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鈴鳥依然在歌唱
──《白馬嘯西風》
作者:陳墨
《白馬嘯西風》是金庸的一部中篇武俠小說。平心而論,與金庸的那些宏篇巨製相
比較,這部中篇算不得佳作。無論是其規模與氣勢的宏偉,還是其情節結構的緊湊
與精妙;無論是其故事懸念的曲折深幽,還是其人物性格的豐滿鮮明;無論是其主
題意蘊的深厚與豐富,還是其敘事語言的簡潔純熟……這部《白馬嘯西風》都不是
上乘之作。
然而,我們不難看到這樣一個事實,在金庸筆下,任何一篇作品,在其自己作品之
中也許算不上什麼,但與其他作家的作品相比,卻仍然可入上上之選。金庸武俠小
說創作的奇妙之處,不僅僅在於他創作出諸如《天龍八部》、《鹿鼎記》、《射雕
英雄傳》、《笑傲江湖》以及《俠客行》等等這些絕對一等一的傑作,而且也在於
他創作出相對較次一級的作品,依然可以與其他的名家名著相比較。武俠行話,是
謂「名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練武的名家,內功深厚常能「飛花摘葉」,從而照樣「傷人立死」。寫小說的名家
也同樣如此。其「內功」深厚者,即便是隨意揮灑,不經心之作,亦大為可觀。《
白馬嘯西風》便是金庸金大俠的這樣一部隨意為之的不經心之作。
小說家的所謂「內功」也者,說穿了,無非便是對世界與人生深切的體驗與感悟,
是對人性與歷史獨特的識見與思索。
如若我們把《白馬嘯西風》僅僅當作一部武俠小說來讀,如若我們僅僅是要在武俠
小說中尋求緊張刺激、曲折與懸念、傳奇與神話,那麼,乍看起來,這部《白馬嘯
西風》的確是難以使人滿足。它雖然也還「好看」,但畢竟不是那麼「夠味」,不
是那麼緊張、那樣刺激、那麼曲折和奇絕,總之一句話是不夠「熱鬧」。
如果我們按照常規的武俠小說的「招式」與「套路」來要求這部小說,我們甚至懷
疑這是不是一部武俠小說──書中既無不得了的「武」,更少真正的「俠」,而其
中若干「江湖人物」只不過像是戲劇中的「跑龍套的」,將「正主兒」引上場來便
無其他的作用──書中的主角李文秀只是一位落難回疆的漢族少女,原本不會武功
,而即便是後來機緣湊巧,使她學得一身武藝,但她也決不想到要持此闖蕩江湖並
「揚名立萬」,其心耿耿,雖亦不忘父母大仇,至少不希望自己被仇人所殺,而她
之學武的真正目的,乃是想憑此奪得情郎,並就此過上最凡俗的牧人生活。以這樣
的一位人物作為作品的主角,你要說該小說並非武俠小說,自無不可。更何況,書
中所寫的故事,雖開頭結尾影影綽綽地出現了江湖人物持刀奪寶,弄得神秘緊張、
以死相搏,而小說正文的大部分內容則是出乎意料的是些世俗民情、小兒小女、喝
酒跳舞、講古放牧的故事──所有的這一切,在欲求緊張熱鬧、刺激曲折的讀者看
來,自是平平無奇,淡而無味。
然而,如若我們不「貪」其武功熱鬧,亦不「癡」其俠義緊張,也就不會「嗔」其
淡而無味、平凡無奇了。如若我們換一種角度、換一個層次,再來讀這部《白馬嘯
西風》,就不難發現這部小說別有洞天,另有妙處。
