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金庸的第二男主角
張翠山
《倚天屠龍記》最有吸引力的男子不是主角張無忌,而是他的父親張翠山
,遺憾的是,這個典型的俊秀書生,雖然有令人動心之處,卻始終擺脫不
了世俗的局限,長久相處,恐怕忍受不了他的缺點。他最動人之處是他感
情洋溢,容易動情,但在男女之間,又強行守禮自約。初次遇見殷素素時
,他黑夜里從岸上看她作文士打扮,悄坐舟中,還以為她是男人,及至應
邀上船咫尺相見,才知是女子,他“一愕之下,登時臉紅”,來不及說一
句話,立即已倒躍回岸上。急忙倒躍回岸上,受惊的緣故是害怕自己動心
。殷素素處之淡然,放舟縱歌而去,歌詞之意,約他次日晚上錢塘江上、
六和塔下再會。張翠山找藉口赴會,實在因為已經被吸引,難以自己。再
次會面,事先已知是女子,但上船之后,把持著問得一句姓名,殷素素回
目一望,他“見她清麗不可方物”,羞慚起來,忍不住又轉身躍上江岸,
“發足往來路奔回”。見了美貌女子而受窘若此,真是煶腆書生,但亦如
嬌羞少女的流露真情,不能不令人心動,殷素素既然暗慕他風度翩翩在前
,故意安排相邀相見在后,到此必然無法不對他傾心。然而,這個風度翩
翩,感情沖動而律己嚴謹的書生,畢竟沒有什么真正識見,他的反應都不
离世俗成規。俞岱岩受了重傷,他悲憤起來即時要殺鏢頭都大錦,路上見
災民慘況,即時要都大錦拿出鏢銀救濟。謝遜對張三丰表示不佩服,他怒
气沖沖的要拂袖而去。海上黑夜同舟,無意接近了殷素素,他馬上警戒自
己要做守禮君子,正襟危坐;与殷素素合謀對付謝遜,又告戒她不可施暗
襲,以免違反了“大丈夫所為”。流落荒島,与殷素素訂下姻緣,殷素素
自傷過去作孽太重,他義正詞嚴地勸她日后“改過遷善,多積功德”。凡
此种种,确是一般正确反應,他亦未必不是真心,但亦無處不依世俗。到
后來,指責殷素素之后自刎,仍是世俗。不過,那時死了,教人惋惜,若
其時不死,殷素素日后必會被這酸秀才悶死。
金毛獅王謝遜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屠龍記》里最
令人難忘的男子自然是金毛獅王謝遜,而真正配得上屠龍寶刀的人,也只
有謝遜一人。他是全書最突出、最威猛、最令人嘆服,也最令人惋惜怜憫
的人物。他文武全才,博通古今,而且,与也可稱為“文孝全才”的張翠
山比較,張五俠馬上顯得迂腐拘束,而謝遜則見解獨特,如天馬行空。張
翠山的學問是死的,謝遜的學問卻充滿生命力,充滿了生命的熾熱要求,
也充滿了生命的失落与憤怒。謝遜給人的壓逼感,是他的殺傷力,以及在
那股殺傷力背后的澎湃的悲憤怨毒。他的遭遇奇慘,但他報仇的手段也是
奇慘,他對人世、對天地的主宰充滿了憤恨,而這股憤恨,早已遠遠超出
他個人的悲劇,變成了人神之間的對立,謝遜狂怒之時,大罵的不止是殺
害他全家的成昆,而是令到這种事情能夠發生的“賊老天”。謝遜是個叛
徒,他反叛的不但是殺害他全家的師父,更擴至人間的倫常道德成規。制
訂這些成規的“圣賢”,這些圣賢及天下人所尊崇倚賴的万物主宰。
金毛獅王确是“獅王”,他不但有雄獅一般的殺傷力,同時,獅子是百獸
之王,謝遜在發揮他怒獅一般的殺傷力時,使人不但感到他的殘忍,也感
到他的威嚴。謝遜恨得深,想得遠,也愛得極深。他對張無忌的愛親如父
子,但他給無忌的愛,遠遠超過一般父親對儿子的愛。他就是這樣,什么
都超越平常人之所能,似乎金庸有意創造的,不是一個普通英雄好漢,而
是一個近乎神話式的英雄,像希臘里偷火的普羅米費奧斯、像古代中國神
話時射日的后羿,那些不顧后果,敢膽向諸神挑戰的英雄。最近,無意中
找到一本《三劍樓隨筆》,那是三十多年前,“百劍掌主”、梁羽生及金
庸合作寫的一個專欄的文章。其中有兩篇是金庸談美國小說名著《無比敵
》,一讀之下,恍然大悟,原來《倚天屠龍記》里震撼心弦的人物“金毛
獅王”謝遜,是從這里來的。我素來不喜歡美國小說,像《無比敵》那种
深奧巨著尤其敬而遠之,看了這兩篇文章之后,好奇心大熾,几乎馬上要
找原著來看看,不過,想了一想,還是放棄這個“宏愿”。要了解金庸怎
樣寫謝遜,看這兩篇短文可以了。為什么說謝遜是從《無比敵》來呢?金
庸介紹這本書的內容說:“故事是說一個捕鯨船的船長亞海勃找大白鯨無
比敵复仇的經過,他曾被這條白鯨弄得遍體鱗傷,還失去了一條腿,因此
他如痴如狂的追蹤這頭山一般的白色鯨魚,他這种瘋狂的复仇欲望傳染給
了全船的水手,終于造成了一個大悲劇………這正是謝遜和成昆的故事。
但是金庸所吸取的,并不是《無比敵》的故事,而是使這個故事感動人的
感情。金庸指出,這本小說反映它的作者的環境与心理狀態:“曼爾維(
作者)由于接連的失望与挫折,對于社會与周圍的人怀著一种憤激之情。
”這种憤激之情、“極度憤慨与拼命以赴的精神”,給予《無比敵》磅礡
的生命力,而金庸就偷取了這一點火种,點了謝遜的靈魂。然而,金庸對
于《無比敵》不是完全滿意。他認為捕鯨船長亞海勃的悲劇,雖然的确可
与伊迪普斯、李耳王、奧賽羅這些古典悲劇相比,同是“和命運奮戰,但
終于遭到毀滅”,但是由于《無比敵》描寫的“不是人類生活中一种真實
