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英雄詠歎調──「倒灑金錢」論白羽之文心
作者：葉洪生
《偷拳》為末路英雄寫真
按《偷拳》寫於一九三九年，約略與《武林爭雄記》、《聯鏢記》同時由天津「正
華出版部」排印。抗戰勝利後，上海勵力出版社將《偷拳》改名《驚蟬盜技》，再
版發行。在該書「後記」中，白羽指出：「技擊故事逃避現實，一向是虛構多，寫
實少……唯有這本《偷拳》和《子午鴛鴦鉞》純本事實。」筆者欠學，未讀過《子
午鴛鴦鉞》（僅知是為洵陽張玉峰老武師立傳），不敢妄斷。然《偷拳》一書敘楊
露蟬學藝事，實多血淚。江湖險惡、人心難測、世途坎坷、英雄困頓盡在其中矣。
此書在白羽諸作中堪稱「極短篇」，僅有廿二章，約十七萬言。大意是說：楊露蟬
原係清朝咸、同年間河北廣平府人氏，少慕武技；為求更上層樓，乃遠涉河南陳家
溝，欲拜「太極陳」──陳清平為師。不意此老秘技自珍，深閉固拒。露蟬平白受
辱，遂一怒而去；立志別訪明師，再登門雪恥。那知江湖上盡是欺世盜名之輩，以
致到處吃虧上當；如此磋跎數年，一事無成。露蟬百般無奈，只好重返陳家溝；拔
眉改貌，喬裝啞丐，混入陳府「偷拳」。某夜陳氏夜召弟子，試演太極拳、劍、槍
三絕技。露蟬時窺伺在側，見其槍法如神，忘情「叫好」，遂為所擒。陳氏問明原
委，因有感於露蟬學藝之志堅苦卓絕，悟性又高，乃決意收為關門弟子，盡傳絕學
。七年後露蟬藝成出師，北遊燕市；入肅王府「結絨繩網」比武，技壓群雄，與八
卦拳家董海川不分軒輊。楊、董二人遂分別以「太極」、「八卦」兩門內家拳技開
宗立派 因而聲聞於世云。
由故事結構來看，此書肌理綿密，層層轉進，步步為營，前後照應，幾至無懈可擊
地步。特別是前五章在佈局上，一直是以楊露蟬為主；迨至他為投師訪藝，在陳家
溝登門獻贄而遭「太極陳」一拒再拒之後，憤然撂下「十年後再見」的話，即一去
無蹤。而從第六章起，則倏忽跳過五年，反客為主；寫太極陳（主）因一念之仁，
收容倒臥雪地的啞丐（賓）──閱者或疑此即楊露蟬之化身，但作者口風甚緊，偏
不說破。曲曲寫到第十七章（又過了三年），方教那拔眉改貌、裝聾作啞的楊露蟬
，因月夜窺技失聲叫好而使真相大白。作者至此，始借楊露蟬之口，一筆兜轉前文
；一一交代當年楊氏離開陳家溝、流落江湖五載的種種遭遇。
此中苦況，正孟子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
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其過程曲折離奇，變幻莫測，
大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之概。（詳後）
再就小說技巧而言，作者曾因熟讀西洋文學理論之故，懂得如何選取「敘事觀點」
及「見事觀點」來敷陳故事；且筆法極精，宛轉有致。試看本書除第一章的情節（
可視為楔子）是「全知觀點」與「單一觀點」混合並用以外，均嚴格扣住「單一觀
點」敘事──即故事由小說人物的對話和行動逐漸推展開來，極力避免作者介入橫
加干擾。同時，本書亦廣泛運用「見事觀點」；通過小說人物的「主觀眼」，使人
物面貌、場景變化、事件發生等等自然呈現。這種技巧在《十二金錢鏢》中是偶一
為之，用得並不普遍；而本書則全面發揮「轉移觀點」的妙用，宛如舟行水中，隨
分隨合，無跡可尋。
此外，書中有多處行文將人物內心獨白（主觀）與外在形勢（客觀）交融成章，完
全達到內外情景合一的藝術境地──此一「鏡中倒影」的渾然筆法，幾可直追《水
滸傳》（如第二回史進行路自忖）；在其同輩武俠大家中，可謂無出其右。至於本
書描寫太極拳法、槍法之妙，乃題中應有之義，固毋庸饒舌。
最可稱道的是，從十八章到廿章，作者用極經濟、簡潔的筆墨敘述楊露蟬浪跡江湖
五年種種「現實人生」的血淚經歷：一遇「大竿子徐」，二遇「地堂曾」，三遇「
武當賽金剛」；都以江湖騙術矇人訛財，但巧妙卻各自不同。楊露蟬是富家子弟出
