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俠情哀以思」
──細說王度廬的《鶴~鐵》五部曲
作者:葉洪生
(五)此恨綿綿無絕期──《鐵騎銀瓶》
本書為《鶴~鐵》五部曲中的壓卷之作,共有十九回,都八十餘萬言。它挾《臥虎
藏龍》雄渾氣勢之餘烈,更進而演為驚天地、泣鬼神的人間大悲劇。正如白居易〈
琵琶行〉中名句:「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絃一
聲如裂帛!」若論王氏作品營造氣氛之慘烈,當無過於此。
乍看書名,似乎《鐵騎銀瓶》是以羅小虎、玉嬌龍為陪襯,而烘托出他們下一代人
物韓鐵芳、春雪瓶(暗嵌「鐵」、「瓶」二字)的悲歡離合故事。其實不然!筆者
認為,這部書之具有高度文學價值,乃在王度廬出以藝術的手腕,將虎、龍這對戀
人「天長地久有時盡」之情,轉化為與其愛情結晶(韓鐵芳)之間,因種種陰錯陽
差以致未能闔家團圓,反而幽明異路的彌天之憾。是故,書中韓鐵芳與春雪瓶「小
倆口」似主實輔,重點仍在寫虎、龍「老倆口」既不能共宿白首,又不能與愛子相
認的悠悠長恨!今先將故事大要簡述於次:
玉嬌龍在五迴嶺上,與羅小虎溫存一宵,翌晨即絕裾而去。蓋心雖留戀而母命難違
,殊不能以千金之軀永為盜婦也。然嬌龍不久即有身孕,因恐為人所知,貽羞家門
,因此乃投至遙遠的張掖城,落腳住店。
說也湊巧,涼州方知府的愛妾也住同一客棧,並已先產一女嬰,大失所望;見嬌龍
即將臨盆,乃起異圖。方氏假意為其接生,將嬌龍新產之子掉包換衣。方家僕婦秦
媽於心不忍,乃暗中剪下一塊嬌龍身穿的紅羅內衣,以為他年母子相認之表記;隨
後方氏主僕即雇車逃逸無蹤。
嬌龍醒來發覺嬰兒有異,乃不顧產後的虛弱,衝風冒雪,仗劍追去。眼看已將趕上
,那輛騾車卻因天雪路滑,滾下山坡,被強盜「黑山熊」的手下擄去。適遇鏢客「
金剛跌」趙華升與「柳穿魚」韓文佩路過,乃將王氏主僕與嬰兒救下。韓文佩見方
二太太美貌,見色起意,遂起淫心;趙華升再三力阻,二人因而反目。韓文佩乃勾
來黑山熊與趙華升爭鬥。不料黑山熊也看上方二太太,竟強行霸佔;韓文佩無奈,
只好忍氣吞聲退求其次,將秦媽娶作老婆。而玉嬌龍之子,從此也就跟他姓韓,取
名為鐵芳,成為他的養子。在這同時,玉嬌龍因追岔了路,還在祁連山裡,帶著方
二太太的女嬰,到處尋找他的愛兒……
十九年後,韓鐵芳已長大成人,秦媽在臨終之前取出紅羅一塊,正待吐露真情,卻
未容把話說完,便已死去。鐵芳只道親身母親就是方二太太,至今仍陷在黑山熊之
手;乃隨養父拜弟蕭仲遠學得一身武藝,散盡家財,二人聯袂上祁連山去救方二太
太。行至半途,韓鐵芳因為人打抱不平,竟巧遇生母玉嬌龍──當年玉嬌龍產後追
敵,病體失調,風寒蝕骨;這些年來,身體更衰,因號「病俠」。但她心願未了,
不甘就死,她要尋找她失落十九年的孩子。
玉嬌龍頗懷疑韓鐵芳就是她想找的人(因鐵芳長得像羅小虎),苦於鐵芳也弄不清
自己的身世來歷,無法求證。然玉嬌龍喜其正直俠義,遂決意暗中保護,故此鐵芳