的現象,白鯨只是一种虛幻的東西,因之藝術力量不免受到損害。”他要
為謝遜創造一個真實、在人類生活中的軀體,給他人類生活的悲慘遭遇,
使讀者更容易產生共鳴。金庸要給予謝遜一些極悲慘的遭遇,作為他的憤
激之情的來源。金庸采取了最聰明簡單的做法:他索性借用作者曼維爾經
歷的一些特色,首先是他的悲慘家庭生活,其次是他因對宗教怀疑而感到
的痛苦。“他從小受宗教的熏陶,但逐漸逐漸,他對上帝与善惡的道理起
了怀疑。為什么命運這樣殘酷?為什麼世界上的事情与圣經中所說的是這
么大不相同?”金庸把這些經歷中國化,使讀者更感親切。謝遜跟張翠山
辯論是非善惡,張翠山說:“人之异于禽獸,便是要分辯是非,倘若一味
恃強欺弱,又与禽獸何异?”謝遜反駁說:“當今蒙古人做皇帝,愛殺多
少漢人便殺多少,他跟你講是非么?”張翠山說:“蒙古人暴虐殘惡,行
如禽獸。”謝遜又反駁:“從前漢人自己做皇帝,難道便講是非了?岳飛
是大忠臣,為什么宋高宗殺了他?…昏庸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人
所殘殺虐待的卻是普天下的漢人。請問張五俠,這些老百姓又作了什么惡
,以致此無窮災難?”在謝遜的殘暴中有很深的悲天憫人,他的殘暴根本
是來自對痛苦的反應,這也是從《無比敵》來的靈感,金庸認為作者曼爾
維“在劇烈的痛苦之中,迸發了強烈的反叛。”而他所創造的船長的靈魂
,“是一個叛逆的靈魂,心靈的深度充滿憤恨与反抗。”謝遜凶狠,但讀
者敬佩他。同情他;這也正是金庸指出《無比敵》的讀者對船長的反應:
“這位船長由于憤恨与复仇欲而變成了接近瘋狂。”(謝遜也間歇瘋狂發
作)“然而我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不自禁地佩服他,同情他……”《無
比敵》難讀,《倚天屠龍記》十分易懂,因為金庸給予謝遜一個任何人都
很容易明白的具體原因感到悲憤,就是他全家被師父成昆所害,使他瘋狂
地四處奔走去把成昆找出來,跟他作一死戰。武功高強,甚至身材魁梧的
成昆,是謝遜的“無比敵”。謝遜的靈感來自《無比敵》,他的金發碧眼
,可能就是紀念他的藝術來源,《倚天屠龍記》的大海飄流掙扎場面,可
能亦是受這本小說影響,但是謝遜的收場完完全全跟《無比敵》不同,他
的故事另有一層意義。船長亞海勃最后找著無比敵決戰,結果釀成悲劇,
捕鯨船被掀覆,船長与全體水手葬身海底。謝遜与成昆的最后決斗,雖然
也是兩敗俱傷,但是卻不是同遭毀滅。謝遜指著成昆說:“成昆,你殺我
全家,我今日毀你雙目,廢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報。師父,我一身武功
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盡數毀了,還了給你。從此你和我無恩無怨,你永
遠瞧不見我,我也永遠瞧不見你。”以他兩人之間的深仇,以此化解,可
說是十分寬大。謝遜与成昆不是以同歸于盡終場,而是以寬恕与重生結局
。謝遜為愛心与慈悲佛法所感動,透過追悔贖罪,終于獲得解脫与平安。
《倚天屠龍記》雖然描寫仇恨及激憤之情,真正的主題還是“寬恕”。謝
遜“移植”十分成功,金庸創造了一個令人難忘的獨特人物。但是,這項
“移植”也不是完全沒有弱點的。過去,我多次思索謝遜這個人物時,老
是有一個迷惘之處,就是覺得他感情十分真摯,但他的遭遇似乎不能解釋
他那种憤激。他全家被殺,仇恨之心應是具體地針對仇人成昆,憤世疾俗
、指責神靈,通常是對蒙受冤屈及不公平待遇的反應。這种憤恨,与針對
某個仇人的仇恨是不同的。根据金庸的文章,《無比敵》作者曼維爾本人
少年時因對篤信的宗教發生怀疑,終至幻滅而深受痛苦,這种痛苦使他滿
腔怨憤,加上他的家庭悲劇,個人命運坎坷,使他更加偏激。要是謝遜的
遭遇是屬同一類,他的感情便可解得多了。
張三丰
金庸寫張三丰,由十來歲的少年寫到百歲的武林泰斗,但令我印象最深刻
的,是他攜張無忌到少林寺求醫被拒那段。那時張三丰九十歲,是地位崇
高的武當開山祖師,他以謙虛的態度,來少林寺敘故人之情,為的是救一
個無辜稚子的性命,又主動提出以自己所參悟的九陽真經作為交換,不僅
合理,實是對少林派有利,但是少林只是不肯。不獨不肯,而且還對張三
丰毫不客气,口口聲聲說是礙于少林几百年規矩,連寺門也不讓他進去,
以“少林棄徒”的身分視這位一代宗師,可說是當面侮辱,但張三丰只是
忍著气,低聲下气地繼續請求,那當然是為了無忌之故。一位年紀這么大
的老人家,到了那個地步,還要受一些那么心胸狹窄和沒有見識的人傲慢
對待,那是多大的委屈。張三丰不但要接受這個委屈,還要接受受了委屈
也救不到無忌的失望。令人十分難過。我記得我八九歲時,有一次母親要
帶我去買一雙上學穿的皮鞋,找了几間都沒有适合的,后來到了一家叫“
占飛”的店子,有一雙放在高處的似乎适合,母親便請售貨員拿下來讓我
們看清楚。售貨員十分傲慢,望也不望我們一眼,毫無挪動的意思,母親
用懇求的語气再說:“請你拿下來吧。”我登時心中大怒,這是什么人!
