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情仇亂世哀
──《碧血劍》
作者:陳墨
四、亂世情仇亂世哀
說到這裡,我們似乎只涉及到了《碧血劍》這部小說的「開頭」與「結尾」,或「
背景」與「邊緣」而沒有涉及到這部小說的「正文」與「主題」。其實,上文所述
,便正是這部小說的「主題」與「正文」,亦即小說的主幹(主要的故事情節)便
是寫袁承志立志報仇及從他從師學藝到大仇得報的過程。因為他的仇家乃是滿清皇
太極以及明皇崇禎,所以他集「國恨」與「家仇」於一身,而李自成及其闖軍則正
是既反明王朝,又抗滿清侵略軍的軍事勢力,袁承志之支持幫助李自成闖軍,既是
順乎時代潮流及天下百姓的民意,同時也是他大仇得報的最好保證。與一般的武俠
小說的「學藝報仇」不一樣,袁承志的報仇雪恨的過程與歷史的發展頗為合拍地結
合在一起了。《碧血劍》的主要情節便是袁承志及其師門資助闖軍報仇雪恨及奪取
江山的過程。
當然,不可否認,《碧血劍》也還有一條副線,即有關袁承志闖蕩江湖以及師門糾
葛。但即便是這條副線,也隱隱約約地與資助闖軍聯繫在一起,諸如袁承志幫助安
小慧奪回被夏青青搶去的二千兩黃金,這看起來是尋常的江湖「黑道」與「白道」
的爭鬥,其實這黃金乃是闖軍的軍餉。而袁承志與夏青青的「尋寶」以及「護寶」
看起來也是尋常江湖人的勾當,但這筆寶貴財富也正是要送給闖王部隊作為軍資的
,小說中的江湖爭鬥如仙都派弟子閔子華廣邀江湖朋友向金龍幫主焦公禮尋仇,看
起來似是純粹的江湖中事,但實際上仍是受到滿清奸細「太白三英」的暗中挑唆而
至於此。至於袁承志與「五毒教」之間的複雜爭鬥,說到底乃是因為這向處雲南貴
州一帶的「五毒教」受到太監曹化淳之邀請而效命於朝中叛逆勢力的……說到底,
當時的江湖人事幾乎或多或少、或明或暗或直或曲地與當時的滿、明、闖三種政治
、軍事勢力相關聯。至於主角袁承志則更與這三者都有不同尋常的關係,自不必說
。
除此之外,還有的就是有關「金蛇郎君」夏雪宜的故事線索。他在小說開始之時只
怕就已經死去,因而在小說中始終都未出場。然而有關他故事的卻通過他的情人溫
儀、女兒夏青青、半個傳人又兼女婿袁承志及為之受盡千般苦難及至變形又變態的
五毒教中的何紅藥等人基本完整地交待清楚了。這是一個與政治無關的純粹的江湖
人物,因而他的故事亦與江山與亂世無關,是一個純粹的江湖中恩怨仇情的故事。
涉及到仇、情、貪(財)三者:他為了報仇而不惜一切力量與手段從五毒教中偷得
該教的「鎮教三寶」即金蛇劍、金蛇錐及重寶圖,前來江南溫家報仇,殺人四十兼
而姦淫婦女,直至愛上溫家的女兒溫儀。終於「情」戰勝了「仇」,使得他不再向
溫家報仇,但卻又被貪財而記恨的溫家五老所陷害以致於被挑斷手足筋脈,武功全
失,幸得昔情人何紅藥救得一命。但何紅藥則又因妒生恨、因情生怨,終至自封於
華山山洞穴之中而至喪命……這是一個難以評說的十分慘烈、十分可憐復又可悲的
故事。夏雪宜是一位難以評說的十足的江湖人物,半正半邪亦正亦邪,值得同情又
令人痛恨,為善不多為惡不少。他的家仇固是值得同情,然而他的報仇方式卻又歹
毒得令人髮指;他對溫儀的愛固是可歌可泣,然而他之於何紅藥則又是喪盡天良;
他之貪財,甚至於他自己在臨死之前也感到悔之不及,在他的遺書中,他寫道:「
此時縱集天下珍寶,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財寶而輕別離,愚之極矣,悔甚恨甚
!」他的一生可以說是無謂的一生。前半為了報仇而過著非人的生活,後半則為了
財寶同樣遭到非人的報復,中間若無一絲情愛的溫柔尚且維繫他的人性光輝於記憶
之中,則是暗淡無光,慘不堪言!──看起來是轟轟烈烈,實際上慘不堪言──這
樣「標準」的江湖生涯實在是令人難堪。然而這又正是江湖中人「生在江湖,身不
由己」的無可改變的命運及其生活方式。小說《碧血劍》除了對是時三種政治勢力
進行了深刻的批判與否定,夏雪宜的人生命運及其悲劇便是其中突出的一例,其他
如關於「名門正派」華山派弟子歸辛樹夫婦及其門下的恃強凌弱、驕狂自大的描寫
也入木三分。「名門」既如此,「黑道」豈堪言?
