪。她跟進寶
洞，和我爹動起手來。兩人不打不相識，互相欽慕，我爹就提求親之議。
我媽說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撫養，若是讓我爹取去寶藏，那是對不起
表哥，問我爹要她還是要寶藏，兩者只能得一。我爹哈哈大笑，說道就是
十萬個寶藏，也及不上我媽。他寫了一篇文字，記述此事，封在洞內，好
令後人發現寶藏時，知道世上最寶貴之物，乃是兩人相悅的真正情愛，決
非價值連城的寶藏。」
苗若蘭聽到此處，不禁悠然神往，低聲道：「你爹娘雖是早死，可比我爹
媽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沒爹沒娘，卻比你可憐得多了。」苗若蘭道：「我
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拋盡一切，也要領你去撫養。那麼咱們早就可
以相見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裡，只怕你會厭憎我。」苗若蘭急
道：「不！不！那怎麼會？我一定會待你很好很好，就當你是我親哥哥一
般。」胡斐怦怦心跳，問道：「現在相逢還不遲麼？」苗若蘭不答，過了
良久，輕輕說道：「不遲。」又過片刻，說道：「我很歡喜。」
古人男女風懷戀慕，只憑一言片語，便傳傾心之意。
胡斐聽了此言，心中狂喜，說道：「胡斐終身不敢有負。」
苗若蘭道：「我一定學你媽媽，不學我媽。」她這兩句話說得天真，可是
語意之中，充滿了決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運，全盤交托給了他，不管
是好是壞，不管將來是禍是福，總之是與他共同擔當。
兩人雙手相握，不再說話，似乎這小小山洞就是整個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
深情若斯，又何必多言──「人間自有真情在」，這便是一切依據中最好的依據。
而這句話，我們也可以解釋成為這部《雪山飛狐》小說真正的「主題」──看上去
，本書通篇所寫，多半都是些陰謀、貪婪、無恥、黑暗、血腥……的故事及一些諸
如此類的人物：天龍群豪、陶氏父子、熊劉師兄弟、杜家莊主、大內高手、丐幫幫
主……這些人物沒的污了人們的耳目。這些人物的故事也確易使人感傷乃至悲哀與
絕望。人性「三毒」遍及人間，三毒到處人性盡喪。人倫人情都變做了陰謀的犧牲
，變做了無恥的擋板。
然而，「胡斐終身不敢有負」和苗若蘭的「我一定學你媽，不學我媽」這兩句很平
常很平常的話，足可以使我們相信人間真情猶在，世界及其故事與未來就會充滿希
望。
（全文摘自《賞析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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