竟讓我媽媽受這樣的委屈去求他!當時苦苦忍著不出聲,只因為不想為母
親再添麻煩,但這件小事,不知為什么,一直難以忘記。后來長大了,到
了這個年紀,大大小小的委屈都不知受了多少,看張三丰上少林寺這段,
不由得又是心酸、又是感嘆。強如張三丰,受到舉世尊敬如張三丰,即是
甘受委屈懇求,也會遭人拒絕,人生又哪能避免失意挫折呢?金庸筆下的
張三丰,是他小說中最多不如意事的前輩高人,以這樣的方法寫几乎是神
仙中人的“張真人”,真是特別而特別感人。他八十大壽,三徒弟俞岱被
在短短數天內,當眾自刎慘死,(不知是盜版商的問題還是吳女士的問題,
應該是五徙張翠山--東方劍)他在咫尺之遙而相救不得;張翠山遺下唯一骨
血的一個小儿子身中毒掌,他又無法醫治。他熱淚滾滾下,哀呼宁愿自己
死了好,教人大駭,又大感不忍。
張三丰創立武當派,當年是受一個無名婦人所激勵。他本來持著郭襄所贈
的手鐲,要去投奔郭靖、黃蓉,途中碰到一對年輕夫婦,婦人正斥責丈夫
沒有志气,一味思算倚靠岳父;他頓時領悟到自己處境也是一樣,于是取
消了投奔郭家的念頭,尋求獨創門戶而去。然而,張三丰到了晚年爐火純
青之時,所創的太極拳、太極劍,卻是柔和到極點的武功。如假包換的“
面面俱圓”,完全沒有棱角,完全圓渾自然,威力發揮于無形,正好反映
出他隨和謙厚而朴素自然的性格。這些絕頂武功,絕對不是心存意气之爭
的人所能創出來的。張翠山偷窺張三丰空臨“喪亂帖”,創出以相傳“武
林至尊,寶刀屠龍……”二十四個字組成的一套絕世武功,那是“惊天地
而泣鬼神”之作,由張翠山在峭壁上寫出,連謝遜也甘拜下風。這是絕世
神功,但是剛猛,銳不可當的武功。到了張無忌臨陣學太極拳、太極劍,
張三丰的武功已是完全沒有絲毫火气,顯示他的隨和忍讓,又更進一步。
可是,人生就是這樣,多么忍讓,仍須再忍讓,人生的失意失望,總是一
波又一波。張三丰百歲之上,還得接受宋青書殺叔等等劣行的打擊,要親
手擊斃這個本來全體寄以厚望的第三代傳人。在這沒完沒了的重重打擊之
下,張三丰仍是個樂天而慈愛的老人家,對生命仍是持著肯定的態度,這
該令多少稍受折辱即消沉于怨憤之中的人感到慚愧?
丁春秋
“星宿老怪”丁春秋是《天龍八部》里星宿派的祖師,也就是阿紫的師父
。這星宿派行事完全不照武林常規,不講究同門情誼、輩分尊卑,也不講
究對師父尊敬,根本沒有“忠義”的觀念,總之誰的武功最高,誰就可以
當“大師兄”、“大師姐”,對其他同門行使生死予奪之權。因此,星宿
派弟子各自秘密練功,個個學得陰險歹毒,內部權力斗爭,慘烈無比。這
一切規格,都是丁春秋所造成的。丁春秋出現之時,門人為他制造威風,
又是絲竹、又是鐘鼓,吹吹打打地開路,齊聲呼喝:“星宿老仙法駕降臨
中原,快快上來跪接!”還有人齊聲“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么妖
小丑!”星宿老怪的确是武藝非凡,一呼哨便震倒几人。此時,隨行弟子
馬上齊聲稱頌:“師父功力,震燦古今!這些叫化儿和咱們作對,那真叫
做螢火虫与日月爭光!”各式肉麻夸大幼稚的奉頌言詞,此起彼落,誰人
奉頌得越厲害、越高明,就越得到丁春秋的歡心,阿紫得他寵愛,主要是
她能謅諛奉承得別出心裁,比其他弟子高明數倍。金庸寫星宿派,用意顯
然在于諷刺世上一干無恥之徒,專靠吹牛皮、拍馬屁,謅諛有權勢的人,
企圖得到好處。寫丁春秋的用意,便是在于刻畫某些有權勢的人如何愛听
人奉承,一點不覺得他們的言詞肉麻,反而覺得理所當然,奉承的話稍弱
一點,也會感到不滿。丁春秋絕不是笨人,他相貌堂堂,武功別創一格,
威力惊人,但偏偏多荒唐的奉頌也受用天比,反映出一些所謂“高人”的
尋常弱點,丁春秋的典型一路發展下去,變成任我行、變成左冷撣、變成
神龍教主洪安通,有非常重要的寓意。
任我行
任我行原是個令人心折的人物,連令狐沖也覺得他“談吐豪邁,識見非凡
,确是一位生平罕見的大英雄、大豪杰”,雖然先前見他對人手段未免過
分毒辣,但傾談之下,便漸漸相信“英雄處事,有不能以常理測度者。”
任我行的魅力,可以想見。他并不只是一個武藝高強的邪教教主,而實在
是個不平凡的人。在西湖底一困十二年而保存理智雄心,顯見耐力之強;
一脫困便著手恢复教主地位,短短時間內取得优勢,顯見手段謀略高明,
他對少林寺方證大師說出他“佩服的三個半人物”,頭一個便是奪他位、
囚禁他于黑牢中的東方不敗,又以武功高而“心地慈祥,為人謙遜”之故
佩服方證大師,顯見他胸襟識見不凡。這人雖然叫做“任我行”,名副其
實的自大狂妄,專橫驕做,卻不是只一味自大。
任我行的城府之深,見于他故意把“葵花寶典”送給東方不敗,引他沉迷
其中,他對人性反應了解之深、計算之准,也算惊人了。但是以這樣不平
凡的一個人,最終還是掉入最庸俗的陷餅:他自己鄙視東方不敗弄出來的
一套肉麻歌功頌德的規矩,但一旦自東方不敗手中奪回大權,很快便改變
心意,對下屬的諛詞十分欣賞,比東方不敗猶有過之。他初次重上黑木崖
,听見上官云跟他請安,說什么“教主千秋万載,一統江山”,但到后來
,他稱雄稱霸,率教眾到華山之巔,要五岳派向他臣服,上山之時鼓聲號
角聲吹吹打打,又有一大堆人齊聲呼喝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
生任教主駕到!”儼然是皇帝駕臨的聲勢排場,也就是跟星宿老怪丁春秋
