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情仇亂世哀
──《碧血劍》
作者：陳墨
三、「三國」情仇，大異《三國》
《碧血劍》在某種程度上，有點像中國古典小說《三國演義》。《三國演義》敘述
東漢末群雄並起、紛紛立國而最終成曹魏、劉蜀與孫吳三國鼎足而立的故事，大凡
中國之人無不知悉。這部《碧血劍》則借其主人公袁承志報仇雪恨的注意所及，行
蹤所至及其身心所處，給我們敘述了當時的天下大勢即滿清異族虎視耽耽於關東，
而李自成的「闖軍」則群情洶洶地起義於關西，大明王朝處於一片風雨飄搖之中，
亡無日矣。
而《碧血劍》一書，則借袁承志之所見所聞、所知所為，略述當時「三國」之形勢
人事則雖不免亦有所偏，然而終於能「超然物外」站到了一個更高的歷史層次來透
視歷史。則其思想境界比之《三國演義》自更高一籌。
晚明王朝在漢人眼裡雖是「無道」甚而君昏臣奸，但好歹總是「正統」。然而，因
為其君昏臣奸，殘害忠良，使之成了主人公的殺父仇家。清室皇太極等雖為異族，
入關立朝承繼漢室達二百餘年，其功其過其仇其恩亦自難評說；而闖王李自成因「
官逼民反」，一時成為天下苦難百姓眾望之所歸，然則在「正統」眼中，他不過是
一介草莽，更兼「反賊」──對這三方或云「三國」的評述，確實頗為不易。然而
作者借袁承志之所見，敘自己所想之事，借袁承志之所識，抒自己所想抒之懷，從
而能別具一格且超然而深刻。
書中的袁承志的態度極為明顯，即反明而抗清，寄希望於李闖。這不僅是他一己「
父仇」所致（他的父親袁崇煥是因「抗清」而著名，亦因「抗清」而為明帝所殺，
所以明、清兩朝皆為其殺父之仇），恐怕亦正是當時天下百姓之眾望所歸。之所以
當時天下百姓會風起雲湧、揭竿而起，則正是因為李自成的起義順乎民意自然會眾
望所歸。這即是說，袁承志的「觀點」正代表了「人民的意願」──然而，如前所
述，我們所看到的是，闖王李自成之取代明朝，看似招牌招記，其實則是「換湯不
換藥」，救民之於水火、解民之於倒懸，只不過是人們的一廂情願的幻想與滿懷熱
情的希望罷了──後代諸人尚不斷創造「救星」般的李自成，亦正成因於此可以解
釋──而《碧血劍》寫到這一地步，就根本不再是按照袁承志一人為報「父仇」的
觀點，而是上升到真正的「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人民的觀點與歷史的觀點
了。從而，這部小說的思想意義與境界遠遠超出了一般武俠傳奇所能想及的範疇，
且比若干寫李自成的「歷史小說」亦高出數倍而不止矣。
《碧血劍》一書敘述清朝宮廷，雖揭其盜嫂殺兄使清廷換主的醜陋與殘惡，然而亦
公正地寫到皇太極君臣立下「愛民」之大計大願的情形，從而使袁承志「深不可解
」。同對地，寫到明末亡國之君崇禎，亦滿懷人道主義的同情，寫道「只見他兩邊
臉頰都凹陷進去，鬢邊已有不少白髮，眼中滿是紅絲，神色甚是憔悴。此時奪位的
奸謀已然平定，首惡已除，但崇禎臉上只是顯得煩躁不安，殊無歡愉之色。袁承志
心想：『他做皇帝只是受罪，心裡一點也不快活。』」如此，雖寥寥幾筆，然而卻
已超然一己之私仇而達於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的崇高境界。書中寫崇禎之筆並不很
多，但卻將崇禎的形象刻劃得入木三分。其「簡略深刻」之處，恐非亦一般的「歷
史小說」或「純文學」可比。
至於書中的李自成形象，則更是筆力飽滿而冷靜公正，將這位大豪傑大草莽而又可
敬可悲的歷史人物寫得令人迴腸蕩氣，心神俱往，鮮明生動之至。
小說的第十九回〈嗟乎興聖主，亦復苦生民〉──這一章從題到文皆值得玩味──
中有這樣的幾段文字：
這時李自成已進皇宮，守門的闖軍認得袁承志，引他進宮。只見李自成坐
在龍椅之上，旁邊站著十幾名部從將官，一個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
……李自成道：「那是太子！」袁承志扶了他起來。李自成問道：「你家
為什麼會失天下，你知道麼？」太子哭道：「只因誤用奸臣溫體仁、周延
儒等人。」李自成笑道：「原來小小孩童，倒也明白。」隨即正色道：「
我跟你說，你父皇又糊塗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今日吊死，
固然很慘，但他在位一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幾千幾萬
，那可更慘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語，過了一會道：「那你快殺我吧。」
袁承志見他倔強，不禁為他擔心。
李自成道：「你還是孤子，並沒犯罪，我那會亂殺人。」太子道：「那麼
我求你幾件事。」李自成道：「你說來聽聽。」太子道：「求你不要驚動
我祖宗陵墓，好好葬我父皇母后。」李自成道：「當然，那何必要你求？
