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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俠情哀以思」 ──細說王度廬的《鶴~鐵》五部曲 作者:葉洪生 (一)春蠶到死絲方盡──《鶴驚崑崙》 《鶴驚崑崙》原題《舞鶴鳴鸞記》,發表於一九四○年四月《青島新民報》;有廿 四回,都五十萬言,單行本改以今名。按報上連載時序,本書是在《寶劍金釵》、 《劍氣珠光》之後;然以小說人物關係而言,實為五部曲之首。主要是描寫江小鶴 與鮑阿鸞之間愛恨情仇的「命運──心靈悲劇」。今先將故事梗概簡述於次: 江湖上有一位老武師鮑振飛,執掌崑崙派門戶,人稱「鮑崑崙」。鮑振飛門下,有 一劣徒江志升,因犯淫戒,遂為鮑振飛率徒眾慘殺。江志升的獨子江小鶴年方十歲 ,本欲懷刃為父報仇,卻為鮑振飛所阻,將他收留下來;日後漸與鮑振飛之孫女阿 鸞生情。鮑振飛心懷鬼胎,日夕不安,終想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小鶴遂以十四歲 之髫齡,逃脫虎口,流落於江湖。待小鶴逃到秦嶺時,為九華山無名老俠所救,收 為關門弟子,盡傳絕學。 十二年後,江小鶴藝成下山,鮑振飛自料不是敵手;遂利用龍門俠嫡孫紀廣傑對阿 鸞之癡情,將阿鸞許配於他,想藉龍門俠之力,為鮑家擋災。孰知阿鸞深心之中, 猶自念念不忘江小鶴! 紀廣傑自恃驕狂,又心疑阿鸞與小鶴有私,乃沿途遍書「捉拿江小鶴」的字樣,欲 激小鶴出頭拼鬥。小鶴本欲下手懲戒,卻在正陽縣(屬河南)看見紀廣傑放賑救災 ,心敬他是一位「俠義」,遂含垢忍辱,不與計較,並在暗中幫他劫富濟貧。後紀 廣傑大鬧武當,失足墜崖,也多虧小鶴相救,始得活命。 鮑振飛亦知紀廣傑不可恃,遂遠遊川中,不敢回家。阿鸞聞聽爺爺流落在外,心中 不忍,便匹馬單刀前往尋找;經過秦嶺時,為賊寇擄上山去;紀廣傑來救,亦失手 被擒,二人乃雙雙成為階下囚。江小鶴趁夜下山,將兩人救出險地。阿鸞感到恩仇 糾葛,情孽牽纏,實是無法解脫,遂跳崖尋死;未料又為怪俠鐵杖僧所救,將她送 往雲棲嶺九仙觀中暫且棲身。 江小鶴遍尋阿鸞不獲,只好死心;卻輾轉入川,將鮑振飛拿下,擬解回故鄉鎮巴, 當著地方父老之面,為民除害。那知途中鮑某被鐵杖僧救走,小鶴追至九仙觀,卻 碰見阿鸞。阿鸞為救乃祖父之命,情願自刎替死;小鶴搶救不及,阿鸞已血濺五步 ,氣若遊絲。在小鶴下山找車之際,阿鸞垂危之軀再為九仙觀惡道姑所擄;雖復為 小鶴的啞師兄所救,然傷上加傷,回天乏術,終於淚盡燈枯,香消玉殞! 小鶴被惡道姑所誆,趕上武當山要人,獨鬥武當「七大劍仙」;最後才得知阿鸞早 已玉落珠沉,而鮑振飛也懸樑自盡。自此恩仇了了,意冷心灰,乃返九華歸隱,改 名「江南鶴」云。 本書主題始終圍繞著江小鶴與鮑阿鸞自小至長的「愛」、「恨」糾葛關係而作種種 經營。作者以細入毫芒的筆觸來描寫「鶴」之恨與「鸞」之情;終因愛、恨不能相 容,鶴、鸞悲而失侶。是以本書原名《舞鶴鳴鸞記》,富有相當濃的文學意味;而 江小鶴下山尋仇,鮑崑崙一夕數驚!則為《鶴驚崑崙》題中應有之義了。 