的排場大同小异。但是,兩個故事有一個分別,是我認為值得注意的,就
是“權力使人腐化”的寓意,在《笑做江湖》十分清晰,在《鹿鼎記》則
不見。任我行打敗了東方不敗之后,在黑木崖上接受教眾札拜,任盈盈走
了出去,跟令狐沖說,她覺得一個人的武功越練越高,名气越來越大,“
往往性子會變”,雖然他自己不知道。失勢的任我行討厭人奉承,但奪回
權力之后便變了,這就是權力的腐化作用。令狐沖自是憎厭奉承制媚的言
詞,他的看法,更加深入,就是這种行為,其實對雙方都是侮辱:“言者
無恥,受者無禮,其實受者逼人行無恥之事,自己更加無恥。這等屈辱天
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漢?”不過,《笑做江湖》到底是宣揚俠
義英雄理想的一部小說,大凡違背這种理想的行為,金庸都透過各個人物
之口,加以批評,但現實世界當然不是這樣的,現實世界講的不是理想,
而是成功之道,而小人物的成功之道,往往是靠大量的吹牛皮、拍馬屁,
《鹿鼎記》寫的是現實社會的人生百態,因此就不大談理想了。
韋小寶就是最擅長拍康熙的馬屁,但是《鹿鼎記》絲毫沒有指責他倆“言
者無恥,受者無禮”之意,那是什么原因呢?我看原因起碼有三個。一是
任我行、洪安通所受的謅諛,是他們“逼人行無恥之事”,所以“自己更
加無恥”;但韋小寶出于自愿,并非康熙所逼。二是康熙与韋小寶君臣投
緣,拍拍“鳥生魚湯”馬屁,有娛樂价值而無傷大雅。三是康熙是英明君
主,任我行權力一大,性子就變,康熙權力怎么大,到底是鳥生魚湯,圣
斷當然不受影響,性子更絕不會變。
東方不敗
東方不敗是個成功的人物。讀者在現實生活差不多沒有可能碰到這樣的人
,世上亦不可能有“葵花寶典”那樣的神奇功夫,至于“揮劍自宮”是否
能令男人變成比女子更女性化的人,至低限度有很大的疑問。然而,東方
不敗極有真實感,閨房繡花一段惊險情節令人寒意頓生,正因為讀者感到
,世上是有這种可怕的人的!這就是東方不敗成功之處。東方不敗處心積
慮奪得權位之后,又為鑽研邪門武功而放棄權力。他奪權的故事其甚為尋
常,其時任我行為“吸星大法”著謎,連小姑娘也嗅出的陰謀气味,他也
懵然不覺,東方不敗乘机發動叛亂,擒住任我行頂囚之湖底黑牢,整個過
程并非艱難。奪權之后,東方不敗的“治教”法寶似乎只有兩樣。一是“
三尸腦神丸”,一是裝神弄鬼的一套威武儀式,東方不敗的故事若到此為
止,那就沒有什么可觀了。東方不敗的不尋常處是他奪得權力之后,又對
權力失去興趣,一個人躲起來學做女子。大男人主義的作者讀者,或會覺
得這是不可思議的自我污辱,但是換一個角度看,這個得到了一切權力的
人,人在高處不胜寒,為了超越自然,于是開始盡力追求一樣他根本沒有
可能得到的東西,他的衣服再嬌艷十倍,再努力繡花,也不能成為真正的
女子,他對任盈盈說羡慕她是女儿身,是出于真心的話。要是女子恨不得
自己是男儿的心情令人同情,為何男人渴望做女子的情形不同?去年剛出
版了《香港》一書的著名英國作者珍‧摩利士,原本是個男人,以原名贊
‧摩利士出版了不少燴炙人口的游記,他就是一生渴望做女子,后來經過
一番內心掙扎之后,終于在賢慧的太太的了解及支持之下,接受了當時相
當冒險的變性手術,他的經歷,在著作《謎》之中,有异常感人的描寫。
表面看,東方不敗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是他的性變態。一代泉雄,竟然
引刀自宮,竟然模仿閨閣婦女,竟然与楊蓮亭那樣的鄙俗之人大搞同性戀
!但是,東方不敗真正令人心寒之處,其實還不是性或性變態的問題,而
是他令人想到人治社會的可怕之處。
東方不敗自任我行手中奪權,論智謀武功,他都不比任我行遜色,事實上
,任我行宣稱,東方不敗是他所佩服的第一人。但是東方不敗奪得大權,
樹立威信之后,卻由于迷上葵花寶典,無心處理教務,便把權力交給自己
喜愛的楊蓮亭,任由他胡作胡為。楊蓮亭根本就是個貪心自私的庸碌小人
,他的統治手法,無非是假東方不敗之名,實行最原始的暴政,他所做的
,無非是隔絕部下与東方不敗見面的机會,然后假傳圣旨,為所欲為,与
歷史上的宦官弄權,完全一樣。接近皇帝的小人弄權,本來就是中國數千
年來宮廷政治的悲劇,也是人治和極權揉合的典型悲劇,不但不斷在中國
歷史上發生,同時也在大大小小的中國社會組織之中發生,當然也可以發
生在日月神教之內。歷史上的忠臣,以為清除了皇帝身旁的小人,問題便
可以得到解決,殊不知真正的問題,其實在于皇帝身上、在于制度之上,
小人得志,不過是投其所好,及利用制度的弱點。東方不敗的忠心部下童
百熊,以為只要找到東方不敗,當面請示,便可以得到公道,只要他一知
道實情,便一定不會容許教務惡化下去,但千辛万苦見到東方不敗面之后
,童百熊才發覺,原來是沒有分別的。有些事東方不敗根本知道,但知道
不知道都是一樣,東方不敗也會讓楊蓮亭照做。東方不敗可怕之處是他沒
有瘋,他十分清醒,只是到了這個地步他最關心的只有他的個人喜好,他
的部下怎樣。日月神教怎么樣,他已漠不關心。極權者可以這樣冷靜地自
大狂妄,這才是東方不敗最令人心寒之處。
左冷禪
權力斗爭的腥風血雨籠罩著整部《笑做江湖》,其中最血淋淋的場面,都
是由一個人策划──就是五岳盟主、嵩山派掌門左冷禪。左冷禪的霸業野
心是先使五岳合并為一派,由自己指揮,然后以此為實力,滅了敵對的日
