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俠情哀以思」
──細說王度廬的《鶴~鐵》五部曲
作者:葉洪生
(二)蠟炬成灰淚始乾──《寶劍金釵》
《寶劍金釵》是王度廬成名作,共有卅四回,都四十五萬言。主要是寫江小鶴義兄
李鳳傑之子──李慕白「性格的悲劇」,以及他與俠女俞秀蓮、俠妓謝翠纖之間所
產生的哀情故事。
在《鶴驚崑崙》中,江小鶴掙扎在愛恨情仇之間,左右為難;因為他報仇的對象正
是戀人的尊親,必須放棄其一,勢難兩全。此所以鶴、鸞之愛,都是血淚交迸的,
極端痛苦的。而《寶劍金釵》的佈局、架構、情節,又要比前者更曲折、複雜得多
。因李、俞、謝之間並非是單純的「三角戀愛」,其中尚夾有李對俞的「施恩不望
報」、謝對李的「輕生一劍知」,以及孟思昭(俞之未婚夫)對李慕白的「拼將一
死酬知己」……種種情深義重繁複已極的關係在內。今先將故事大要簡介於次:
在「江南鶴」(即江小鶴)封劍歸隱三十年後,李鳳傑之子慕白,隨紀廣傑學藝;
因聞俞雄遠老鏢頭有一掌珠名喚秀蓮,色藝雙絕,遂前來比武求親。詎料秀蓮從小
已經與孟思昭訂親,慕白失望之餘,便欲上京謀事。正巧俞氏夫婦送愛女前往孟家
完婚,途中遇仇,為李慕白所救。老鏢頭臨死之前,託慕白照顧秀蓮,慕白慨然應
諾負責把秀蓮送到孟家安身。
萬沒想到,孟思昭因為打抱不平傷了人,逃匿在外,音信全無。慕白為了「忠人之
事」,遂代秀蓮上京打探。由於他的武藝出眾,名震京華,「鐵掌」德嘯峰心儀其
人,乃將京城赫赫有名的俠妓謝翠纖介紹慕白認識。慕白暗戀秀蓮,勢所不許,本
已絕了癡念;今見翠纖啼香笑粉,楚楚之姿,正好填補心靈的空虛。纖娘原有兩個
熟客胖盧三與徐侍郎,財雄勢大,無人敢惹。慕白嫉惡如仇,心中不忿,乃將胖盧
三折辱。胖盧三亦恐其將纖娘奪去,遂設計陷害,下慕白於獄;並乘機勢劫利誘,
將翠纖贖於徐侍郎以為外室。
經鐵小貝勒、德嘯峰等人仗義奔走,李慕白終於出獄。「瘦彌勒」黃驥北和胖盧三
沆瀣一氣,懼其報復,仍託人去河南請惡霸「吞舟魚」苗振山來助紂為虐,與慕白
為敵。孰知,苗振山外號「苗老虎」,兇惡無比,翠纖正是他「必欲追殺」的逃妾
(謝父亦死其手)。翠纖捨慕白而就徐侍郎,主要便是為逃禍。偏偏慕白之友「爬
山蛇」史健為友情熱,欲促成李謝好事,將胖盧三、徐侍郎一齊殺死,翠纖遂被趕
出徐門。
慕白出獄,赴鐵小貝勒府拜謝活命之恩,發現有一小廝「俞二」行跡有異。某日二
人月夜比劍,惺惺相惜。慕白不合吐露衷曲,告以戀慕秀蓮,為情所苦;「俞二」
乃力勸慕白應娶秀蓮為妻。交往既久,慕白察言鑒色,種種試探,始知「俞二」便
是孟思昭化名。思昭既感慕白「慧眼識英雄」,復自慚形穢,決意退讓;乃連夜出
京,隻身孤劍迎住苗振山等賊廝殺,情願一死酬知己。孟思昭終因寡不敵眾,為苗
振山飛鏢打中要害,奄奄待斃。史健路過,一面施救,一面派人給慕白送信。慕白
得訊大驚,立刻離京來見思昭最後一面。這時,苗振山與俞秀蓮也不約而同地都到
