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縫人生多煩惱
雪濤
87年4月20日
FROM金庸茶館
在金庸小說中，有許多所謂的「夾縫人物」，他們常常因種種因素處於一個左
右為難的境地，有時更必須在兩者之間作出一個痛苦的抉擇。如《射鵰英雄
傳》的郭靖，從小生長於蒙古，備受蒙古人的照拂，但當蒙古兵臨大宋城下之
際，他仍然站在身為宋人的立場，起意行刺義兄拖雷；《神鵰俠侶》的楊過與
小龍女，則在愛情與世俗眼光之間浮浮沈沈，備受考驗，最終的選擇歸隱不啻
也反映了世人無法公然接納違背名教的愛情。
但在《天龍八部》與《鹿鼎記》中，蕭峰和韋小寶卻都在進退兩難之外作出了
另一種選擇，即使兩人因為個性行事截然不同而導致結果悲喜迥異，但是兩人
的作為卻在推翻凡事非黑即白的觀念上巧妙達成了共識。
拿蕭峰和韋小寶的個性相比乍看似乎很突兀：蕭峰慷慨俠烈，正氣凜然；韋小
寶機靈狡獪，變化多端，然而蕭峰與韋小寶兩人有兩個很重要的共同特點，一
個是背景與經驗的矛盾，一個是性格上的重義氣，而這兩個特點環環相扣。
先說背景與經歷的矛盾好了。蕭峰有遼人血統，但卻是漢人養大並傳授他一身
武功，既而出任丐幫幫主，後來雖然被漢人排斥而回歸遼人，並坐享榮華富
貴，但他仍無法忘懷漢人的恩情，遼漢相爭對他而言實在是最為難的事。而韋
小寶也不遑多讓，名義上他是漢人（實際上不知道是那個民族），卻同時涉足
兩相對立的天地會與清廷，雙方都是他重視的好朋友，在好朋友中作出抉擇，
在缺乏民族認同的韋小寶眼中，同樣令他不知所措。
而蕭峰和韋小寶都重視義氣。以他們兩人的才能與權勢，要投靠一方、鞏固實
力或是左右逢源、從中取利並不是難事，只要他們肯的話。然而他們都在名利
雙收之前退縮了，並不是他們怯懦，而是因為生命中還有比名利更重要的事。
而由於兩人個性上的差異，導致了兩人作法與結局的不同。蕭峰自始至終是個
悲劇人物，遼漢恩怨的糾結讓他生來就深受其害，難以挽回，遼漢子民的未來
更讓他無法輕易放下。他的體認太確切，情感太深刻，卻也讓他死心眼，想不
開。他固然做到了「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但他付出了一切，卻犧牲了自
己，他無法從任何一方得到踏實的歸屬感而遠離責難，他只能從死亡中求取平
衡與解脫，殺身成仁對他而言或許是最好的結局，但也是最苦澀的結局。
韋小寶不同，蕭峰放不下，他放得下，他捨得。這並不是表示放得下就是失之
無情。相反地，放得下是一種智慧，也是一種福氣。不是韋小寶沒有義氣，但
有些事就必須袖手旁觀，如果這些事真的沒有對錯可言的話。韋小寶沒有特定
的價值觀或野心去驅策他介入強勢運作，所以他在兩難中選擇了置身事外，棄
絕名位。能捨能得，所以韋小寶自有後福。能夠坐擁財富美人，平淡度日，就
已經是許多人畢生的夢想了，又何必汲汲於轉眼成空的名位呢？
概言之，蕭峰兼善天下，義無反顧，但卻走進絕路；韋小寶獨善其身，不應之
應，反而柳暗花明。其中的因果關係雖然能夠讓人理解，但此等際遇卻也令人
慨嘆；世事難以兩全，這種無可奈何或許就是人生的弔詭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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