月神教,達到“一統江湖”的目的。當然,一統江湖之后,他就是武林首
領了。為了這個目的,左冷禪布下龐大而長遠的陰謀,包括多年前便秘密
派弟子勞德諾投身華山派,作為臥底。華山派有臥底,其他各派自然都有
。此外,他在每一派之中興起分裂,協助服從他的一邊奪權,例如華山派
上代有劍宗、气宗之分,他就慫恿落敗而被逐出派的劍宗傳人,到華山向
岳不群挑戰。對其他派別,他當然也利用了相類的手段。對于堅決不肯臣
服于他的人,左冷禪采用的是殺戮手段,或借名目明殺,加以結交邪派為
名目,屠殺劉正風全家;或是喬裝暗殺,例如蒙面攔途攻擊岳不群夫婦及
華山弟子;例如假扮魔教教眾,在二十八鋪布下埋伏,月夜攜殺恒山弟子
,使定靜師太力戰而死。后來在鑄劍谷圍攻定閑、定逸及恒山弟子,則是
由喬裝斗至露出真面目。總之,不能暗謀,便是明攻,務要得手,左冷禪
是個不擇手段向目標邁進的人。任我行稱左冷禪為他“不佩服”的三人之
中之首,他對左冷禪說:“你武功了得,心計也深,很合老夫脾胃,你想
合并五岳劍派,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种种陰
謀詭計,不是英雄的行逕。”英雄也好、不英雄也好,只要達到目的,左
冷禪可不在乎。但他終于在心計陰謀上棋差一著,輸了給岳不群,封禪台
上,他的假“辟邪劍譜”敵不過岳不群的真辟邪劍譜,慘然落敗,落得為
他人作嫁。不過,左冷禪不愧是左冷禪,他惊怒一瞬即逝,雖敗也極力保
持風度。而且,他始終不心死,仍圖謀他日卷土重來。左冷禪是個可怕亦
是可憫的人物。
向問天
“天王老子”這個外號,再居傲霸道沒有了。曲洋、向問天兩個魔教長老
,一左使,一右使,都是頂尖人物。向問天身材高大、面貌清瘦,一身白
衣,重重敵人圍困之中,猶不動聲色,冷然涼亭獨立,單是這個形象,已
值十二分。在接著的群斗、突圍、殺敵場面,金庸把向問天的神威凜凜描
寫得淋漓盡致,其實,金庸頗喜歡用以寡敵眾的場面烘托出一個人物的神
威,向問天被魔教正教合起來圍困的情節,令人想起喬峰聚賢庄之斗,本
來喬峰不必現身聚賢庄,而向問天涼亭受困,細想也未必完全合情理,但
是兩段情節都收到大大突出了主人公不凡气勢的效果,在讀者心目中留下
深刻印象。基本相同的場面,同樣气勢如虹,聚賢庄的气氛是慘烈悲壯,
向問天突圍的气氛是詭奇懸疑;喬峰表現的個性是豪邁正義,向問天的豪
邁中則透著凶狠不馴,他和令狐沖逃到深谷之中,飢餓起來,竟要找死人
吃了充飢,真是駭人。喬峰聚賢庄之役的一個后果是与阿朱結為伴侶,向
問天被圍,一場惡斗之后結交了“手中無劍”,卻聲言要“拔刀相助”的
令狐沖。他与令狐沖結義,反映了他重義气、賞識有義气的血性漢子,但
是否同時也有利用令狐沖的成分,那就很難說了。向問天是個城府極深而
懂得利用人心理弱點的人,他布下密謀,到梅庄救任我行脫离囚牢,令人
不能不佩服,但也令人感到心寒,与這樣老謀深算的人交朋友,未必會是
很輕松的事。
向問天是個出色人物,但是在梅庄救人一段,他与令狐沖相比,就顯出他
品格与气度的卑下了。令狐沖處處待人以誠,向問天處處窺探怎樣擺布人
,以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求達到自己的目的,像江南四友那樣的人的死活
,他無暇考慮,就算結義兄弟,總之委屈得到補償,他便算是公道,雖然
不能說他不對,但始終不是味道。向問天与令狐沖之間的基本分別是他們
的宗旨不同。向問天要用手段,不能百分之一百誠信待人,因為他有目的
要達到。令狐沖也有很渴望得到的東西,例如得師父把他重列門牆、例如
救自己的命,但若要用違反他的原則的手段才可以得到,那他就宁愿放棄
。所以,令狐沖不反對權力,但若要用違反原則的手段得到,他想也不會
想,自然反對。向問天則不然,權力對他十分重要。他勸令狐沖加入魔教
,与任我行三人稱兄道弟,聯手比肩,令狐沖心戀師門不肯,他就勸他說
:“事在人為,正派中固然有好人,何嘗沒有卑鄙奸惡之徒?魔教中坏人
确是不少,但等咱們三人掌了大權,好好整頓一番,將那些作惡多端的敗
類給清除了,豈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揚眉吐气?”后來,他又再勸令狐沖
說:“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你莫屬。就算你嫌日月神教的
聲名不好,難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頓,為天下人造福么?”向問天這番
說話,其意甚誠,顯然,他救出任我行謀求奪回權力,正是為了這一番抱
負,并不是出于個人野心,希望“千秋万載,一統江湖”,完成霸業。為
了良善的目標、崇高的理想,是不是可以使用卑鄙的手段?這個問題,相
信每個人的答案不同,亦未必只有“是”、“不是”兩個答案,有些人認
為,要看目標是什麼﹑手段卑鄙到什么地步。但以令狐沖的個性,違反世
俗禮教的事可以做,別人的褒貶可以不理,但違反原則的手段是絕不可以
接受的,宁可不要性命,也不可以向威脅自己的人屈服,至于造福人群,
他不相信自己有那個本事。向問天相信自己有那個本事,所以他認為應該
忍辱負重。的确,有他在其中守護,任我行當權后的專橫有所折衷,但是
進一步的“好好整頓一番”、“造福人類”,誰知假以時日,向問天會變
成怎樣?