了北京。
苗振山將謝翠纖找到,橫加凌辱,幾欲殺害;俞秀蓮激於義憤,遂將苗振山誘出城
外殺死。那知,天假其手,竟為未婚夫孟思昭報了大仇。孟思昭臨終之際仍勸慕白
娶秀蓮為妻;然慕白心如鐵石,以義為重,寧可把這段愛情深埋心底,痛苦一生,
也不願和秀蓮婚配。他滿懷悒鬱地回到北京,尋空去看翠纖,未料言語誤會,翠纖
卻引匕首自戕而死。
李慕白在短短一年中,倍嘗生離死別諸般滋味,因而心灰意冷,返回故鄉。此時,
德嘯峰又為黃驥北所陷害,誣其偷盜大內珍寶;幸為鐵小貝勒營救,發配新疆充軍
。慕白得訊,再上北京,為友報仇。他殺了黃驥北,不願連累別人,情願見官抵命
;雖經史健、俞秀蓮數次來獄相救均不允。最後,奇俠「江南鶴」將李慕白帶走,
並將慕白之劍送給秀蓮,以為信物,「留結他日之緣」云。
雙重「理想」與「現實」
就主題上說,「寶劍」代表俠骨,暗指李慕白;「金釵」意為柔情,始於俞秀蓮,
過渡於謝翠纖,而又終歸俞秀蓮。在象徵的意義上而言,「寶劍」對「金釵」的這
一場盪氣迴腸的戀愛,始終是一對一的。
俞秀蓮無疑是一「美的化身」,但僅能存在於李慕白的「理想」中,可望而不可及
;謝翠纖才是「現實」生活中「俞秀蓮的替身」。因此,李慕白與翠纖間的戀情並
非孤立事件,而是出於一種「補償心理」,想拿翠纖來代替俞秀蓮。反過來看,李
慕白既是翠纖的「理想」,又是俞秀蓮的「現實」。這種相互投射的雙重「理想」
與「現實」交織成的三角情網,是十分微妙而富於悲劇色彩的佈局,顯見作者用心
之深。
位於這三角情網頂端的中心人物李慕白很可嘆、很可憫、很可悲!本書主要的故事
架構便建立在他個人「性格的悲劇」上;而其性格之所以優柔寡斷,又無非是受到
傳統俠義觀念(正)及封建思想餘毒(反)兩方面的薰染影響。由而導致兩個好女
子一生(俞生亦何歡)、一死(謝死亦有恨)的命運悲劇。
‧對俞秀蓮這個「理想」來說,由於李慕白倜儻多情,慷慨好義;其遲遲未婚,便
是想找一個才貌雙全的佳人匹配;一見秀蓮,當即「驚為天人」!但因他是個知書
達禮的秀才,又自命為名俠之後、當世英雄;既知秀蓮已許字孟思昭,登時絕了此
念。繼而因路救俞氏父女,更不能趁人之危「挾恩求報」;是以趕忙在俞父臨終前
表明心跡,視秀蓮「如同胞妹妹一般」(見第六回)──因為「施恩不望報」,才
是俠義英雄所為。即使後來孟思昭已死,他亦不能「負義」而娶秀蓮,以免有玷女
俠名節。
是故,面對俞秀蓮這一尊偶像、女神,李慕白的「思想包袱」沉重如山!他明明知
道秀蓮對其有情,而他又是秀蓮在「現實」中所能依靠並託付終身的唯一人選;但
因封建道德觀作祟,他卻把秀蓮的名節(烈女不事二夫?)看得比她的家庭幸福、
美滿生活更重要!終於他犧牲了自己,也犧牲了秀蓮──使兩人都墜入痛苦的深淵
,無以自拔!
‧對謝翠纖這個「現實」來說,由於李慕白既不能與「夢中情人」俞秀蓮婚配,心
靈自感空虛;其後邂逅翠纖,別有一番幽豔,不覺便把暗戀秀蓮的情思轉移到翠纖
身上──以此代彼,權充「現實」生活中的寄託。慰情聊勝於無!