「柳樹意象」生死情結 鸞、鶴情事最早見於原書第二回:「春郊生情愛,燕子啄花」。當時小鶴(十四歲 )爬上柳樹給阿鸞(十歲)取風箏,以叫一聲「媳婦」為條件。此情此景深埋阿鸞 心底,始終不能忘懷。事隔十年,當阿鸞聽說小鶴在外學得一身本領而即將前來報 殺父之仇,她心中就「恨」!書中這樣寫道: 她忘不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記得在幼年時候,她曾答應給人家作媳婦…… 她還記得那時的情景,一想起來她就臉紅,她就「恨」江小鶴。她並不是 因為小鶴是她家仇人她才恨,彷彿另有一種原因,她說不出來;心裡時時 急躁、咬牙,想著除非江小鶴現在就來,與自己大戰三百回合;自己再把 他殺死,殺得他血肉糜爛。然後,也許自己又氣他,也許自刎在被自己殺 死的死屍之前,才能痛快!(中略)她走至道旁的一株柳樹之前,抽出刀 來就向樹上砍了一下。喀的一聲,樹皮又掉下一大塊來,她才像消了點氣 ,解了點恨。這株大柳樹就因為十年前掛過她的一隻風箏,現在教她天天 砍一刀,砍得遍體鱗傷。(見原書第七回) 這裡,作者將阿鸞那種愛恨交織的複雜心情,刻劃入微,真是極盡哀惋之神。而類 似意象描述不斷地重複出現竟有五次之多,異地異時交疊浮映於阿鸞心中。令人不 但不覺厭煩,反而更彰顯出作者寫情之深之細,是多麼纏綿悱惻,動人心魄! 同樣地,在作者筆下的江小鶴,自幼就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虎虎有生氣的小英 雄;及其藝成下山,更是縱橫江湖無敵手。但他為了珍藏阿鸞遺失的一隻紅繡鞋, 竟會顯得那麼優柔寡斷,婆婆媽媽。這也無非為了一個「情」字!作者重複敘此亦 有四次。迨至阿鸞為救其祖,奪劍自戕,因傷重不治而死;小鶴扶柩回鄉,不料又 看到了當年的那株柳樹: 樹身上的刀痕宛然,可見當初用刀砍的那人,不但心中有恨,其中還壓著 一些熱烈的愛情。現在這株樹垂著幾根數得出來的柳條,頹然地像是一個 人低著頭痛哭。江小鶴頭一陣暈,幾乎摔下馬來。(見原書第廿回) 這種愛恨交織、情景交融的「柳樹意象」,寓有非常豐富的文學內涵,殆為作者運 用象徵手法描寫悲情藝術之極致。相對來看另一幕寫阿鸞自戕殉情的悽慘場面(詳 後),雖然驚心動魄,令人不忍卒睹;卻轉不如此處予柳樹「擬人化」之情深義重 ,似恨實愛!蓋柳樹「低頭痛哭」既影射阿鸞至死不渝之情,及其無力化解兩家冤 仇之悲;又何嘗不是隱喻或迴映出小鶴心中之悔之痛!而這一對有情人不但未成眷 屬,反而一死一生,幽明異路;怎不教那屢被刀砍的柳樹亦為之「動容」! 德哲尼采嘗謂:「一切文學吾最愛以血書者。」王氏筆下的柳樹身上「刀痕宛然」 ,本無靈性;但因砍者每一刀都是愛恨交迸,卒使無情柳「物化」為天地間至情至 性的象徵;進則更臻及人、柳互為化身而相映成悲之境。閱此「無血之血」卻隱含 痛淚的至文,乃不得不信王度廬洵為古今罕見的寫情聖手;卓絕一代,獨步當時! 「愛與責任」兩難之戰 誠然,愛是一種不同的生命體驗,其價值觀因人而異。但若涉及到責任關係,原本 單純的「愛」就會變得極端複雜;再進而將兩者對立起來,非此即彼,積不相容, 便終不免一戰。而這種隱藏在心靈中的戰鬥,往往是自毀性的「善」與「善」之爭 。