沿途逢凶化吉。嬌龍見鐵芳武藝低微,乃勸他跟隨自己回轉大漠,修習武事,並要
介紹一個跟她「相依為命」的人助他報仇;那人就是玉嬌龍的養女、方二太太掉包
的女兒──春雪瓶。
途中玉嬌龍偶然發現鐵芳懷中所藏的那塊紅羅,驚喜交集,乃旁敲側擊多方打探,
始確定鐵芳果是那被方二太太盜換去的愛子;本待也把自己真正身分表明,又怕鐵
芳因「私生子」而恥與相認,故忍住未說。二人兼程趲行,未料在沙漠途中遇見大
風,霎時飛砂走石,天昏地暗;玉嬌龍想要把話說明卻已悔之不及,終抱恨死去,
手中兀自抓住那方殘破的紅羅。
鐵芳尋著一處綠洲將「病俠」暫且安葬,並將「病俠」遺物包好,趕到尉犁城報喪
。他千方百計打聽到春雪瓶的下落,前去相認;不料引起誤會,幾至成仇。鐵芳無
奈只得含悲重返大漠,雇工置棺,將「病俠」盛殮起來,以盡「朋友之義」。而在
此時,春雪瓶卻也趕上來,自慚魯莽,更敬鐵芳高義;兩人由是心心相印,互生愛
慕之情。
鐵芳有事赴迪化一行,在半途遇見羅小虎,結為忘年之交,卻不知他即是自己的生
父。羅小虎因要向鐵芳打聽玉嬌龍埋骨之所,遂也趕來迪化。不料春雪瓶因故殺人
,羅小虎以為雪瓶即是他與玉嬌龍所生之女,乃慨然頂罪,被解往伊犁。
在起解途中,「仙人劍」張仲翊對羅小虎百般凌辱,鐵芳熱血沸騰,感同身受;蓋
此時他已輾轉得知他即是羅、玉二人的親生之子,遂打算捨命相救。在春雪瓶率領
哈薩克勇士的相助下,雖然殺死張仲翊等惡徒,但羅小虎亦因受傷過重,油盡燈枯
,而死在韓鐵芳懷中。
幾經周折,春雪瓶亦尋獲生母金大娘(即方二太太);惟以其開窯館,自甘墮落,
乃不肯相認。後韓、春二人掃平黑山熊賊黨,金大娘愧恨而死。自此恩仇了了,有
情人終成眷屬,為羅小虎、玉嬌龍完成了心願云。
一塊紅羅多少恨
本書故事情節極富巧思,一開場即寫玉嬌龍途中產子(鐵芳)為方氏主僕掉包(雪
瓶)。其後方氏半路遇賊,初為鏢客韓文佩所救,旋又為大盜「黑山熊」所擄;方
家女僕秦媽乃抱嬰嫁於韓某,鐵方身世遂撲朔迷離不可辨矣。然而秦媽暗中剪下玉
嬌龍紅羅內衣一角,卻為全書之眼;它除了隱喻子離生母,各分東西外,並以此為
引,成為十九年後玉嬌龍、韓鐵芳母子相認所能憑藉的唯一信物。作者在第一回便
寫得高潮迭起,扣人心弦!而其伏筆之妙、用心之深,更為舊派甚至新派武俠小說
所僅見,因值得我們格外重視。
前曾多次提到,王度廬擅長運用文學象徵手法影射書名及譬喻事物;本書亦不例外
。《鐵騎銀瓶》之「鐵騎」係明指玉嬌龍所騎烏騅馬,暗喻韓鐵芳;「銀瓶」則明
指方二太太所遺銀製花瓶,暗喻春雪瓶。再加上那塊象徵著母子離散、隱含痛淚的
紅羅布,於十九年後跟舊衣重相縫合──「但是顏色卻深淺不同了,人也生死各異
了」!益發顯示作者寓意深長,耐人尋味。
筆者認為,本書在故事佈局上最震憾也最戲劇性的安排是:父(羅小虎)、母(玉
嬌龍)、子(韓鐵芳)三人本因命運播弄而天各一方;在十九年後,父母卻都鬼使
神差的分別與兒子訂交,結為忘年友;又分別死在兒子懷裡──一「龍」死於大漠
狂飆中,一「虎」死於大雪紛飛下。這是何等悽絕而壯美的畫面!