乍看起來,《碧血劍》的「主線」與「副線」之間,並無密切的關係,除其下代人
物姻緣相聯之外,就各自獨立了。然而,在其深層次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一條主線
與其副線之中有個更為內在、也更為緊密的聯繫:主線與副線、或江湖與江山恰好
組成一個互補的完整的文化圈──在小說中,這一互補的文化圈由其主人公袁承志
及李自成等人成為其中介;袁承志是「江湖人物」但卻是「江山柱石」的後代,並
且,他在書中的所作所為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要報殺父之仇(這是江湖人物與江湖生
涯的常見的模式),然而另一方面,無論在其主觀意願及其客觀效果上,他又始終
在幫助李自成在「打江山」。相反,李自成是來自江湖的草莽豪傑,幹的本是殺富
濟貧、替天行道的江湖俠義的勾當,這一替天行道的行為上升一格便成了反抗衰落
腐朽的明王朝的「大道」,李自成也因此而成為「大盜」──古人云「竊鉤者賊,
竊國者侯」──登上龍廷他便是大順皇帝。而撤離皇宮,他又變成了江湖的「草寇
」……
在這樣一個互補的文化圈中,每個人都在不同的層次上以不同的方式在反抗著、追
求著,然而每個人又同樣無法擺脫他的不幸的歷史命運──這一不幸的命運乃是由
這種互補的文化圈給「圈定」了的──無論是江湖人物或是江山人物莫不如此。他
們在創造歷史,但在其根本的意義上卻是被歷史所創造,或為江湖草莽或為江山柱
石,或為武林俠客或為國家將相。為奸為惡為善為慈,當然有具體的分野;為將為
相為俠為盜,當然有其名目上的不同,然而他們卻又都是圈中人物,其言行舉止所
做所為固是千變萬化,但其根本命運及其人生軌跡卻被圈在了同一個不幸的時代不
幸的文化圈中。
再說江湖人物與江山人物都是人物,都是中國人或中國古代之人。其人性的弱點與
人性的悲劇並不因其在江湖或在江山有根本的不同。我們所看到的不同,只不過是
表現形式的不同而已──貪欲與權勢欲──金錢財寶之貪與權勢王位之貪同樣是「
貪」同樣是「欲」同樣是人性的本能,亦同樣是許多人生悲劇的因由。
小說中的夏雪宜由復仇──情愛──貪財──反遭命運失敗的報復這一悲劇,與小
說中的李自成(也包括其他類似者)由起義(在某種意義上,起義也正是「復仇」
)──王位──弄權──反遇失敗的命運的悲劇,看起來似是毫無關係,但實際正
是人性之欲的不同的表現形式,亦正是人生悲劇的不同的表現形式,同時也可以說
是歷史的悲劇的不同的表現形式──西哲黑格爾似乎說過這樣的話:正是這卑鄙的
貪欲與權勢欲,才是推動歷史前進的槓桿──江湖上尋寶貪財固是悲劇的重大因由
,而江山中爭奪權位則更是政治悲劇的一個基本的形式。且正如我們在金庸小說中
所能看到的那樣:江湖人物固是貪財卻也貪「權」;而江山人物固是貪權然亦是貪
「財」。從而二者之間便有了一種密切的關係,形成一個內在的互補的人性之圈。
而這一內在的人性之悲劇互補之圈,恰正是處在互補的文化圈的核心。
順便說一句,貪欲與權勢欲,固然可以是推動歷史前進的槓桿,然而這在中國,尤
其是在中國的封建王朝中卻未必如此。這種貪欲與權勢欲未必真的能推動歷史前進
,往往只能給人生及社會、歷史與時代造成巨大的悲劇。其原因很簡單──正如金
庸小說中所揭示的──江湖人物的「貪財」並不是「勞動與創造」,而是去「尋寶
與搶奪」;同樣,江山中人的爭權,常常不是「民主與法治」,而往往是「暴力與
陰謀」。顯然,這一切與「槓桿」無關,於「歷史前進」亦無補益。
而《碧血劍》之於這些否定的最終表達方式是小說結尾處的主人公袁承志「空負安
邦志,遂吟去國行」。袁承志的避生海島,尋找和開創理想的樂園,固是因為對李
自成的義軍殘害百姓及李自成逼死李岩等等「心中悲痛,意興蕭索」之故,固是對
這種「打江山」與「坐江山」的經歷與生活的希望的破滅與絕望的生成。同時,恐
亦是對「江湖」生涯的一種失望與厭惡,他之所見所聞、所遇所逢盡皆不如人意事
,夏雪宜等人的遭遇可以說已是前車之鑑。因此,他之「遂吟去國行」不僅僅是「
空負安邦志」,而不得實現之故也,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一位立志安邦立國的人物,