其慘烈、痛苦程度,即當事人亦無法形容。 《鶴驚崑崙》正是「愛與責任」兩難周全的一大悲劇典型。它以一般江湖仇殺、冤 冤相報的故事套子為外部架構;內則致力營造一個逼使英雄兒女面對「命運的悲劇 」而又無可逃避、擺脫的極限情境──對於江小鶴來說,父仇不共戴天!他是非報 不可;而鮑阿鸞為救乃祖之命,亦非全力阻擋不可!於是「報仇」與「反報仇」遂 各自形成某種在倫理道德上的至大至高「責任」。他們互憐互愛,但分別又與其不 可逃避的「責任」相衝突!怎麼辦?作者只有教阿鸞以自殺殉情的方式來解決這兩 難之局──雖然在事實上此一「死結」並未打開,它成為小鶴心中永遠的「痛」! 相信作者寫阿鸞悲情而短命的一生是噙著淚下筆的。其所述阿鸞種種內心掙扎、分 裂、交戰以至感情崩潰、爆發;最後且引「情人劍」自殺相殉,可謂字字濡淚,血 染桃花!當這一痴心少女垂危之際,猶呻吟著說: 「你甘心了吧?……這你還不出氣嗎?快再刺我一劍,別教我受罪……小 鶴,你這狠心的人……我等了你十年……我雖嫁了紀廣傑,可並沒跟他好 !……十年前我小的時候答應你,我……我並沒忘呀!」(見原書第十七 回) 此情此景,何等動人!也許唐人李商隱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便是阿鸞最佳寫照 吧! 提到「愛與責任」這個在西方歌劇中常出現的對立性主題,就不能不談造成鸞、鶴 命運悲劇的鮑崑崙。由於他剛愎自用,又受到群小包圍蒙蔽;進而殘害門人,縱容 兇徒,且硬逼孫女阿鸞嫁給紀廣傑;一直固執到底,猶自以為代表「正義」!因而 種種悖亂皆由其本身性格的悲劇導出,並成為本書一切悲劇的根源。 書中說老鮑「最得意的愛徒」龍志起無惡不作,人盡皆知;偏偏它卻曲予包庇,言 聽計從。老鮑之「護短」是基於其牢不可破的錯誤觀念,認為龍某忠於師門,決非 歹人!同時為保全自己的江湖令譽,乃無視於客觀存在的事實;反而偏聽信龍某一 面之辭,力加庇護,死不改悔!這與其說鮑崑崙是「老糊塗」,不如說是他過於「 自私」──係由本身剛愎性格所決定──這正是他倒行逆施、執迷不悟的主因。作 者寫鮑崑崙所作所為,全用「反跌法」;特別是本書第十五至十七回,刻劃鮑、龍 師徒二人明暗對比的心理變化,入木三分,令人叫絕! 固然《鶴驚崑崙》一書大巧若拙,美不勝收;且佈局嚴密,情節動人,足以哀感頑 豔,但在故事結構上的敗筆亦有所不免。筆者認為,本書在寫到江小鶴扶鸞柩返鄉 ,「又見柳樹,又見柳樹」而此恨綿綿無絕期之際,就應戛然打住──讓讀者置身 於那四面八方撲上來的愁雲慘霧之中,咀嚼回味,黯然神傷──當可將這部「悲劇 俠情」傑作昇華至更高層次的文學意境中去。 怎奈當時作者無米下炊,「為稻粱謀」而著書,只有往下「拖」!致使全書故事已 近尾聲時,又把所謂「武當七大劍仙」(?)中的呂崇巖扯出,瞎鬧一場;並一再 「補敘」前情,實無必要。卒令原先所營造的悽美氣氛為之大大減色,殊為可惜! -- ○ Origin: 新竹師院 風之坊﹝bbs.NHCTC.edu.tw﹞From: 163.13.123.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