劉正風
《笑傲江湖》一開始便一個高潮緊接著另一個高潮,每個高潮都對全書發
展有重大關系。劉正風金盆洗手正是其中的一個高潮。劉正風其人個性沒
有多大的重要性;金盆洗手是個寓言故事,說一個身分極高的正派高手,
与一個魔教長老因在音樂上意味相投,結為莫逆,問題是,若是正邪不兩
立,世人應否容許這兩人之間有私人友誼?金庸的答案是,世俗不容許這
兩人之間有私人友誼,因為以世俗的眼光看,首先就不能相信有人可以因
音樂上的愛好而忘記門派之別,互相結交;其次,正派中人無論如何不會
相信魔教的人會有誠意,邪教長老結交正派高手,必然怀著陰謀;其三,
就算真的有誠意也不應接受,音樂是小事,正邪不兩立是大事,因私交而
忘卻門派,豈非因小失大?三個理由中,最難解答是第三個。劉正風為曲
洋辯護,他說:“曲大哥雖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的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
行高洁,大有光風霧月的襟怀”,是個“君子”。這個答案,眾人只是將
信將疑。但即使接受這個答案,第一第二個理由可以克服,第三個理由仍
然存在。如果把第三個理由不狹窄地視為門派之見,而是正邪之間的界定
与藝術的价值的互相比較,問題就更難了。金庸的立場很明顯,他認為世
俗的眼光淺窄,以門派之見否定藝術价值,這些成見,是基于俗人不能領
略藝術的最高境界,只有領略過這种境界的人,才知道在崇高的藝術成就
之前,任何派別都變得微不足道。可惜的是,以文字表達音樂境域的偉大
,畢竟太困難了,即使高明如金庸亦未必能辦到。劉正風与曲洋臨死之前
,最后琴蕭合奏一次“笑傲江湖之曲”,雖然令人感動,但至于傳達音樂
的意境,仍是難免隔了一重。同時,金庸說的仍是限于門派之別,而不是
善惡之分。為了藝術是否可以不顧善惡?劉正風与梅庄四友分別在哪里?
這些問題仍是未有答案的。
曲洋
曲洋所占的篇幅,比劉正風更少,但是這人的個性到底是怎樣,對整個“
金盆洗手”故事的寓意卻有很大關系。假使曲洋真的如劉正風所言,是個
有气度的高洁君子,那么劉曲之間的矛盾,只是在于他們不巧屬于敵對的
門派,像羅密歐与朱麗葉屬于世代為仇的家族那樣,一旦擺脫了背景,回
复自我,便無阻礙,他們的私交造成悲劇,根源在世俗偏見,在于他們擺
脫世俗的企圖功敗垂成。反過來說,要是曲洋這個魔教長老真的是個邪惡
的人,魔教真的是個為非作歹的幫會,那么劉曲之間基于對音樂愛好的交
誼,就變成一個藝術与道德之間的矛盾了。金庸顯然無意把曲洋寫成個奸
惡的人。他仗義救令狐沖,臨危出手救了劉正風;他不愿濫殺無辜,不愿
介人五岳派的內務,以免增加劉正風的困難;他談吐高雅,他有胸襟气度
。他比起自稱“正派”的人光明磊落得多。但是,曲洋自己又親口對令狐
沖說,他為了不服嵇康自稱他死后“廣陵散從此絕矣”,連气掘了二十九
座晉以前的古墓,去尋找廣陵散的曲譜,終于在蔡邕的墓里發現到。關于
廣陵散的傳說很多,大部分都是浪漫多于真實。這個琴譜一直都有流傳,
“從此絕”的或是嵇康的版本,又或者是他所創的指法。据說,嵇康從來
不傳授此曲,后來,有門人窺探到他的秘密,原來嵇康彈此曲是慢二弦的
,古琴有七弦,一弦最低音,把二弦調慢至与一弦同音,效果特別沉雄,
但一弦又稱為“君弦”,這樣調弦可說是“以臣犯君”,在封建社會,這
就是殺頭滅族的罪名了。掘人墳墓不像殺人放火那么傷天害理,但無論如
何与劉正風所說的“性行高洁,大有光風霧月的襟怀”格格不入,更大的
破綻是,曲洋何以投身魔教,又成為長老?到底他別有苦衷,還是所謂“
魔教”,本來就不是個為非作歹的幫會?《笑做江湖》的一個再三出現的
主題是:邪正之分不是黑白分明的,正派中有坏人,邪派中有好人,表面
好的人可能是坏人,表面坏的人可能是好人,好人有短處,坏人可能有可
敬可愛的一面。但是,金庸并不是平均地處理這個主題,而是特別突出“
正派”或“正人君子”的邪惡,對比之下,“邪派”便獲得同情。劉正風
金盆洗手,便是突出“正派”惡行的一大段情節。劉正風為了退出武林,
金盆洗手,嵩山派弟子突然現身,捧著五岳聯盟的盟主令旗,制止他洗手
,并揭破他的真正意圖,令他殺了曲洋表明心跡。他們一早預謀,暗中上
下包圍劉府,制服劉正風全家老幼,及所有親傳弟子,用他們的性命威脅
劉正風就范,一場喜慶,轉眼翻成慘烈的滅門屠殺。劉正風不肯屈服,眼
看著儿子、女儿,夫人一一被處死,女儿劉青高聲怒罵,被一劍由肩斜劈
至腰,死狀至慘,幼子不堪恐嚇求饒。這种情面,絕無半點“清理門戶”
的味道,反而令人想起政治逼害、幫會仇殺,或是凶殘的集體劫殺。金庸
故意寫成這樣,就是引起讀者疑問,手段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正大門派
”,能比他們口中的邪派魔教好得多少?赶盡殺絕。以強凌弱。逼人出賣
朋友以求自保;魔教還未上場,讀者激于義憤,同情劉正風,對正派中人
大為反感,在加上其后出現的曲洋又這樣不凡,“正派未必是好人”。“
邪派未必是坏人”的觀念就自然成立了。到后來,隨著故事發展,讀者漸
漸明白,整件事原來是嵩山派奪權陰謀的一部分,跟“正邪不兩立”一點
關系也沒有,正邪之分,不過是嵩山派亂人耳目的幌子。嵩山弟子,就是
正派中的坏人,正派中坏人越來越多,魔教的一大堆江湖好漢反而加入真
正好人的恒山派,最后的局面成為正邪倒置,其實又回复黑白分明。
岳不群
岳不群作為“偽君子”的塑像,早已深人民間,這是金庸創造人物技巧高