僅就這兩場天愁地慘的生離死別來說,常人施以全力恐亦難盡概其一;而王度廬卻
輪番用血內含悲、笑中帶淚之筆,將「龍埋大漠」、「虎葬冰山」兩種截然不同的
死法描寫得各臻極致。令人彷彿身臨其境,目睹悲劇一再上演;卻欲救無門,胸壓
重鉛,幾乎喘不過氣來!如此筆力、如此構思向所未見。其中尤以第五回寫玉嬌龍
臨死之際,手中兀自緊緊抓住那塊褪了色的紅羅布不放;更是力透紙背,感人至深
!此所以本書允稱王氏「悲劇俠情」小說巔峰之作,非虛美也。
「龍」埋大漠狂風沙
玉嬌龍在本書第一回中,是以產婦之身明著登場;至第四回,則暗以「病俠」姿態
出現。此時的玉嬌龍已不復當年偏激任性,她隱姓埋名,遠走他鄉,自稱「春龍氏
」;除了仍保有女俠的剛毅外,復因逆旅產子而萌生母性的溫柔。但她決不願再觸
及過去的隱痛;故當店夥巴結差事,提到「在這兒生下個胖娃娃,跟小老虎似的」
時,便立刻挨了一記耳光。蓋羅小虎之情只可在夢中追憶,不能「明講」。這一巴
掌打得店夥莫明其妙,卻妙不可言。
但畢竟那隻「小老虎」是她跟羅小虎所生的愛情結晶;一旦發覺被人掉包,她就急
得像是貓抓心,非給找回來不可。作者寫玉嬌龍雪地追方二太太這一折,下筆如風
,在在透出一個「急」字:
追!又追了一日,就聽路上的人說:「那輛車走過去半天啦!」她再追再
問,又聽人說:「在前面頂多走過去三十里……」更急追,卻又聽人說:
「剛走過去,快走!一會兒就能趕上!」於是她咬著牙,鞭子連聲發響,
馬奔跑如飛龍。(見原書第一回)
然而因方二太太一行半途被劫,不知去向;玉嬌龍無奈,只有收養下那「沒人要」
的小女娃,發揮她母性的本能,像親娘一樣給女娃餵奶,並以雪夜銀瓶為記,取名
春雪瓶。同時又在手抄秘笈上寫下警語:「訓我瓶女,切記切記!勿生私情,勿近
強盜;寶劍自玩,花月自賞……」再次以自己前車之鑑為義女誡。這些年來,她經
營了一片大牧場,人稱「春龍大王」。她屢尋愛兒不獲,原已逐漸死了心;孰料十
九年後卻與韓鐵芳不期而遇。真個是蒼天弄人,一至於此;欲哭無淚,欲語還休!
書中說,韓鐵芳生來即兼有「龍」、「虎」之姿,為人正直善良,慷慨好義。玉嬌
龍以「病俠」神態二度出場,初見韓鐵芳面貌宛似「一位故人」,便又驚又疑;經
多方打探,卻無法求證。因心喜其人,遂有意將義女春雪瓶許配於他,乃邀其同行
。途中鐵芳因受傷而要敷藥;玉嬌龍忽見一塊三角形的紅羅由鐵芳懷中掉出來,映
入眼簾,她就不禁一顫──作者在此運用「肢體語言」描繪玉嬌龍震驚之狀,特別
細膩動人。先說她一面慘笑,一面拿起那塊紅羅,就著燈光「仔細地去看」:
忽然那塊紅羅一下子掉在地上了,她又趕緊彎下腰來去撿。撿了半天,方
才拿起來,卻勾起她的一陣咳嗽;咳得她眼淚如拋豆一般的往下流。她擦
擦眼睛,卻又斜對著燈光來看韓鐵芳……(見原書第五回)
試想,一塊紅羅有多重?玉嬌龍居然拿它不住,失手「掉在地上」!而又「撿了半
天」!我們在文字上看不出她內心的掀天巨浪,卻從她的一些小動作以及「咳得眼
淚如拋豆一般往下流」中,透出無限傷情。
玉嬌龍雖然知道了鐵芳就是她的孩子,但為了自己身為人母的「尊嚴」,卻不能相
認;因此鐵芳仍以為方二太太才是生母。從以下的對話中,即點明了玉嬌龍在生前
始終不肯相認的癥結:
病俠(即嬌龍)說:「我看你對於你那沒志氣的母親也不必怎麼懸掛她了
。」韓鐵芳搖頭說:「那怎麼可以?烏鴉尚且反哺,羔羊尚且跪乳,為人
豈能忘了他的母親?莫說我母親是不幸落於賊手,就是她真的是盜婦,難
道我還能不認她?」病俠聽了,突然變色;嘴唇有點動,彷彿要說話似的
,可是沒說出來。
韓鐵芳又說:「兒子對於母親,應當原諒母親的難處;除非是私生子,那
沒法子相認。但無論如何,兒子也得見見他的母親。即使別人曉得了,也
不能夠笑話!」(同上回)
嗟夫!韓鐵芳道出「私生子」三字,宛如利劍刺母心。此所以玉嬌龍聞言,慘然落
淚,終究無顏相認。其「原罪感」又一次表露無疑。
不特此也!當作者寫到母子二人西出玉門關,突遇沙漠風暴一折,腕底風雷迸發!