那知翠纖身世淒涼,早厭倦於風塵;而慕白英姿颯爽,重情尚義,正是她「理想」
中長相廝守的對象。惟其用情極深,生怕心上人受其連累,同遭惡霸苗老虎毒手;
乃不得不面對「現實」,選擇財雄勢大的徐侍郎作避風港。由是而與慕白產生一連
串的誤會,最後非自戕以明志不可!這又是「命運──性格悲劇」的另一種典型了
。
對比書中兩個好女子的遭遇,俞秀蓮固然是「望門守寡」,處境堪憐;但謝翠纖歷
經魔難、情劫,終不免含恨負屈,自我毀滅,則更為不幸!惜多年以來,海峽兩岸
論《寶劍金釵》者,似乎只記得俞秀蓮,而完全忽視謝翠纖的存在。其實王度廬對
本書第二女主角謝翠纖的描摩刻劃,也是筆染痛淚,力透紙背的;很值得我們進一
步探討。
風塵俠妓因情鑄恨
謝翠纖小名纖娘,是書中鐵掌德嘯峰所謂「北京平康中第一絕色」、「世間一個奇
女子」(見第九回)。她性情慷俠爽,常為同班妓女抱不平;故出錢出力,樂於助
人。她的香閣中懸掛著一幅「風塵三俠圖」,且從不留宿,只陪客談心。莫非其有
以紅拂女自況之意?作者在此未明說,實堪玩味。
在《寶劍金釵》裡,謝翠纖真可說是一個有情有義的苦命人。她雖淪落風塵,卻並
非是弱女子;相反地她還「烈性」得很。由她懷刃三年隨時準備跟殺父仇人苗老虎
拼命一事可知,她的個性非常堅強,是無所畏懼的俠妓。然而遇到了李慕白,因為
有「愛」,她卻軟弱了,也瞻前顧後起來。試看第十一回李慕白醉後來找翠纖,一
句話她就受不了。
忽聽李慕白長長嘆了口氣說:「翠纖,我到妳這裡來,並不是嫖來了,因
為我們都是天地間的可憐人!」翠纖聽了這樣的話,不禁心中一痛,彷彿
有一種東西準準確確打在自己的心坎裡,眼淚不覺撲簌簌地落下。又見李
慕白緊緊握著拳頭,露出氣憤的樣子說:「我這樣的英雄,妳這樣的美人
,卻都所欲不遂;倒被踏在一般庸俗小人的腳底下!」翠纖一面拭著眼淚
,一面笑著說:「李老爺,你真是喝醉了!你說的這話,我全聽不懂!」
……
其實,李慕白酒後吐真言,翠纖那有不懂之理?只是慕白的「所欲不遂」(俞秀蓮
)是自己性格的悲劇造成的;而翠纖的「所欲不遂」(李慕白)卻是用情太深,怕
苗老虎尋來反倒連累到意中人罷了。
深一層來看,翠纖之所以不能效「紅拂夜奔」,反而委身於老醜的徐侍郎做外室,
還因牽涉到謝老媽媽在內。由於母女相依為命,她不能不顧及現實;況且也沒有紅
拂帶著老母一齊「夜奔」的道理。是故,當李慕白洗冤出獄,夜探翠纖,說是要帶
她離京出走,她就為難了──李慕白一怔,問道:「妳為什麼不走?難道妳願意給
那徐老頭子做外家嗎?」翠纖搖頭說:「決不!我不願意!可是……徐大人有勢力
、有錢,他又待我很好,養活我們母女;我不能沒良心,不能……」說到這裡,她
哭了。(以上見原書第十八回)
這句話實實在在,便是翠纖的真正苦處。後來徐侍郎被「爬山蛇」史健殺死,翠纖
被逼下堂,貧病交迫。見到李慕白來看她,不禁哭著說:「李大爺,我當初錯打了
算盤啦!」李慕白此時卻已灰了心,說是「後悔也沒用」,自己決不再幹「傻事」
!臨走時還說了些可以給她們母女倆再借點銀子的話──這就是「太看不起人」,
把無價的真情論斤賣了!
作者寫翠纖之死,不像《鶴驚崑崙》中寫鮑阿鸞明奪江小鶴之劍自戕,當場血濺五
步!而是用過暗場交代。書中說,李慕白踏著沉重的腳步出門,忽聽屋裡的謝老媽
媽像鬼嚎似的叫了一聲,跟著就放聲大哭……李慕白大吃一驚,趕緊搶回屋裡去看
──「只見炕上、被褥上濺了一片鮮血;翠纖頭髮散亂,兩手緊抱著前胸,渾身亂
顫;連呻吟全都呻吟不出,一口匕首橫放在枕畔……那血色紅得怕人!」(見原書
第廿七回)
翠纖死得太快太猛,想必是在人生最後的希望幻滅下,既恨慕白「無情」,更恨自
己「多情」;乃對準胸口狠刺一刀,又立刻拔出所致。這是世間烈性女子不甘「受
辱」而又無力與命運抗爭的必然反動!最可悲的是,翠纖「懷刃三年」原準備跟苗
老虎(殺父之仇)拼命時用的匕首,早先卻沒派上用場,此刻反而拿來為自己了結
殘生!這不是人世間絕大的反諷麼?