明的有力例證之一,然而,岳不群這個人,空有舉世無雙的偽裝本領,到
頭來還是一事無成,身敗名裂,或者,這是證明了“你可以暫時騙過一些
人,但不可能永遠瞞騙所有人”所言非虛吧。岳不群有“君子劍”的美號
,他的言行舉止,無不得體大方,處處退讓,能忍受別人所不能而保持風
度,教人佩服,誰知外表這樣完美的人,才是最好惡貪婪的人,野心絕不
在左冷禪、任我行之下,左冷禪明謀,岳不群暗奪,結果左冷禪空忙一場
,竟落得為岳不群作嫁。這又印證了“偽君子”遠教“真小人”可怕這個
想法。但想深一層,這位偽君子的祖宗,其實也是白忙一場,胜了左冷禪
,除了在一段很短的時日享有五岳掌門之名之外,他一點好處也沒有得到
,反而失去了令狐沖對他的感情。封禪台一役之后,岳不群不久便為魔教
所制,被任盈盈迫著服下“三尸腦神丸”,他一心除去洞察他的偽裝的令
狐沖,但最后正因為擒住了令狐沖,被儀琳在情急之下誤打誤撞,一劍刺
死。岳不群死時,妻女皆因他而亡故,連一直痴心敬慕他的弟子令狐沖也
不齒他的行為。他出賣了靈魂,但同時失去全世界,實在是個可恨亦可怜
的角色。如果做偽君子做到像岳不群那樣,努力做偽君子就真是太愚蠢了
。不錯,做偽君子,在真面目被揭穿之前,或可得到許多人尊敬,但這些
尊敬餓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又不能兌現為真金白銀,怎值得這么壓抑
自己去爭取?“名”一字之累人真是太大、亦太渾不可解了。我覺得岳不
群不是個有趣的人物,這個人物值得玩味之處是他与令狐沖的關系。岳不
群是個徹底虛偽的人,令狐沖是個徹底真誠的人,一個真誠的人對一個虛
偽的人感情這樣深,照說必然吃虧,但令狐沖的連連吃虧,到頭來反而得
到好報,這不是金庸太樂觀,而是真确的道理。
神龍教主洪安通
金庸說,他在《倚天屠龍記》本來要寫一個邪教,但寫著寫著,越來越對
這個“邪”教同情起來,結果這教便不大邪了。他在《笑傲江湖》再奮力
一試,但是“日月神教”結果不比明教邪了多少,反而因与正大門派的虛
偽對比,變得烏煙瘴气起來更具人情味。金庸這個“心愿”,終于在《鹿
鼎記》中達到:神龍教是個可怕的邪教,雖然不免仍有坏不透的好人,但
基本上金庸對神龍教沒有什么同情之意。神龍教主洪安通,是金庸小說中
最霸气而丑惡的一名教主,他連面貌也比東方不敗、任我行丑陋,比他們
更沒有文化,与陽頂天比,就更不用說了。但惟其如此,他的霸气也更加
突出。他与任我行、東方不敗及丁春秋相同之處是愛听奉承的諛詞,以致
屬下為投其所好,發明一大堆肉麻的口號。在精神上,他應更接近左冷禪
,他們兩個都是以陰謀。組織政變。斗爭獲得政治權力的人。然而,洪安
通及神龍教在《鹿鼎記》之中的寓言地位,遠遠不及東方不敗及日月神教
在《笑傲江湖》之中的寓言地位。圣明天子在位,神龍教不過是隨時可以
收服的余孽。在神龍島,洪安通及他的手下儼然是個朝廷,但是在中原大
地,神龍教徒只是神秘活動的陰謀分子。因此,洪安通令人注目之處反而
在這個人物本身的塑造。這個霸气而對屬下無情的丑臉魁梧老漢,确有他
惊人的真才實學真本領。他強迫一個年輕女子下嫁,但又不能在性需要上
滿足她,卻因此而對她更加迷戀;他的下屬背叛他,他以駭人的生命力及
意志,頑強周旋,是她的背叛,最后使這近乎魔怪的強人崩潰,這种种人
性表現,才是洪安通故事懾人之處。
黃藥師
金庸小說所有女子之中,最幸福的一定是黃蓉的母親馮蘅女士了,因為她
有黃藥師這樣的人做丈夫(馮蘅因黃藥師而亡,不知有何可幸之處?--東方
劍)。黃藥師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博覽群書,精通陰陽五行、奇門八卦數
術,琴棋書畫,更是無一不精,黃蓉隨便亂學些皮毛,已經十分可觀,黃
藥師本人如何聰明及有才學,就不難想像得到了,何況他還武功蓋世,臍
身一流高手之列?黃藥師本人風流瀟洒,口味高雅,單從他的武功已可見
端倪。他的“落英掌”、“蘭花拂穴手”追求姿態优美,“碧海潮生曲”
更是寓武功于音樂。桃花島的布局符合防衛,但表面上不露痕跡,但覺花
木幽深,竟是園林藝術的上品。看他的布置,便知他的生活充滿撫琴、吹
蕭、烹茶、觀畫、鑽研學問种种情趣,“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
簫”,多么令人神往!他不落俗套,不為世俗思想所規限,他任性痴情而
極度浪漫。妻子亡故,他戀戀不忘,十几年中,夜夜在她墓旁吹簫相伴,
墓中供著的是他親筆所繪的小像及最精巧的珍玩,他做了花船,思算攜了
她的玉棺,月夜出航,讓海浪打碎船身,与她一同葬身大海,這是何等痴
情,又何等浪漫。而且他的浪漫,不是做夢的少年的浪漫,而是一個懂得
愛也懂得欲的成熟男子的浪漫。他的重視真情,一生渴望思念也在所不計
。所以,他看見黃蓉深愛郭靖,難舍難分,他便共鳴而發出悲吟:“且乎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万物為銅!”有這樣的父親而思嫁
郭靖,黃蓉的口味實在不高貴。這樣的人自是驕傲的,所以是“東邪”,
而黃藥師的缺點也太多太多,“偉大”、“英雄”、“完美”的這些字眼
不能用到他身上,但這么多才多藝多令人傾心之處的人,有缺點又有什么
關系?馮蘅雖然早死,但也應是值得的。
歐陽鋒
“西毒”歐陽鋒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邪惡力量,使《射雕英雄傳》平添不少
緊張場面,寫惡人的難處,是怎樣把他們寫得有分量,一味奸惡而缺乏個
