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劍四顧心茫然
──《連城訣》
作者:陳墨
二、俠義與忠貞
江湖上有無真俠義?人世間是否有忠貞?這乃是小說《連城訣》在揭示「人性貪毒
」之餘的第二、第三主題。
在小說中,我們看到在搶寶的行列中,不僅有戚長發等江湖黑道,且有凌退思等官
府中人,還有鈴劍雙俠中的汪嘯風、「落花流水」的花鐵幹在內。而這兩個人物原
是江湖「俠道」中人呵!
也許,江湖上「俠義」是有的。但這需要有一定的前提,那就是不損害自己;同時
這又有一定的極限。
小說中的丁典可以說是一位正派俠義中人了。但他之行俠也有前提,且在書中殺人
害命也還不見得與俠義有多少相關。而至於書中的「江南四奇、落花流水」中的花
鐵幹,則寫得更是驚心動魄、精彩別致而入木三分。花鐵幹原是江湖俠道中人,且
大名鼎鼎,平生為善甚於作惡,可以說是一位正人君子。然而,在碰到外界殘酷的
考驗一旦超越了人性所能承擔的極限,則「俠非俠,義無義」了。
《連城訣》中寫得極深刻的人物及最精彩的場面,莫過於在〈落花流水〉那一章中
寫花鐵幹投降這一節。
血刀僧高舉血刀,對著花鐵幹大叫:「有種沒有?過來鬥上三百回合。」
花鐵幹見到水岱在雪地裡痛得滾來滾去的慘狀,只嚇得心膽俱裂,那敢上
前相鬥,挺著短槍護在身前,一步步地倒退,槍上紅纓不住抖動,顯得內
心害怕已極。血刀僧一聲猛喝,衝上兩步。花鐵幹急退兩步,手臂發抖,
竟將短槍掉在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兩步。
血刀僧連鬥三位高手,三次死裡逃生,實已累得精疲力盡,倘若和花鐵幹
再鬥,只怕一招也支持不住。花鐵幹的武功本就不亞於血刀僧,此刻上前
拼鬥,血刀僧非死在他槍下不可,只是他失手刺死劉乘風後,心神沮喪,
銳氣大挫,再見到陸天抒斷頭、水岱折腿,嚇得膽也破了,已無絲毫鬥志
。
血刀僧見到他如此害怕的模樣,得意非凡,叫道:「嘿嘿,我有妙計七十
二條,今日只用三條,已殺了你江南三個老傢伙,還有六十九條,一條條
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鐵幹多歷江湖風波,血刀僧這些炎炎大言,原本騙他不倒,但這時成了
驚弓之鳥,只覺敵人的一言一動之中,無不充滿了極凶狠極可怖之意,聽
他說還有六十九條毒計,一一要用在自己身上,喃喃地道:「六十九條,
六十九條!」雙手抖得更厲害了。
……
水岱雙腿齊膝斬斷,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眼見花鐵幹嚇成這個模樣,更
是悲憤。他雖然重傷,卻已瞧出血刀僧內力垂盡,已是強弩之末,鼓足力
氣叫道:「花二哥,跟他拼啊。惡僧真氣耗竭,你殺他易如反掌,易……
」
……血刀僧獰笑道:「這姓花的馬上就會向我跪下求饒,我便饒了他性命
,讓他到江湖上去宣揚,水姑娘給我如何剝光了衣衫。哈哈,妙極,很好
!花鐵幹,你要投降?可以,可以,我可以饒你性命!血刀老祖生平從不
殺害降人。」
花鐵幹聽了這幾句話,鬥志更加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脫困逃生,跪下求
饒雖是羞恥,但總比給人在身上一刀一刀地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沒想到,
若是奮力求戰,立時便可將敵人殺了,卻只覺得眼前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
極。只聽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會你認輸投降,我便饒了你
性命,決不會割你一刀,儘管放心好了。」這幾句安慰的言語,花鐵幹聽
在耳裡說不出的舒服受用。……他這幾句話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鐵幹