這部小說的妙處,不在其「武」,而在其「情」;不在其「俠」,而在其「孽」;
不在其「善」,而在其「美」;不在其「事」,而在其「人」;不在其「熱鬧」,
而在其「淡雅」;不在其「轟動」,而在其「感傷」;不在其「曲折」,而在其「
深沉」……可以說是平淡無奇卻大有韻致。
這部小說的主幹並不在於武人故事,而在於主人公李文秀的兒女情懷。故曰不在其
武而在於其情。李文秀隨著父母(即白馬李三與金銀小劍三娘子)被呂梁三傑等六
十餘人追殺,自甘涼道直至回疆,白馬李三及金銀小劍上官虹先後死去,留下李文
秀孤身一人漂泊回疆哈薩克草原,被一孤居在此的漢人收養,從此慢慢地習慣了回
疆的生活,也喜愛上了哈薩克牧人簡陋卻歡樂的生活。尤其與哈薩克第一勇士蘇魯
克之子蘇普年齡相若,兩小無猜,青梅竹馬而暗生情愫,自此李文秀在一片情網之
中嬉戲掙扎,歡樂煎熬,是為《白馬嘯西風》這部小說的故事主幹。
值得注意的是,該小說的開頭與結尾,或是殘忍或是陰森,說穿了依然是情事纏綿
所致。作品一開頭,白馬李三與金銀小劍三娘子上官虹夫婦帶著女兒李文秀被「呂
梁三傑」拼命圍追堵截,欲殺之而心甘,表面上看僅是為了一幅高昌古國迷宮寶藏
圖。江湖人物見財起意,奪寶殺人乃屬常見。然而,更深的一層,實際上還是因為
「呂梁三傑」中的老二史仲俊與白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之間的情孽牽連所致,因而
對李三妒恨兼有,必殺之而後快。書中如是寫道:
史仲俊和白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門師兄妹,兩人自幼一起學藝。史
仲俊心中一直愛著這個嬌小溫柔的小師妹,師父也有意從中撮合,因此同
門的師兄弟們早把他們當作是一對未婚夫婦。豈知上官虹無意中和白馬李
三相遇,竟爾一見鍾情,家中不許他倆的婚事,上官虹便跟著他跑了。史
仲俊傷心之餘,大病了一場,性情從此也變了。他對師妹始終餘情不斷,
也一直未娶親。
沒想到一別十年,這三位情仇冤家竟又相會在甘涼道上,為一張寶圖而動起手來。
史仲俊妒恨交迸,出手尤狠,李三背上的那枝致使他終於斃命的長箭,便是史仲俊
射的。李三死了,史仲俊情癡於師妹上官虹,終於為上官虹所蒙騙,雙雙死於金銀
雙劍之下。這才使得李文秀隻身逃脫,這才有了這部《白馬嘯西風》的故事。可以
說,情孽牽連,乃是這部小說的緣起以及推動小說故事進展的動力。
再如小說結尾處,在高昌古國迷宮中裝神弄鬼,殺馬傷人的華輝(亦即哈薩克人瓦
耳拉齊),亦何嘗又不是因為情場失意而致如此偏狹歹毒!這才有了故事的如此結
局。
書中扮作「計爺爺」並將李文秀養大的馬家駿也是為「情」而死:
馬家駿沒回答她的問話就死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卻已明白得很。馬家駿非
常非常的怕他的師父,可是非但不立即逃回中原,反而跟著她來到迷宮;
只要他始終扮作老人,瓦耳拉齊永遠不會認出他來,可是他終於出手,去
和自己最懼怕的人動手。那全是為了她!