身，涉世未深，那知人心詭詐、鬼蜮技倆？於是前兩次糊裡糊塗地做了「冤大頭」
，空耗光陰、錢財，本已心灰意冷；第三次竟碰到一個「不要錢」而揚言「以武會
友」的武當派高手，未免喜出望外──這就奇了！
反諷社會現狀「笑中帶淚」
大陸著名美學家張贛生在《民國通俗小說論稿》一書中曾說：「白羽深感世道不公
，又無可奈何；所以常用一種含淚的幽默，正話反說，悲劇喜寫。在嚴肅的字面背
後，是社會上普遍存在的荒誕現象。」此論一針見血，譬解極當。用以來看《偷拳
》寫楊露蟬三次「慕名投師」而上當受騙，在在若合符節。其中尤以末次所遇「武
當大俠──賽金剛」宗勝蓀，弔詭矜奇，殊異常人。白羽在此全用「背面敷粉法」
閒閒落墨，其筆濡滿「含淚的幽默」，反諷至極！
書中先說楊露蟬上過兩次當，業已灰心喪志；於頹然返鄉途中，忽聞小飯鋪客人談
起「宗大俠」種種神奇本領，而且還「奉師命，尋訪有緣人，傳授玄天觀武功」，
不禁又驚又喜！但也未免存疑。下面這段對話妙絕，值得摘介：
那瘦子對露蟬道：「咱們別說他師傅有多大能耐，就說他那三位師兄吧，
你猜都是什麼人？」楊露蟬自然不曉得。瘦子瞪著眼道：「告訴你，他那
三位師兄都不是人！」
露蟬駭然要問，那鬍子掌櫃接著道：「他那三位師兄，一個是人熊，一個
是老猿，一個是蒼鷹，有一人來高──」說著用手一比，又道：「這位宗
爺乃是小師弟，他的功夫都是老猿教給他的。你說夠多麼稀奇！」（見原
書第十九章）
如此這般，把個楊露蟬聽得目瞪口呆。據稱，這三個披毛戴角的異類師兄姊：老猿
是大師姊，名叫袁秀，「精擅玄門劍術」；熊二師兄「卻會鐵沙掌、金鐘罩」；蒼
鷹是三師兄，名叫英凌，則有「空手入白刃」功夫──這分明是在嘲諷還珠樓主《
蜀山劍俠傳》中女主角李英瓊及其猿、鵰奇遇故事。特其「全都不是人」一語，力
透紙背！充分表現出白羽對「脫離現實」者的憤慨。
書中又說，楊露蟬上當多了。不再輕信人言；而要實地察訪清楚，才肯投師。那宗
某給沈大戶兩位姑娘教拳，兼管看宅護院。另外自設武場，門上掛著「以武會友」
的招牌，上寫：「武當派拳師宗勝蓀傳授蛤蟆功、鐵掃帚功、長拳、鐵布衫、鐵沙
掌；以武會友，不收分文。」平常給人治病，「照例不要錢」！但如此高人，不等
楊露蟬登門，卻自行投到。楊露蟬驚喜之下，獻上束脩白銀五十兩，宗某呵呵一笑
，竟拒而不收──「這又與大竿子徐不同」！（以上分見原書第廿章）
復次，這個宗師傅主張因材施教，旨在「發揚武學」；論起武來，頭頭是道，而且
講究甚多，似乎無所不通！楊露蟬一心想學太極拳，他「仔細考察了一個月」，卻
說楊的天資「不行」，只教岳家散手──而他的岳家散手「居然很有門」！就在楊
露蟬竊喜終於得遇「明師」之際，宗某東窗事發：原來他竟是個作奸犯科、拐騙良
家婦女、訛大不訛小的巨盜！楊露蟬若非友人搭救，也幾乎被捉將官裡去！作者曲
曲寫來，笑中帶淚，令人動容。
總之，此書對世人乃至一般武俠小說而言，頗有現實意義，值得回味深思：
（一）「窮文富武」──不是家資富饒「有閒有錢」者，別想學武功！如楊露蟬者
是。
（二）「名師」非「明師」──江湖上儘多欺世盜名、招搖撞騙之徒，而具真材實
學者鮮矣。即或有之，其道德、人品、心性亦有上下床之別。如江湖三大騙子者是
。
（三）事事靠機緣──人生旅途坎坷，很少一帆風順；若無機緣、運氣，往往就失
之交臂，甚至到處碰壁！所以個人主觀願望必須有客觀條件配合才行。如楊露蟬三
次為「太極陳」所拒，以及因故見棄於「鐵掌」盧五者是。
雖然《偷拳》小說有如是諷喻性象徵意義，又力求寫實；但書中所述「太極陳」卻
非陳清平，而是另有其人。按陳家溝之太極拳在清中葉後分為兩支：陳長興所傳為
「老架」，陳清平所傳為「新架」；而楊露蟬實為陳長興弟子，嗣後更別創「楊派
太極」一宗，流傳至今。由此可見，紀實之作殊不易為。白羽全力以赴，業已竭盡
所能！自亦無須苛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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