性,便無可觀之處了。誰也不能說歐陽鋒不夠分量。“東邪西毒,南帝北
丐”四人之間的關系是很微妙的,并不是一味為敵,而是敵對之中,也互
相尊重大家同是武學宗師。數十年較競的歷史,由壯年而至老,或多或少
都有感情,“老毒物”這個稱呼,其實在貶斥之中也有不少親切成分,歐
陽鋒侄儿到桃花島求親,更是證明他認為他与東邪“門當戶對”。歐陽鋒
的“毒”,不單只在他所能的毒物,更在他的心腸,可以毒辣得完全無情
無義可言。与楊康在桃花島上殺害江南六怪,在大海上恩將仇報,暗襲重
傷洪七公,都是毒得使人惊心動魄的情節,至于經瑛姑及黃蓉之手而傳達
到一燈大師手上的“割肉喂鷹圖”,則是絕妙的間接一筆,顯出歐陽鋒滿
肚子毒計,所從來久遠矣!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武夫,一生的主要目標,就
是奪得“天下武功第一”的名銜,他的种种計謀,包括桃花島求親,都是
從這個目標出發。但是,歐陽鋒是有令人不能不佩服之處的,就是他的武
功的确是了不起。他有用奸謀,但不用奸謀,他那姿態絕不文雅的“蛤蟆
功”也不是任何人單獨抵擋得住,最后的華山論劍,打敗歐陽鋒不但需要
聯手,而且是名副其實的胜之“不武”。歐陽鋒的唯一弱點是他對侄(也
是他私生儿子)歐陽克的感情。奇怪的是,關于歐陽鋒的私生活,《射雕
英雄傳》說得很少。黃藥師的妻子女儿徒弟、他所居的桃花島,讀者知之
甚詳,“南帝”出家前后生活及故事,也有很多描寫,洪七公是王老五,
但他主持的丐幫分量很重,唯獨是歐陽鋒,讀者知道他來自西域,知道他
私通嫂子,生下歐陽克,但僅是知道有這樣的事。歐陽鋒似乎一直獨來獨
往,帶去桃花島的蛇啦,白衣美女啦,歐陽克死后都不見了。
洪七公
洪七公若非貪吃,必然是個偉大而無趣的人。他正義凜然的告訴裘千仞,
他手下殺過二百三十一人,但個個都是惡徒,死有余辜,他平生沒有殺過
一個好人;就算這是事實,這等自信道德上從來沒有錯,而進一步結論因
此他有資格殺裘千仞,真是使人不寒而栗。世上最專橫的獨裁者,總是以
為自己是對的。洪七公毫不專橫,也絕非獨裁者,他是一個典型的大節一
絲不苟,其余便不拘小節的人物,不犯大錯,不給他作大義凜然指責的理
由,洪七公是個可愛的長者。他的貪吃及美食當前的猴急姿態,令人感到
好笑,洪七公有此弱點,便不會變得不近人情了。事實上,他很有人情味
,他明知黃蓉故意討好他,使他答應教郭靖武功,但也不在意,照教如儀
,讓這對小儿女遂了心愿。他并不是一味出自好心,教穆念慈是出自好心
,報答她好心救了一名丐幫弟子,但只教了她兩三招,黃蓉郭靖學了這么
多功夫去,一來因為他貪吃黃蓉的小菜,二來因為他著實喜愛他二人,而
兩人之中,他又喜愛黃蓉更多,因為她聰明伶俐,這樣的徒弟,往往吸引
師父一套一套功夫的教下去,欲罷不能。若洪七公正義感大于人情味,他
就會欣賞正直的郭靖,多過古靈精怪的黃蓉了。為了郭靖,他大概不會承
擔這樣大的麻煩,親自跑到桃花島去代郭靖求親,但為了黃蓉,見她那么
喜歡這傻小子,他就扮演郭家大媒去了。他喜愛黃蓉,黃蓉也是真心愛他
,他被老毒物暗襲,身受重傷,明霞島上,黃蓉悉心照料維護,猶如小孫
女照料老祖父,親情深厚,令人感動。其實,正是因為他是這么可親可愛
的一個人,所以他的正義凜然才分外使人肅然起敬,所以在他跟前,施以
偷襲的歐陽鋒,乘人之危的歐陽克,才顯得那么卑鄙不堪。洪七公對裘千
仞說的那段話那么有力,原因不在于洪七公是永遠不會錯的圣人,而是在
于他極少板起臉孔教訓人,連洪七公這么寬容的人也提出指責,裘千仞就
不能不感到慚愧了。
段皇爺
“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之中,“南帝”出場最后,是“壓軸好戲”,同
時道德層次也是最高。段皇爺段智興出家為僧,前后是兩個不同的人。段
智興是個熟衷名譽地位,自尊心極強的男子。像其他這樣的男子,他因熱
衷追求名譽地位而冷落了所愛的妻子,當妻子因被冷落而戀上別人的時候
,他的自尊心便大受傷害,使他陷入痛苦的深淵。他的遭遇,比平常的男
子的遭遇惊心動魄,因為他是皇爺,因為他身怀一陽指的絕頂武功,為了
破坏他奪得“武功第一”的名銜,他的對頭裘千仞設下毒計,重傷他的妃
子与人私通生下的儿子,結果,他被迫面對自己的人性卑劣弱點:他的妒
恨,他不肯為情敵的孩子犧牲的自私心。可能正因遭遇异常,异常的震撼
力使他選擇了特殊的出路,他為自己的罪孽而仟悔,出家為僧。大理皇帝
有晚年出家的傳統,但段智興的出家,最初可能像后來清朝的順治那樣,
是為情出家的。一燈大師無嗔無欲,只有無窮的慈悲,及為人犧牲的精神
,他的個人仇恨,早已化解,他不但寬恕了別人,也寬恕了自己。他叫瑛
姑來刺還他一刀,報她喪子之仇,說他等她來刺,已等了很久,并不是因
為他需要這一刀贖罪,而是他怜惜她年去年來,被報复心吞噬而不得自由
,盼望她一刀刺了下去,這十多年的結就可以解脫了。其實,段智興与一
燈大師之間,是有關連的,兩個他都是至情的人,不過段智興的情是囿限
于一己的蒙蔽的愛欲,而一燈大師的情是對一切世人的慈悲怜憫。總是凡
俗之情最深的人,最有大徹大悟的可能,沒有段智興的情愛嗔欲,就沒有
一燈大師的舍己精神了。黃藥師沉溺于自己的情愛嗔欲,西毒与北丐都似
乎沒有什么私情,一燈大師則是超越了私人感情的痛苦縛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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