這十年之中,他始終如爺爺般愛護自己,其實他是個壯年人。世界上親祖
父對自己的孫女,也有這般好嗎?或許有,或許沒有,她不知道。
李文秀或許確實不大知道──因為她把她的感情全部都投注在蘇普身上──甚至,
連馬家駿自己也未必知道,他如此「身不由己」地往死路上走,那正是「情不自禁
」之故!而這「情」顯非祖父對孫女之情,何況馬家駿並非祖父,甚至連李文秀的
父輩也算不上。他們實際上是同門師兄妹,是年齡相差略大的一對男女。馬家駿情
不自禁地犧牲了自己而保全了愛人李文秀的性命。而李文秀之所以拼命,之所以不
聽師父華輝(瓦耳拉齊)的話及時退出,則正如她自己所言:
李文秀輕輕的道:「師父,你得不到心愛的人,就將她殺死。我得不到心
愛的人,卻不忍心讓他給人殺了。」
為此,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動力,亦即使李文秀不惜一切地衝進迷宮的動力乃是「
情」之一字也。而李文秀與瓦耳拉齊對待得不到的情人,其態度及其人品高下亦自
分明矣。有趣的是,馬家駿是為了李文秀而來;李文秀是為了蘇普而來;蘇普則是
為了阿曼而來──阿曼被瓦耳拉齊抓進迷宮,而瓦耳拉齊之所以抓阿曼,則又因為
阿曼的媽媽雅麗仙當年正是瓦耳拉齊的心上人!──迷宮固是物質的迷宮,然亦正
是人類情感的迷宮。小說線索如此紛芸複雜,曲折奇幻,揭穿了,無非一「情」字
而已。
有為「情」殺人的,為「情」拼命的,為「情」而送命的,小說之中,卻也有因「
情」而救命的──只是被救者並不知道,然而小說家卻是十分精妙深刻地寫了出來
:
瓦耳拉齊道:「我要你永遠在這裡陪我,永遠不離開我……」
他一面說,右手慢慢的提起,拇指和食指之間握著兩枚毒針,心道:「這
兩枚毒針在你身上輕輕一刺,你就永遠在迷宮裡陪著我,也不會離開我了
。」輕聲道:「阿秀,你又美麗又溫柔,真是個好女孩,你永遠在我身邊
陪著。我一生寂寞孤單得很,誰也不來理我……阿秀,你真乖,真是個好
孩子……」
兩枚毒針慢慢地向李文秀移近,黑暗之中,她什麼也看不見。
瓦耳拉齊心想:「我手上半點力氣也沒有了,得慢慢的刺她,出手快了,
她只要一推,我就再也刺她不到了。」毒針一寸一寸的向著她的面頰移近
,相距只有兩尺,只有一尺了……
李文秀絲毫不知道毒針離自己已不過七八寸了,說道:「師父,阿曼的媽
媽,很美麗嗎?」
瓦耳拉齊心頭一震,說道:「阿曼的媽媽……雅麗仙……」突然間全身的
力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提起了右手垂了下來。他一生之中,再也沒有力氣
將右手提起來了。
危乎險哉!冥冥之中,似乎確有天意。在千鈞一髮,人命攸關的一剎那間,李文秀
無心有意地提到了瓦耳拉齊的生死情仇心上人雅麗仙,這才救了自己一命,並使瓦
耳拉齊就此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情之為物,精奇至斯,金庸寫來,似是毫不在意。
然而仔細品來,則正是大家手筆。
可以說,《白馬嘯西風》乃緣情而作,非為「武」卻為「情」,並非虛言吧!
