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刀相見歡 柔情恨無常
──《飛狐外傳》
作者：陳墨
二、行俠、報仇與人生
《飛狐外傳》所敘述的，決不僅僅是胡斐仗義行俠，為鍾阿四一家四口的性命而追
殺鳳天南的故事。在小說中，胡斐行俠仗義追殺鳳天南，其實只不過是小說情節中
的一條線索，只是小說若干故事中的一個。談不上是「主線」更談不上是「唯一情
節」。
除了胡斐追殺鳳天南為鍾阿四伸冤報仇這一情節線索之外，《飛狐外傳》至少還有
以下幾條線索：
一是「英雄年少」。敘述胡斐少年時在商家堡的一段令人難以忘懷的經歷。少年胡
斐的形象已深深地留在了人們的心中，且書中後來的故事在這裡也埋下了伏筆，如
苗人鳳與田歸農的情仇大恨；馬春花的愛情悲劇及胡斐的「一言相救之恩」；與趙
半山的結拜從而引起了袁紫衣與胡斐的邂逅與纏綿悲劇……
二是「胡斐尋仇」。敘述胡斐在追殺鳳天南的過程中碰到了一樁與「打遍天下無敵
手」的金面佛苗人鳳有關的事，因而錯插其手以至於傷了苗人鳳的眼睛，而苗人鳳
則似正是胡斐的殺父仇人。大丈夫恩怨分明，又對苗人鳳為人極為心折，因而願意
為苗人鳳到「毒手藥王」那裡去求醫求藥，終於醫好了苗人鳳的眼睛，並幫助他打
發了仇敵田歸農。可是，當他知道苗人鳳真的是他的「殺父之仇」時，於「恩仇之
際」，其痛苦情懷，可想而知，他終於沒有殺苗人鳳，且並不後悔為苗人鳳醫好眼
睛。
三是「報恩」。即當年馬春花在商家堡對小胡斐有「一言之恩」，雖然胡斐並不需
要解救，但此恩此德永遠地留在了他的心中。且「滴水之恩，卻以湧泉相報」，為
了相救馬春花，胡斐可以說歷盡了艱險，卻又誰知事情每每總是出於自己的意料之
外。直到最後，馬春花中毒已深，於彌留之際，胡斐仍按照她的願望，請紅花會總
舵主陳家洛去假扮與他長得相似的福康安，以安慰馬春花，了卻她最後的心願──
胡斐的「報恩」可以說至矣盡矣，滴水之恩豈止湧泉相報而已？簡直是要翻江倒海
！
四是情孽糾纏──這是一條特殊的線索，是情節中的情節，線索中的線索。敘述胡
斐在江湖上行俠、尋仇、報恩等等及征途之中與袁紫衣、程靈素這兩位少女的情事
糾葛。最後無奈以悲劇收場。程靈素為愛人而死，而袁紫衣則帶病含恨而去，胡斐
依然孑然一身。
五是，「天下掌門人大會」。這也是書中的一條重要線索。袁紫衣之所以動輒奪人
掌門之位，其原因正在於想以此來搗亂這滿清王朝不安好心而召開的「天下掌門人
大會」。而胡斐先是不以為然，不明所以，最後則也終於奪得了華拳門掌門之位混
進了那「天下掌門人大會」，與其義妹程靈素二人果然在大會上大大地搗亂了一番
。紅花會諸英雄的到來，以及袁紫衣對偽君子「甘霖惠七省」的揭露，果然使這一
「天下掌門人大會」的陰謀終於化為泡影。
再加上胡斐為鍾阿四追殺鳳天南這一條線──袁紫衣之所以要三次救那鳳天南的命
，那是因為鳳天南正是她的生身之父，卻又是她母親的大仇人。鳳天南強姦了袁紫
衣之母銀姑，並將其情人殺死，又將其趕出家門，至使袁母流入江湖，終而不得善
終，一生經歷悲慘不堪──這樣，《飛狐外傳》這部小說的情節線索至少有六條之
多。
值得注意的是，很難說這六條線索，那一條是這部小說的「主要線索」。而這便正
是這部小說的真正妙處。六條線索相互糾纏交織，相互關聯串連，雖相對獨立卻又
結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於此可見《飛狐外傳》結構之精妙。將此六條線
索錯綜交織，還不僅僅是為了敘事上的曲折變幻、熱鬧緊張，更重要的是，這不可
或缺的六條線索組成了胡斐的一段悲苦卻又多彩多姿的完整人生經歷。六條線索組
成了胡斐這一人物形象及其性格的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形象側面，以及不同的性格
層次、不同的人生經歷與體味。
因而，我們說，單單是把胡斐行俠為鍾阿四報仇殺鳳天南這一條線索提出來，並藉
以說明胡斐「不為美色所動，不為哀懇所動，不為面子所動」的「性格」，則無論
是從作品的情節結構方面來說，還是從胡斐這一人物的性格形象方面來說，都是以
偏概全，不大妥當的。那只能使我們對這部小說及其主人公的了解與理解陷於一種
淺薄、狹窄而又概念化的窘境之中。
從不同的線索中，從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側面不同的故事及不同的性格層次中，我們
才能看到一個完整的胡斐，也才能夠看到一個完整的作品《飛狐外傳》。
在小說的前四章中，大體上敘述胡斐少年時的一段經歷，固是凸現出了「英雄少年
」的形象及其活潑滑稽機智過人的性格，同時也極為簡約而又精彩深刻地敘述了江
湖人事風波險惡，人心難測，且愛恨情仇的極為複雜的情狀。「寶刀與柔情」二者
竟是難以得兼；「大雨商家堡」之中，商老太為報夫仇竟是可歌可泣卻而然令人毛
骨聳然。她之如瘋如癡、一意孤行，幾乎可以說全無理性，然而她之忠誠摯著乃至