而是一位道道地地的江湖英雄。因而,他之去國是由於對「江山」與「江湖」的雙
重的失望乃至於絕望的結果。在這一點上,《碧血劍》與其他所有的小說都不甚相
同。而這恰恰是《碧血劍》這部小說的真正深刻之處──對「江山」與「江湖」生
活與人生的雙重失望所達到的深度,決非一般的「轟轟烈烈」或「豪邁粗放」或「
曲折生動」的故事可與相比。
只是,袁承志的這種「逃往海外」去尋找「理想樂園」的方式最終只怕也要以失望
而告終──自古至今(至少我們知道自《水滸傳》中的李俊這一人物開始吧)人們
都把「逃往海外」作為一種最後的理想歸宿與寄託,而這種理想是不是美好然極易
破滅的夢幻,就難說得很了。當然,再說回來,袁承志的這一「遂吟去國行」總算
給人們帶來一點希望,並且,將此書的「亂世情仇亂世哀」的深刻的悲劇主題表現
得更為深刻而且淋漓盡致。
至於書中的袁承志這一人物的形象塑造,恐怕正如作者所說的那樣是不十分成功的
。相反,小說中的一干女性形象則較之男主角更為生動亦更為鮮明。尤其是與袁承
志情孽糾纏的一干少女形象。如小說中寫袁承志與何鐵手對飲時有這樣一段:
袁承志與她對飲了一杯,燭光下見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暈,暗忖:「所識
女子之中,論相貌之美,自以阿九為第一。小慧誠懇真摯。宛兒豪邁精細
。青弟雖愛使小性兒,但對我一片真情。那知還有何鐵手這般豔若桃李、
毒如蛇蠍的人物。真是天下之大,奇人異士,所在多有。
上段提及的幾位少女形象都相當鮮明生動,呼之欲出,讀來興味盎然。其中對夏青
青與阿九二人的形象刻劃得尤為精細深刻入木三分。如寫夏青青「愛使小性兒」,
在〈易寒強敵膽,難解女兒心〉(第八回)的開頭便寫得淋漓盡致:
青青哼了一聲,道:「幹麼不追上去再揮手?」袁承志一怔,不知她這話
是什麼意思。青青怒道:「這般戀戀不捨,又怎不跟她一起去?」袁承志
這才明白她原來是生的是這個氣,說道:「我小時候遇到危難,承她媽媽
相救,我們從小就在一塊兒玩的。」
青青更加氣了,拿了一塊石頭,在石階上亂砸,只打得火星直迸,冷冷的
道:「那就叫青梅竹馬了。」又道:「你要破五行陣,幹麼不用旁的兵刃
,定要用她頭上的玉簪?難道我就沒簪子嗎?」說著拔下自己頭上的玉簪
,折成兩段,摔在地下,踹了幾腳。
袁承志覺得她在無理取鬧,只好不作聲。青青怒道:「你和她這麼有說有
笑的,見了我就悶悶不樂。」袁承志道:「我幾時悶悶不樂了?」青青道
:「人家的媽媽好,在你小時候救你疼你,我可是個沒媽媽的人。」說到
母親,又垂下淚來。
這就是夏青青。明顯地,她已是全心全意地愛上了袁承志,因而不免「由愛生妒」
,從此以後,凡是袁承志碰到的女孩都難免遭到夏青青如此這般乃至不通情理、不
顧死活的妒恨與難堪。這又不僅僅是「妒」而已矣,亦不僅僅是小女兒初戀時的「
患得患失」與「風聲鶴唳」,甚而也不只是「心胸狹窄」,這實際上是一種極複雜
的精神狀態及性格品質,甚而可以說是一種輕微的精神變態與性格扭曲:她因是私
生女而遭盡白眼,但卻又因美貌而受到表兄們的青睞,從而苦悶與張狂、自卑與驕
傲、狹窄與摯熱、鍾情而又多疑……種種情態種種矛盾盡集一身,到最後,幾乎因
此而送掉了性命。這決不僅僅是「妒」,其中大有文章。從而夏青青是一位極複雜
而又鮮明得令人難忘的形象。
另一位是崇禎的女兒阿九。她也是一位對袁承志情有所鍾的人物,在書中出現不多
,卻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她不僅美麗絕倫,且慧質蘭心、氣度超群、雍容
華貴卻又純樸天真,受盡說不出的重重苦難──家國被毀、父母自殺,而又被父親
斬下一隻手臂,唯一鍾愛的袁承志卻又被他人所愛且愛著他人……之後自行落髮,
出家為尼。這一形象,可以說是此「亂世情仇亂世哀」中的至情、至仇且至哀者。
嗚呼阿九──公主──九難!生於皇家本就不幸,遭逢亂世,更其悲哀,莫名可狀
,只得落髮而為「九難」之尼。
(全文摘自《賞析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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