進而言之,《白馬嘯西風》亦非為「俠」而立傳,卻是為「孽」而寫書。此「孽」
非他,正是「情」之一字而已。是為「情孽」。
「有情皆孽」原是佛家之說。所謂「若離於愛者,於憂亦無怖」正是佛經所云。或
許因為金庸讀佛信佛之故吧,在他書中,差不多正是「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白馬嘯西風》更是如此。然而,值得指出的是,金庸寫書,言情皆孽,絕非食古不
化,生搬硬套,演繹佛家經典,從而以「文」載「道」。相反,金庸筆下所展示的
,則恰恰正是美麗生動、奇妙豐富的人間世界與世俗人生。金庸筆下的情孽世界亦
是千變萬化,無比生動的人性悲歡。深刻而又生動,悲哀而又美麗動人,簡要而又
豐富深厚,這正是金庸小說的一貫妙處,非凡人所能及也。
凡人寫情,大不了郎才女貌,美女英雄,或一見鍾情而又歷盡磨難終至兩情相願而
成其鴛夢;或長相廝守卻因外力而不能合歡。如此這般,不過爾爾。不與他人重複
已為難得,不與自己重複則更是難上加難。金庸寫情,雖說到底大致可以歸為「有
情皆孽」四字,即幾乎都是以悲劇結束,然而具體而言,則有三點難得。一是自成
一家即不與他人重複;二是自成一體而不與自己的其他作品重複;三是同一部書中
不同的人事亦不互相重複。有此三者,使金庸的小說自居一格並成傑作自不必說。
說金庸非但為武俠小說的宗師,而且也是小說言情的聖手亦絕不為過。
即以《白馬嘯西風》而言,亦可窺見金庸言情之一斑。這部小說的開頭、主幹、結
尾分別為三個故事,三個內容大致相同的故事,即史仲俊之於上官虹;瓦耳拉齊之
於雅麗仙;李文秀之於蘇普,都是愛而不得其所愛。三人都是情場失意,從而組成
本書的一個共同主題,即「你心裡真正喜歡的,常常得不到。別人硬要給你的,就
算好得不得了,我不喜歡,終究是不喜歡」。換句話說,便是「如果你深深愛著的
人,卻深深的愛上了別人,有什麼法子」?
有什麼法子?史仲俊、瓦耳拉齊、李文秀這三個人作出了不同的選擇。
如前所述,史仲俊為之大病一場,從而改變了性情,加入了「呂梁三傑」。於十年
之後與白馬李三夫婦重逢,他的實際選擇是:殺其夫而愛其妻。書中寫道:
這時李三終於喪身大漠之中,史仲俊騎馬馳來,只見上官虹孤零零的站在
一片大平野上,不由得隱隱有些內疚:「我們殺了她丈夫,從今而後,這
一生中我要好好待她。」大漠上西風吹動她衣帶,就跟十年以前,在師父
練武場上看到她一模一樣。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對匕首,一把金柄,一把銀
柄,江湖上有個外號,叫作「金銀小劍三娘子」。這時她手中卻不拿兵刃
,臉上露著淡淡的微笑。
史仲俊心中驀地升起了指望,胸口發熱,蒼白的臉上湧起了一陣紅潮。他
將梅花槍往馬鞍一擱,翻身下馬,叫道:「師妹!」
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點了點頭,說道:「師妹,我們分別了
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真的嗎?你又在騙人。
」史仲俊一顆心怦怦亂跳,這個笑靨,這般嬌嗔,跟十年前那個小姑娘沒
半點分別。他柔聲道:「師妹,以後你跟著我,永遠不叫你受半點委曲。
」上官虹眼中忽然閃出奇異的光芒,叫道:「師哥,你待我真好!」張開
雙臂,往他懷中撲去。
史仲俊大喜,伸開手將她緊緊地摟住了。霍元龍和陳達海相視一笑,心想
:「老二害了十年相思病,今日終於得償心願。」
史仲俊鼻中只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心裡迷迷糊糊的,又感到上官虹的雙
手也還抱著自己,真不相信這是真的。突然之間,小腹上感到一陣劇痛,
像什麼利器插了進來。他大叫一聲,運勁雙臂,要將上官虹推開,那知她
雙臂緊抱著他死命不放,終於兩人一起倒在地下。
這樣一對不成情反成仇的師兄妹死在了一處,真叫人不知說些什麼才是。在上官虹
、是決心一死殉夫,且兼報殺夫之仇;然而加害於非但不想殺她相反愛得發癡的師