手一鬆,鐵槍拋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那是全心全意地降服了。
嗚呼!這一「降服」,固使花鐵幹的一世之「英名」毀於一旦,且使得人們對世上
的英雄俠士的熱情敬仰,不免冷了三分,平添了三分失望、三分疑慮與三分感傷。
其實花鐵幹雖然為人陰狠,但一生行俠仗義,並沒有做過什麼奸惡之事,否則怎能
和陸、劉、水三俠相交數十年,情若兄弟?只是今日一槍誤殺了義弟劉乘風,心神
大受激蕩,加之又見陸、水斷頭斷腿之慘,於生死存亡之際,平生豪氣霎時消失得
無影無蹤,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之後,數十年壓制在心底的種種卑鄙齷齪念頭,突
然間都冒了出來,幾個時辰之間,竟如變了一個人一般──金庸在寫花鐵幹這一人
物時,對人性的奧秘實是揭得極深,於俠義二字與人性的極限亦刻劃得十分清楚。
花鐵幹在投降之後,簡直是「變了一個人」,這只不過是他的更深層次的「自我」
或「原我」的一種深刻的暴露而已。以後所做所為可想而知──然而使人驚疑的是
,這位內心深處如此怯懦卑鄙齷齪不堪的花鐵幹,在雪谷雪化之後,竟居然又恢復
了他道貌岸然的面具,恢復了他「江南四奇」碩果僅存的大俠身份,並且平添了他
「手刃血刀僧」虛假的英雄事跡,相反倒使忠貞的水笙陷入絕頂困境之中而遭受眾
人的懷疑與冤枉誤會……這就是「俠」,這就是世人對「俠」的認識嗎?恐怕是的
。
在親身經歷、耳聞目睹了這一切之後,狄雲又算是上了一課,只是他恐怕更為糊塗
:血刀僧固然為惡多端且卑鄙無恥,但他乃是「真小人」、「名惡棍」;而花鐵幹
呢?花鐵幹這副嘴臉與他俠義的名謂與面具又該如何解釋?
失去了對「俠義」的信念,這對狄雲來說也許算不了什麼。他原本就沒有仗義行俠
、鋤強扶弱、濟困解危,要到江湖上「幹一番事業」這種雄心壯志。他學武或不學
武,武功高或武功低,依然都是一位忠誠純厚的「鄉下人」,而不是一位「江湖俠
客義士」。這與《飛狐外傳》中的胡斐大不相同。
相反,他念念在茲的痛苦,在於其師妹情人戚芳對他的誤會及對他的背叛。以及由
之而產生的一系列的由忠貞而來的痛苦,以及對忠貞信念的疑慮與失望。
狄雲被抓進牢獄,這在他倒並沒有什麼。「如此忽忽過了數月,冬盡春來,屈指在
獄中將近一年。狄雲慢慢慣了,心中的怨憤、身上的痛楚,倒也漸漸麻木了。」如
此過得三年,他的「麻木」就更是可想而知。但這時他內心深處,依然對師妹的情
愛充滿了溫馨的回憶與隱隱的期望。三年之後,當他在獄中聽得師妹與萬圭成婚的
消息,這才真的如雷貫耳、悲痛萬分,以至於絕望而自殺:「他並不悲哀,也不再
感到憤恨。人世已無可戀之處,這是最爽快解脫痛苦的法子。」他如果真的就這樣
死了,倒也罷了。但丁典偏偏又救活了他。
他如果就此對師妹絕望,或師妹真正地對他絕情倒也罷了。但就在了解到丁典和凌
霜華悲慘但卻令人羨慕至死不渝的愛情之後,在看到「鈴劍雙俠」在江邊的伉儷英
姿之後,他內心的希望與期盼又時時地點點滴滴地復甦,或原本就並沒有消失。而
如絲如縷的情思,如絲如縷的記憶,如絲如縷的小說情節,偏偏又似有若無、似隱
似現地昭示出:他與師妹的情緣尚未真正的了結。到最後,小說中陡起波瀾,使狄
雲和戚芳都明白了拆散他倆的原來正是萬圭父子一手造成,且戚芳的「絕情」完全
是出於對狄雲的誤會,最後險遭萬圭的殺害……如此,戚芳與狄雲這一對患難的情
侶,應該是可以得以善終了吧。然而卻又偏偏並不──在狄雲將萬圭父子打傷砌進
夾牆之後,欲與戚芳一道逃走,誰知戚芳卻又偷偷地一個人前來想將丈夫萬圭放出
,沒想到被她放出的丈夫卻心狠手辣地給了她致命的一刀:
戚芳緩緩睜開眼來,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說道:「師哥……我……我對不
起你。」
狄雲道:「你別說話。我……我來救你。」將空心菜輕輕放在一邊,右手
抱住了戚芳的身子,左手抓住短刀的刀柄,想要拔了出來。但一瞥之下,
見那口刀深深插入她小腹,刀子一拔出,勢必立時送了她的性命,便不敢
就拔,只急得無計可施,連問:「怎麼辦?怎麼辦?是……是誰害你的?
