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情仇亂世哀
──《碧血劍》
作者：陳墨
二、開頭結尾，歪打正著
《碧血劍》這部小說的開頭一回，做「危邦行蜀道，亂世壞長城」。是寫什麼「大
明成祖永樂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渤泥國國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妹
、世子、及陪臣來朝，進貢龍腦、鶴頂、玳瑁、犀角、金銀寶器等諸般物事。成祖
皇帝大悅，嘉勞良久，賜宴奉天門」云云，叫人頗為摸不著頭腦。再接下去，才是
寫渤泥國那督張民數傳後是為張信，膝下惟有一子，取名朝唐，以表不忘故國之意
。這張朝唐熟讀四書、五經之後，頗仰上國風物，因帶了書僮隨從及金銀諸物來到
大陸，意欲考取大陸明朝的功名。不意上岸伊使，便遭大難，且此後劫難重重，兵
匪不分，俱是要謀財害命。好不容易才經歷幾番生死，逃得活命，急如喪家之犬地
回了海外渤泥國。是謂「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這張朝唐不幸來到大陸之時
正逢亂世方興，明朝的官兵亦如強盜，甚而有過之而無不及。
以上這樣一個開頭，像是一段閒話。稍為聰明一點的讀者，即已想到，這段「引子
」無非是要「引」出書中的主角袁承志及「山宗」（袁崇煥的舊部，立志為袁督師
報仇雪恨的組織）等「正主兒」。一旦「正主兒」出現，這張朝唐果然就銷聲匿跡
，大家也就自然而然地將他忘到了「渤泥國外」去了。
然而，無巧不巧，待到整個兒這一部《碧血劍》結尾之時，這位倒楣的張朝唐居然
又想起來大陸考取功名，並且一如既往地被官兵抓住，同樣要謀財害命，說巧不巧
地又被袁承志救了下來。只是這時的袁承志已是名聞江湖的大英雄且已有些灰心喪
氣要重新歸隱江湖山林了。更不同的是，這時的「官兵」已不是明朝的官兵，而是
名震天下，為天下百姓所盼望的闖王李自成手下的「官兵」！
為此，張朝唐兩次來華，卻是大同小異的遭人謀財害命、死裡逃生，這就不是一般
「閒筆」了。在這看似巧合的不幸遭遇的比較之中，大家自不難看出，明朝衰朽，
天下百姓受苦遭難已無希望活命安寧，而闖王興起使天下百姓滿懷希望與信心要「
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及「朝求升，暮求合，近
來貧漢難求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家都歡悅」，然而闖王真正當上了皇帝，
卻很快地就忘了自己「也是老百姓」，只道自己真的是「真命天子」，而縱容手下
橫行搶掠，殘害百姓……
這正是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從而，這些「閒筆」般的開頭結尾，決
不僅僅是作者的一種精巧的藝術安排與結構，以便作到「有始有終」或「首尾呼應
」，這種形式上的完整統一，而是其中飽含識透正史之深意以及悲天憫人之情懷。
《碧血劍》的開頭結尾二處，還有一個大大的「首尾呼應」。那就是，小說開頭，
我們隨著張朝唐等人一起去到「山宗」朋友的聚會之處，得知袁承志的父親袁崇煥
這位抗清名將、大名鼎鼎的有功之臣，是被剛愎自用、狹隘頑固而又聽信奸臣，中
了皇太極的「反間計」而殺了──《碧血劍》所寫，正是因此而引起的袁部舊將及
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報仇雪恨的主線──這可就不再是什麼「閒筆」了。可以說這乃
是此書的「主因」及其「主題」。這部小說之中，將袁崇煥的遇害經歷及其生平事
蹟與為人品格時時提起。對其人可以說是人人敬佩，而對其死，則同樣是天下人人
憤恨！得知此事者無不痛罵崇禎皇帝歹毒殘酷、殺害忠良。
然而無獨有偶，這一部《碧血劍》的結尾處，則又出現了活生生的一幕：即李自成
逼死功臣李岩。這李岩及其妻紅娘子的故事無人不知，其有功於李闖，決不亞於袁
崇煥之有功於大明朝與崇禎帝。且李岩的人品情操亦決不比袁崇煥遜色。這一位活
生生的（袁崇煥之被殺在書中並未正面出現）大英雄、大豪傑、大忠臣與大俠士亦
被李自成給活活逼死！
看到這裡，不僅令人極其悲痛與義憤，同時也令人默想與沉思，何以昏庸而又剛愎
的崇禎皇帝如此，而英雄豪傑李自成也會如此呢？崇禎所代表的是一個衰敗沒落、
風雨飄搖的明王朝，因而他之所作所為有倒行逆施、昏庸罪惡之處原是不難理解，
何以李自成這一深得民心、深孚眾望的胸懷大志的百姓之希望與「救星」亦會如此
呢？──在《碧血劍》一書中，李自成的形象可是實實在在地受人景仰、受人愛戴
，且受人擁護與歡迎的呀！在《碧血劍》中，李自成可是一位毫無疑問的大英雄、