兄史仲俊,卻似乎是太過份了些。而在史仲俊,如此凶狠妒恨地對待情敵李三,必
欲殺之而後快,可謂不仁;而殺死李三卻愛著不愛他的師妹上官虹,可謂不智;更
何況殺死師妹的丈夫又可謂不義……但是,他對上官虹,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則
依然是純情一片,癡心未改,以至於盲目地送掉了自己的性命──也許,愛正是這
般盲目。癡心之愛尤其使人喪失理性而陷於盲目之境。為此,史仲俊是喜是悲,是
慰是恨,乃至於是善是惡,是正是邪,便有些難說了。這是一種選擇。他是否後悔
這種選擇,則是讓他再復生再抉擇也說不清楚的。因情而成孽,以愛而致死,有心
無心,有意無意,總是使人迷惘與悲哀。
與之不同,瓦耳拉齊在得不到雅麗仙的愛時,即想殺掉雅麗仙所愛的車爾庫──這
點與史仲俊大致類似──以致於被車爾庫擊敗之後,更為族人所不齒,從而身敗名
裂,被驅逐出族,隻身流落中原,從此心懷深仇大恨,性格變態幾成「情魔」。在
中原學得一身武藝及施毒之技──「毒」才能說明他的本性──之後竟潛回本族部
落,毒死情人雅麗仙,甚而要想毒死整個的族人!乃至於他的徒兒馬家駿都看不過
去,為了保命射了他三支毒針,以至於他在深山洞穴裡十二年而不得康復,幸遇李
文秀才解得毒針之厄。然而這人最後不但實際上殺了徒弟馬家駿,甚至連李文秀也
要殺死。由此可見,他之所愛,非但已經毫無理性,甚至也幾乎沒有了人性了。情
深至斯,情毒亦至斯。孽深至斯,孽障亦至斯!由情而生恨,由愛而生怨,至使他
真正地由人而變成了「魔」,變成了十足的魔頭惡鬼,他之所愛,或許尚有令人同
情之處;他之所歷,或許仍有讓人憐憫之處;然而他之所欲及他之所為,卻是萬難
寬恕與諒解的了。尤其是他連李文秀也要殺,足見他情已成孽,人已變魔,而人情
盡失了。
本書的主人公李文秀的選擇則又與史仲俊與瓦耳拉齊不同。甚至於與瓦耳拉齊恰恰
相反。然而這種「選擇」其實並不全是出於本心及其主動,大半是出於一種無奈的
自制,另一半則是出於一種真愛及其超越。其間充滿了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
淡淡悲哀,和一種無法言明亦無需言明的深深感傷。
這是一個艱難的心路歷程。同時也是一種令人感傷的人生經歷。正是這種令人感傷
的人生經歷及其悲哀莫名的心路歷程組成了這部《白馬嘯西風》主幹及其韻致。
李文秀與蘇普本是青梅竹馬暗生情愫。以至於蘇普見惡狼撲向李文秀之際,不惜捨
生殺狼,並且將狼皮送給了李文秀──按照哈薩克的規矩,一個男子將自己第一次
重要獵物送給一個姑娘,便意味著「定情」──然而不幸的是,蘇普的媽媽與哥哥
都是被漢人強盜陳達海等所殺死(陳等亦正是李文秀的殺父仇人),以至於英勇而
又魯莽的蘇魯克將所有的漢人都恨上了,認為「漢人無好人」。當他得知兒子為漢
人女子殺狼並將狼皮送了漢人姑娘時,不禁將蘇普一陣毒打。這時的李文秀年紀雖
幼,有關兒女情事也似乎無師自通或半通半不通,同時也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的
情事陷入了一種難以解脫的絕境之中,這時,她想道:
「如果我要了這張狼皮,蘇普會給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薩克的女孩子,
他們自己族裡的女孩子才能要了這張大狼皮。哈薩克那許多女孩中那一個
最美麗?我很喜歡這張狼皮,是蘇普打死的狼,他為了救我才不顧自己性
命去打死的狼。蘇普送了給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
這是一種兩難之境。其結果,是李文秀將這張狼皮偷偷地放到了哈薩克最美麗的女
孩子阿曼家的門口──說起來,蘇普與阿曼的相愛正是深愛著蘇普的李文秀一手促
成──從而救了蘇普的命(或許,蘇普的父親未必真的會將蘇普打死,然而對於蘇
普與李文秀之間的交往,蘇魯克是絕對不會允許的),但卻葬送了自己的戀情。這
真是令人感傷的一幕。不僅如此,當蘇普找她問訊此事的時候,她竟說「我從此不