我們試看在翠纖自戕後,作者對李慕白當時心情的一段描寫:
李慕白的心中比冰雪還要冷!兩眼卻是熱熱的。踏著雪,茫然地走出了粉
房琉璃街,他竟像連方向也分辨不出了,站著發了一會怔。(中略)風雪
愈緊,行人絕無!只有一條狗追著他亂吠……「我──我李慕白究竟成了
一個怎麼樣的人哪!」心裡想著,自責自恨,眼淚又不禁汪然而下。雪花
一團一團的向李慕白的頭上、身上不住地打,彷彿在懲罰他。那條狗像是
聞著李慕白的身上有什麼特別氣味,又像是翠纖的幽怨靈魂驅使著牠似的
,總不肯放開李慕白……(見原書第廿七回)
原來,直到翠纖以死明志,李慕白方知她實是真心相愛,而他自己卻也不能「忘情
」啊!正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王度廬寫到此處時,意象紛
呈,天地皆悲!他可曾含淚暗誦李商隱的〈錦瑟〉詩?固不得而知。但觀翠纖苦命
又悲慘的一世,誠如〈無題〉詩所云:「蠟炬成灰淚始乾!」而本折審美價值之高
、藝術感染力之大,足堪與前述「柳樹意象」相比;可謂先後輝映,各有千秋!
寫盡「義」字千姿百態
就書論人,李慕白對纖娘之死,的確要負一半責任。以纖娘病中處境之艱,正所謂
:「黃台之瓜,豈堪再摘?」當他說出「後悔也沒用」又提到金錢時,這場悲劇已
勢不可免。但話說回來,李慕白卻也不曾「負義」;因為他早先已決心攜纖娘「夜
奔」──再加上一個仗義疏財的德嘯峰,豈非又是一組「風塵三俠」?無奈當時纖
娘實有苦衷,才把事情搞砸。這只有歸諸於命運的捉弄了。
掩卷深思,本書最大的成就乃是在悲情外寫盡了「義」字的千姿百態。書中多處寫
李慕白「死心眼,想不開」,「寧做一輩子傷心的人」也不願娶俞秀蓮為妻;這除
了前述種種理由外,更大的原因是孟思昭係為他戰死,他豈能「負義」!而孟思昭
欲成全李慕白,連夜出京截住苗老虎一夥廝殺,士為知己者死!正是為了「義」;
德嘯峰、鐵小貝勒為李慕白出錢出力,情願以身家性命擔保,也是為了「義」;至
於史健為李慕白殺徐侍郎、胖盧三,又何嘗不是為了一個「義」字!
因此,本書的確是用心寫出了「義」的真髓,復以萬斛柔情,點綴其間。有「情」
有「義」的小說並不難寫,但像王度廬寫得這麼千迴百轉、情深義重,卻是戛戛乎
其難了。
此外,本書特別強調現代社會的法治觀念。如李慕白殺了惡霸黃驥北就變成了社會
上的「黑人」(通緝犯),不能隨便拋頭露面;及至被捕坐牢,即使他本領高強也
不願破禁越獄;甚至有人來救,他也嚴加拒絕。這是一種尊重法治的精神,極可寶
貴。是則「俠」的活動範圍乃被限制在「官府力量所不及之處」;在沒有王法的「
江湖」之上,俠士以天心為法,伸張人間正義,成為世上和邪惡、黑暗相對存在的
一股制衡力量──「俠」的真正定義與解釋端在於此。
近人劉大杰氏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中明白指出:「在思想這一點上講,《兒女英
雄傳》所表現的,只是淺陋低俗。」誠然,王度廬是以清季文康所撰《兒女英雄傳
》為創作搖籃;但他很快就從前人窠臼中掙脫出來,扶搖直上,「化腐朽為神奇」
!從而提高了俠情小說的藝術、思想境界。實在值得大書特書!
可惜《寶劍金釵》結束稍嫌草率。筆者認為,當書中的故事情節發展到老俠江南鶴
夤夜入獄強行救走李慕白,並將其佩劍留下,字諭秀蓮:「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
留結他日緣」之後,最完美的結局(須與全書小說神理統合)應是:俞秀蓮深宵獨
坐,無限悵惘;几上併放著那口李慕白的「寶劍」與那支孟思昭文定的「金釵」─
─在熒熒孤燈下相互輝映,幽幽吞吐光芒,予女俠無盡的追憶及去思……
至此,本書當無再續的必要;因為中國古典題材的文學作品原講究含蓄之美,餘韻
不盡,耐人回味咀嚼,方為上策。然而作者畢竟是一通俗小說家,為了養家活口,
於焉乃有《劍氣珠光》狗尾續貂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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