」戚芳苦笑道:「師哥,人家說:一夜夫妻……唉,別說了,我……你別
怪我。我忍心不下,來放出了我丈夫……他……他……」
狄雲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著點了點頭。
狄雲心中痛如刀絞,眼見戚芳命在頃刻,萬圭這一刀刺得她如此厲害,無
論如何是救不活了。在他內心,更有一條妒忌的毒蛇在隱隱的咬囁:「你
……終究是愛你丈夫,寧可自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師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顧空心菜,當是你……你自己的女兒
一般。」
狄雲黯然不語,點了點頭,咬牙道:「這賊子……到那裡去啦?」
戚芳眼神散亂,聲音含混,輕輕的道:「那山洞裡,兩隻大蝴蝶飛了進去
,梁山伯,祝英台,師哥,你瞧,你瞧!一隻是你,一隻是我。咱們倆…
…這樣飛來飛去,永遠也不分離,你說好不好?」聲音漸低,呼吸慢慢微
弱了下去。
戚芳死了。直至她死,狄雲也依然不明白戚芳之於她丈夫是愛還是恨?那萬圭陷害
了狄雲、欺騙了戚芳,並且最終還是殺死了戚芳,這是戚芳自己找的麼?……戚芳
死了,終於沒有回答,她愛不愛自己的既成事實又相處多年的丈夫,只是在臨終之
際,把愛的幻想與夢留給狄雲:兩隻蝴蝶、梁山伯、祝英台,飛來飛去永不分離…
…究竟什麼是愛?什麼是忠貞?什麼是情?什麼是人性?──所有的這一切,只怕
要狄雲與所有的讀者慢慢地去品味思索。而《連城訣》留給我們的則只是無窮無盡
的憂思惆悵與感傷。愛與忠貞的感傷。情與人性的感傷。心與人世的感傷。
丁典與凌霜華倒是心心相印至死不渝,可是那也是歷盡波折死而後已,正如神話、
傳說中的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一般,已成為了永遠的懷念和懷念中永恆的夢想。
相反,現實中的狄雲與戚芳的遭遇經歷,卻又活生生地昭示了人性、人情、人心是
如此的複雜多變,難以說清道明。而書中的另一對情人,即「鈴劍雙俠」汪嘯風與
水笙則同樣也是以悲劇告終。水笙與汪嘯風青梅竹馬,自少而長兩心相悅、兩情相
愛,兩人亦如金童玉女形影不離;以至於江湖上人世中無不羨慕之至。然而當水笙
被「淫僧」血刀僧抓住之後,即便是際遇離奇,以至於水笙得保清白之軀與忠貞之
心,但汪嘯風則又如何呢:
汪嘯風不答,臉上肌肉抽動。顯然,適才那兩個人的說話,便如毒蛇般在
咬囁他的心。這半年他在雪谷之外,每日每夜總是想著:「表妹落入了這
兩個淫僧手中,那裡還能得保清白?但只要她性命無礙,也就謝天謝地了
。」可是人心苦不足,這時候見了水笙,卻又盼望她守身如玉,聽到那二
人的話,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嘯風堂堂丈夫,豈能惹人恥笑
?」但見到她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腸卻又軟了,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道:「表妹,咱們走罷。」
水笙道:「你信不信這些人的話?」汪嘯風道:「旁人的閒言閒語,理他
作甚?」水笙咬著唇皮,道:「那麼,你是相信的了?」汪嘯風低頭默然
,過了好一會,才道:「好罷,我不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卻早信
了這些含血噴人的髒話。」頓了一頓,又道:「以後你不用再見我,就當
我這次在雪谷中死了就是啦。」汪嘯風道:「那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淚水急湧,心想旁人冤枉我、誣衊我,全可置之不理,可
是竟連表哥也瞧得我如此下賤。她只想及早離開雪谷,離開這許許多多人
,逃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去,永遠不再和這些人相見。
水笙的遭遇,與狄雲可以說異曲同工,令人感傷氣苦。難怪最後,這二人要「殊途
同歸」於這寂寞無人的藏邊大雪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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