要見你」,並躲在門板之後掩面哭泣。也許我們可以說這時的李文秀尚並不真正地
懂得愛情,也許,這便是真正的無私與純真的愛情:甘願為自己的愛人犧牲一切。
從而,蘇普再也沒有見到過李文秀,而是自然而然地愛上了本族的美女阿曼。
乍看起來,李文秀與蘇普之間的情愫之所以不能健康發展,乃是出於蘇魯克的干預
,出於蘇魯克對「漢人」根深蒂固的偏見。因為蘇魯克的妻子與大兒子都是漢人強
盜所殺。而殺人者竟然又正是李文秀的殺父仇人。這真是一個難解難分的生死結。
然而,事實的發展卻有些出人意料之外,如果是僅僅限於蘇魯克的固執偏見而致使
兩小無猜的情人終於不成眷屬,固然也令人感到遺憾與憤慨(蘇魯克太過固執與愚
頓),抑或,這一對情人或許能通過其他的途徑,歷經磨難而終於結為伉儷。但是
,出人意料──更進一步地看又在情理之中──的是蘇普對李文秀的感情並非像李
文秀對蘇普的感情那樣向著愛情方面發展,而是停留在「兩小無猜」的階段。蘇普
的真正愛情乃是對美麗的阿曼的忠貞的依戀。蘇普心中的李文秀,固然是永遠值得
紀念與記憶的兒時良伴,但卻並非至死不變的男女戀情。這才是使人無法排譴的感
傷與悲哀呢!書中寫道:
……李文秀道:「要是那墳墓上也裂開了一條大縫,你會不會跳進去?」
蘇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說的,不會真的是這樣。」李文秀道:「如果那
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因此墳墓上真的裂開了一
條大縫,你肯跳進墳去,永遠陪她麼?」蘇普嘆了口氣道:「不,那個小
姑娘只是我小時的好朋友。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說著伸出手
去,和阿曼雙手相握。
李文秀不再問了。這幾句話她本來不想問的,她其實早已知道了答案,可
是忍不住還是要問。現下聽到答案,徒然增添了傷心。
忽然間,遠處有一隻天鈴鳥輕輕的唱起來。唱得那麼宛轉動聽,那麼淒涼
哀怨。
……
天鈴鳥不斷的在唱歌。在寒冷的冬天夜晚,天鈴鳥本來不唱歌的,不知牠
有什麼傷心的事,忍不住要傾吐?
蘇魯克、車爾庫、駱駝他們的鼾聲,可比天鈴鳥的歌聲響得多。
在小說的開始,李文秀第一次聽到天鈴鳥的歌唱時,計爺爺告訴他:有些哈薩克人
說,這是草原上一個最美麗、最會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變的。「她的情郎不愛她了
,她傷心死的。」李文秀那時迷惘地問道:「她最美麗,又最會唱歌,為什麼不愛
她了?」──那時,李文秀根本想不通這個道理,也許大多數讀者也無法想通。直
至李文秀長大,她才明白其中的辛酸與哀怨。直至看到《白馬嘯西風》也許不少的
讀者才會想到即便是最美麗又最會唱歌的李文秀也會遇到這樣的悲劇:她深愛的情
郎卻深深地愛著別的人──李文秀居然與那天鈴鳥的命運相似。
李文秀的愛變成了絕望的愛,變成了感傷的愛。在無望的感傷之中,李文秀也曾想
到學好武功將蘇普奪為己有。然而當這種機會來臨她卻不願意將蘇普的戀人阿曼真
正變成奴隸,從而再一次失去了他,永遠地失去了他。照理李文秀應該躲避,應該
遠離,但李文秀在阿曼與蘇普於迷宮中遭難時,居然又挺身而出,將阿曼救回,將
蘇普等人救出……
如前所述,這一切都是為了愛。一切都只是為了愛。
從而,我們從史仲俊、瓦耳拉齊及李文秀的不同的「選擇」中,我們看到了「愛」
的不同的「表達式」;看到了情之成「孽」之後的人品的高下,性格的良莠,看到
了人性的畸變與扭曲,同時也看到了人情的感傷與昇華。
即便是「為情人而死」,在《白馬嘯西風》中也是各有性格、各有因由而又各有意
蘊與境界的。史仲俊的為上官虹而死乃是出於意料迫於無奈;馬家駿的為李文秀而
死是情不自禁身不由己;一個是知道癡愛而決未想到死;而另一個是明知要死卻未
真正明白自己為了什麼而死,並不十分明白自己對李文秀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蘇