」太子道：「還求你別殺百姓。」李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
我就是老百姓！是我們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麼？」
太子道：「那麼你是不殺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開自己上身衣服，只
見他胸前肩頭斑斑駁駁，都是鞭笞的傷痕，眾人不禁駭然。李自成道：「
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給貪官污吏一頓打，才忍無可忍，起來造反。哼，你
父子倆假仁假義，說什麼愛惜百姓。我軍中上上下下，那一個不吃過你們
的苦頭？」太子默然低頭。李自成穿回衣服，道：「你下去吧。念你是先
皇的太子，我封你一個王，讓你知道我們老百姓不念舊惡。封你什麼王？
嗯，你父親把江山送在我手裡，就封為宋王吧。」
太監曹化淳站在一旁，說道：「快向陛下磕頭謝恩。」太子怒目而視，忽
地回手一掌，拍的一聲，曹化淳面頰上頓時起了五個手指印。
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這種不忠不義的奸賊打得好。來呀，帶下去
砍了！」曹化淳嚇得臉如土色，咕咚一聲，跪在地下連磕響頭，額角上血
都碰了出來。李自成一腳把他踢了個觔斗，喝道：「滾出去，以後你再敢
見我的面，把你刮了！」太子隨後昂首而出。
李自成對袁承志道：「這小子倒倔強。我喜歡有骨氣的孩子。」袁承志道
：「是。」
丞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明朝人心盡失，但死灰復燃，卻也不可
不防。這孩子十分倔強，決計不肯歸順聖朝，只怕有人會借用他的名頭作
亂。不如除了，已免後患。」李自成躊躇道：「這也說得是。這件事你去
辦了吧。」……
……
數十名軍官一齊蜂湧過去，爭著要多看一眼，直到陳圓圓的後影也瞧不見
了，才戀戀不捨的慢慢歸座。……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臉上神色顯是樂不可支，對眾將軍的醜態全沒放在
心上。
李岩走上幾步，說道：「大王，吳三桂擁兵山海關，有精兵四萬，又有遼
民八萬，都是精悍善戰。大王既已派人招降，他的小妾，還是放還他府中
，以安其心為是。」劉宗敏冷笑道：「吳三桂四萬兵馬，有個屁用？北京
城裡崇禎十多萬官兵，遇上了咱們，還不是希哩花啦的一古腦兒都垮了。
」李自成點頭道：「吳三桂小事一樁，不用放在心上。他若投降，那是識
好歹的，否則的話，還不是手到擒來？吳三桂難道比孫傳庭、周遇吉還厲
害麼？」
李岩道：「大王雖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揮手道：「大家
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說國家大事的時候。」李岩只得道：「是。」
退了下去，坐在袁承志身邊，低聲道：「一切小心，須防權將軍對你不利
。」袁承志點點頭。
只見李自成喝了幾杯酒，大聲道：「大夥兒散了罷，哈哈，哈哈！」飛起
一腳，踢翻了桌子，轉身而入。眾將一鬨而散。
以上幾段文字，我們是可以看到李自成的性格及其矛盾性的若干側面，即他作為一
個當世的大英雄大豪傑，自有其逼人的英氣與胸懷，而其所作所為、言談舉止，卻
又與一位「政治領袖」頗有難容之處。他作為一個個人或許令人可敬可親，然而作
為一個領袖則令人感到遺憾與「預悸」。他不忘自己是「老百姓」固是不錯，但一
旦真正地坐上了「龍廷」，則不免得意洋洋，封官許願，而不思進取，甚而不思身
居危境，則可見其性情粗豪而目光短淺。而其念念不忘百姓之心，恐亦會在「真命
天子」之夢境般的皇宮中淡成記憶亦在所難免。其「打天下」與「坐天下」的矛盾
；作為一個英雄與作為一個領袖之間的矛盾；作為一個草莽英雄與作為一個百姓眾
望所歸的「救星」之間的矛盾……無不在金庸先生的不動聲色的敘述中逐漸深切地
暴露出來。從而，正像這一回的回目所說──嗟乎興聖主，亦復苦生民──那樣令
人失望、遺憾亦復感傷。至於其後的「自毀長城」以至「兵敗如山倒」的種種情勢
亦自在所難免了。而這正是《碧血劍》的獨特與深刻之處。小說從頭至尾無不是將
李自成當作一位蓋世英雄來寫，直到結尾依然絲毫也沒有懷疑或否認這是一位英雄
，一個應運而生的時代梟雄。同時，滿篇小說中的天下百姓對李自成無不充滿希望
與期盼，然而小說則在悲劇與失望處告終。這就使得這部小說更是令人三思──形
似《三國》大異於《三國》，正在於此超然深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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