愚頑固執都令人為之歎息、為之黯然神傷。「鐵廳烈火」中烤出了人性的臨界點，
卻也烤出了大英雄、大俠士的豪邁氣質與廣闊胸懷。至於馬春花與徐錚、商寶震、
福康安三人之間的情孽糾纏直如天生冤孽，鬼使神差……這些看似互不相干的「無
意之筆」，同時也正是胡斐的「人生寶鑑」──「千臂如來」趙半山固是胡斐的老
師，教了他武功的精義以及為人的德操，其他的人，幾乎每一個人，包括苗人鳳、
田歸農、南蘭、閻基、王劍英、王劍傑、商老太、陳禹……無不是他的老師：正面
或反面的教員。而商家堡中可歌可泣可悲可歎可圈可點，或啼笑皆非、人神憤怒的
一幕幕、一幕幕……無不給少年胡斐以深刻難忘的終身的印象與教益。
同時，這幾章還埋下了此後的情節線索的種種「伏筆」。
至於胡斐仗義追殺鳳天南以及胡斐報恩一再為馬春花赴湯蹈火的這兩條線索，其意
義與價值自不待言，極鮮明地寫出了胡斐這一人物性格與形象的「大體」。而於「
天下掌門人大會」這一條線索及胡斐誤把陳家洛當成了福康安的那一次驚人而又精
彩的「怒罵」，無不襯托出胡斐這一人物在滑稽活潑不拘小節之上的「大義」之所
在。且這一線索可以說是結構形式上的「主體」，而又是全書的「高潮」。同時也
可以說是胡斐的又一個「課堂」。
胡斐尋仇這一線索看似不很重要與突出，但胡斐與苗人鳳的交往及因此而去尋找「
毒手藥王」從而結識程靈素的這幾章可以說是這部小說中寫得最精彩的幾章。即從
〈江湖風波惡〉、〈毒手藥王〉、〈七心海棠〉到〈恩仇之際〉這四章，雖篇幅不
長，看似閒筆，然而卻將苗人鳳與胡斐這一老一少兩位大英雄、大豪傑的性格形象
及其相互之間極為微妙複雜的關係寫得精彩之至，深刻之至。
如胡斐與苗人鳳的見面那一刻，書中寫道：
胡斐回過頭來，見苗人鳳雙手按住眼睛，臉上神情痛楚，待要上前救助，
又怕他突然發掌，於是朗聲說道：「苗大俠，我雖不是你朋友，可也決計
不會加害，你信也不信？」
這幾句話說得極是誠懇，苗人鳳雖未見到他的面目，自己又剛中了奸人暗
算，雙目痛如刀剜，但一聽此言，自然而然覺得這少年絕非壞人，真所謂
英雄識英雄，片言之間，已是意氣相投，於是說道：「你給我擋住門外的
奸人。」他不答胡斐「信也不信？」的問話，但叫他擋住外敵，那便是當
他至交好友一般。
胡斐胸口一熱，但覺這話豪氣干雲，若非胸襟寬博的大英雄大豪傑，決不
能說得出口，當真是有白頭如新，有傾蓋如故，苗人鳳只一句話，胡斐立
時甘願為他赴湯蹈火，眼見鍾氏三兄弟相距屋門尚有二十來丈，當即拿起
燭台，奔至後進廚房中，拿水瓢在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遞給苗人鳳，道：
「快洗洗眼睛。」
始信英雄識英雄。正所謂傾蓋如故。這樣的文章，讀起來不能不讓人熱血沸騰。
更精彩的也許是胡斐得知自己父親是被苗人鳳所殺，母親亦因此而死，因而苗人鳳
乃是自己的「殺父之仇」（雖真相並非如此簡單，然而要這般說亦無不可），而苗
人鳳也知道胡斐與胡一刀大有干連，儘管兩人氣味相投，英雄相惜，然而「殺父之
仇，不可不報」。書中如此寫道：
苗人鳳轉過身來，雙手負在背後，說道：「你既不肯說和胡大俠有何干連
，我也不必追問。小兄弟，你答應過照顧我女兒的，這話可要記得。好吧
，你要替胡大俠報仇，便可動手！」
胡斐舉起單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適才教我『以客犯主』之
訣，緩緩落刀，他決計躲閃不了，那便報了殺父殺母的大仇！」
然見他神色平和，既無傷心之色，亦無懼怕之意，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突然間大叫一聲，轉身便走。
這一段的精彩之處自比「胡、苗初見」更甚多多。苗人鳳對誤傷胡一刀之事，半生
耿耿於懷，因而明明可以向胡斐解釋其中的誤會，卻又難辭其咎，更不足以表達心
中的悔恨悲苦之情，於是壓根兒就不提「誤會」之事，只是說「是我殺的」。而明
明是面對前來報仇之人，卻又叮囑「你答應過照顧我女兒的，這話可要記得。」─
─這於江湖上尋常報仇之「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截然不同──使我們想起在《雪山
飛狐》中胡一刀也這樣說請苗人鳳照顧他的兒子，而苗人鳳也答應了，這真是英雄
境界自是常人所難企及也。而胡斐同樣亦不失英雄本色，固是不會忘記殺父之仇，
卻不願加害一位眼睛被毒瞎，然而卻「神色平和，既無傷心之色，亦無懼怕之意」
的大英雄。苗人鳳臉色平和，是視死如歸，還是情願被胡斐所殺以贖昔年誤傷胡一
刀之罪？還是有足夠把握抵擋得住胡斐的進攻或偷襲？或者是三者兼而有之？……
而胡斐終於只能「大叫一聲，轉身便走」。否則他可就不是胡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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