普見阿曼失蹤而衝進迷宮,固然是出於生死不渝的愛情,但同時也足見其性格中的
粗豪與魯莽,而李文秀為蘇普再度進入迷宮並且判斷迷宮中的怪物是人不是鬼,乃
是出於一種感傷之後的超越,一種無望的愛的本性,一種人性與理智的昇華。
由此,我們已看到了小說《白馬嘯西風》的「武」之內的「情」、「俠」之內的「
孽」,以及「事」之內的「人性」、「淡」之內的深沉的韻致。
金庸的武俠小說,其言武及言俠常常是一種手段而非目的本身;常常是一種形式而
非主題及內蘊;這部《白馬嘯西風》便比之其他的小說更為清楚地體現了這一點。
練武及言俠在這裡只是一種引子,造成一種契機,而對於小說本身而言,它甚而至
於只是一個「商標」而已。其「真貨」乃是感人性情愛之傷懷,言情孽糾纏的人生
之悲劇。
從而,這部小說的敘事語言在金庸的小說中也就顯得極為獨特。它不完全是金庸一
貫以敘事為主體而爐火純青的筆法,而是深藏著感傷情懷的美文語言及語調。讀過
其他的金庸作品,再來讀這部小說,便會自然地感到它的獨異之處,以上我們所引
的一些段落已可以略見一斑。為了更明確地說明這一點,我們且再來看幾段小說中
的文字。
時日一天一天的過去,三個孩子給草原上的風吹得高了,給天山腳下的冰
雪凍得長大了,會走路的花更加嬝娜美麗,殺狼的小孩變成了英俊的青年
,那草原上的天鈴鳥呢,也是唱得更加嬌柔動聽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
有夜半無人的時候,獨自在蘇普殺過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兒。她沒有一
天忘記過這個兒時的遊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並騎出遊,有時,也聽到他
倆互相對答,唱著情致纏綿的歌兒。
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時候並不懂得,這時候卻嫌懂得太多了。如果
她仍舊不懂,豈不是少了許多傷心?少了許多不眠的長夜?可是不明白的
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遠不能再回到從前幼小時那樣迷惘的心境了。
再看小說結尾的語言:
白馬帶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終於是
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
勇武的青年,倜儻瀟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
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小說以這樣的句子作為結尾,在形式上可以說是嘎然而止,然而在意蘊上卻是餘味
無窮。之所以有「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這一句,正是因為有了
「我自己所喜歡的,卻又偏偏永遠也不能得到」。──李文秀是如此,史仲俊是如
此,瓦耳拉齊是如此,馬家駿是如此……幾乎大部分人都是如此。也可以說大部分
人的人生都是如此。那些追求迷宮財富的強盜們甚至也會如此,因為迷宮中並無他
們所料想和希望的那樣堆滿了金銀財寶,而只不過是一些漢人的物品、雕像與文字
碑──這些漢人的物品是唐朝的皇帝強行贈送給高昌國君民的,但偏偏高昌國人卻
道「野雞不能學鷹飛,小鼠不能學貓叫,你們中華漢人的東西再好,我們高昌野人
也是不喜歡。」
歷史與人生常常如此不遂人願,甚而「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之奈何?
(全文摘自《賞析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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