大豪傑、大救星一般的人物呀！固然，他有一身「草莽之氣」，然而正因如此，他
才是天下受苦百姓的真正的代表者呀！……之所以會如此，或許只有一個解釋：那
就是李自成作為一個為天下受苦百姓謀福利的大英雄時，他是王朝的反抗者，是希
望與進步的代表者，是大多數受苦百姓的利益的代表者；然而一旦他獲得成功──
登上王位，是這種成功的最突出最鮮明的象徵──之後，慢慢地，他就「變質」了
。他變成了個人利益（把王位看成個人私產而不容他人垂涎，同時又疑心他人的垂
涎）的奴隸，變成了貪欲與權勢欲的奴隸，從而，於封建王朝的根基及其文化並無
真正徹底的改變，只不過是以「新興」而代替「腐朽」，只不過「改朝換代」而已
。從而，李自成這一叱吒風雲的大英雄亦不幸落入封建王朝文化的羅網之中而不能
自拔，甚至不能自覺。不難想到，李自成所反對的，只不過是一個積弱不堪、腐朽
衰敗的明王朝，而不是、也不可能是封建王朝及其文化格局本身。進而，我們不難
想到，李自成固然是明王朝的叛逆與「反賊」，但他從根本上來說又恰恰正是中國
封建文化不幸的「嫡親」產兒。
由此，我們聯想到金庸的另一部小說《笑傲江湖》中的日月神教的教主任我行；在
他遭難時候，他是那樣值得人同情；甚至在他報仇之際，他還明智地對東方不敗制
定的如「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口號、規章極其不滿，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對
東方不敗的殘害有功教中兄弟可以說更是義憤填膺。然而曾幾何時，當他擊敗了東
方不敗，坐到了東方不敗的寶座上時，他忽然間──也許他內心深處原本就是如此
──就覺得「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一口號及其所表達的夢想是那樣的令他感到
喜悅歡欣。而種種「參見教主」（相當於參見皇帝）的規章也變得非但不討厭而且
很可喜了……
這一切，只怕是王座及其所代表的權勢對人「異化」，亦只怕是人本身的權勢欲對
自身的一種「異化」吧。
嗚呼李自成！一代何等英雄豪傑，竟也難以逃脫「歷史的命運」的羅網與纜繩！
這《碧血劍》的主題，可以說正在於此。正如書中的一位無名無姓的瞎子藝人所唱
：
無官方是一身輕／伴君伴虎自古云／歸家便是三生幸／鳥盡弓藏走狗烹…
…子胥功高吳王忌／文種滅吳身首分／可惜了淮陰命／空留下武穆名／大
功誰及徐將軍／神機妙算劉伯溫／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龍廷／文武功臣命
歸陰／因此上，急回頭死裡逃生／因此上，急回頭死裡逃生……
……君王下令拿功臣／劍擁兵圍／繩纏索綁／肉顫心驚／恨不得／得便處
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時詐死埋名／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里長城
……
這「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里長城」不就是《碧血劍》這部小說的悲劇主題麼
？不亦就是中國歷史總悲劇的主題麼？──這才是真正的歷史悲劇。明朝如此，自
古如此，李自成也是如此；滿清王朝亦會如此……這已在更深的一個層次上揭示了
中國歷史的悲劇的病症。無論治世亂世、官軍義軍、漢族滿族，「自毀長城」的歷
史悲劇，都有其必然性。只不過，在亂世之中，自毀長城的悲劇更為明顯慘烈。且
蒼生百姓也絕對並非是「無官方是一身輕」，而是如小說的開頭結尾處的張朝唐及
其他無辜百姓那樣遭受「池魚之殃」與「無妄之災」──他們（百姓人民）才更是
國家社稷的真正的長城，而又每每被皇帝官家、異族或「義軍」所「自毀」矣！豈
不痛哉！悲痛之至，亦想揮起那報仇雪恨的「碧血劍」！
人民百姓也罷，英雄豪傑也罷，在那樣的文化歷史氛圍中，在那樣的政治體制之中
，雖為「長城」卻難保不被「自毀」或「攻擊」。究其原因，現代人自會明白乃在
於其「法不立，人不寧」也。
反觀之《碧血劍》中的江湖綠林，雖不似官家自毀或被異族攻滅，且看似自由自在
、快意恩仇，然而究其本質亦不過是強者為尊，「無法無天」而已。亦即，其血雨
腥風、人人自危之境，恰正是中國歷史的大悲劇的另一面而已，與皇帝官家的江山
廟堂的悲劇恰恰相反相存亦是相輔相成。由此，我們對《碧血劍》就會有了一層更
新的與更深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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