繪聲繪影,驚心動魄,更是悽慘絕倫:
那風如萬牛齊吼,又如萬馬齊來;更如大山崩頹,石屑紛飛。天跟地已攪
成了一個顏色,昏昏沉沉,如長夜之將臨。(中略)病俠連人帶馬在颶風
中晃盪,如大海中的一片秋葉……
她披散著頭髮,臉如金紙一般黃而發光。她剛說出:「鐵芳……你……可
知道嗎?」突然她又痛苦地一皺眉,兩手緊緊地按胸;然而沒有按住,一
口鮮血就整整噴在韓鐵芳胸脯上。血色驚人,沖得胸上的沙子直落而下。
(中略)病俠突又將臉兒揚起,臉上、髮上都沾著吐出來的鮮血。她似乎
是掙死命一般的要說話,然而話還沒有被韓鐵芳聽清楚,她又一大口血吐
了出來。(中略)風聲像一群惡鬼在號叫,天像崩塌了下來。地──這不
像是地,這尤其不是寬闊的大地;這簡直是墳墓,是死人窟!(同上回)
慘!真是慘!玉嬌龍臨死手中還緊緊抓住那塊紅羅不放,正如白居易詩句:「此恨
綿綿無絕期!」而鐵芳渾不知生身之母死於懷中。他感慨的是:「這樣的蓋世英雄
、人間俠女算是完了!」他難過的是:「沿途二人肝膽相照,患難相助,這樣的友
情世間實在少有。」那知母子幽明異路,竟成永訣。
「虎」葬冰山全友義
羅小虎是在玉嬌龍死後,才遇到韓鐵芳;並因「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而結為忘
年之交。這事乍看似甚巧合,實則人生何處不相逢!況以「春龍大王」(玉嬌龍外
號)之名,威震新疆;羅小虎舊地重遊,聞風而來,亦是「事必有至,理有固然」
!誠無足深異。
在《臥虎藏龍》中的「虎爺」,由於終日為情所困,不免「英雄氣短」!但進入《
鐵騎銀瓶》後,他拋開了花臉獾、沙漠鼠這兩個小跟班,一人獨來獨往,反而恢復
了當年縱橫大漠之雄風,處處表現出豪情勝概。他聽說春雪瓶是「春龍大王」的女
兒,便自以為是「親爹」;春雪瓶用弩箭射他「胡說八道」,他也不惱,心中卻樂
:「好孩子!妳媽媽教會你的箭,如今竟拿來射妳爸爸了。」(見原書第九回)明
裡暗裡皆以有此「好女兒」為榮。
他初遇韓鐵芳,即自稱「老子」(絕!)如何如何,言行極粗獷豪放,活脫一條江
湖好漢。當時韓鐵芳正為玉嬌龍之死及暗戀春雪瓶而心事重重;忽聽他「吹牛」說
:「她們一個是我老婆,一個是我的女兒……」就覺得「他不配」!更彷彿自己也
受到侮辱,便與羅小虎打了一架──豈知打的不是別人,而是情天鑄恨的生身之父
!
羅小虎罵得妙:「媽的!你還真個要打?我的老婆跟女兒用你來護?」但畢竟父子
倆打成了「朋友」;後來羅小虎向他的小友提起當年的傷心恨事,韓鐵芳也不禁為
之唏噓,惟始終未通姓名。及至韓鐵芳聞知春雪瓶消息,打馬飛馳而去;作者寫羅
小虎隨後追趕的一折,口語連變,傳神之極:
羅小虎大聲嚷著說:「老弟!原來你就是姓韓的呀!我們這裡有人在黃羊
崗子見過你……韓老弟!停住吧,咱們再說幾句話……朋友!春雪瓶就在
前面不遠,我一定教你追上她。別忙!等我問你幾句話……兄弟!韓老弟
!姓韓的!玉嬌龍的朋友!你站住!媽的,你站住!」(見原書第九回)
然羅小虎亦為天下一大癡情人,他聽說玉嬌龍死了,登時萬念俱灰,了無生趣。是
以他在迪化城代春雪瓶殺人頂罪,是意氣侃如,慷慨就逮。大丈夫生既無歡,死又
何懼?因此他在獄中,從容談笑,旁若無人,是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鐵錚錚的好漢
固不失英雄本色也。
妙的是羅小虎始終認為春雪瓶就是玉嬌龍和他生的女兒,而他卻看上韓鐵芳的夠義
氣,是個「朋友」──唯有這個小夥子才配當春雪瓶的夫婿。因此鐵芳探監時,他
就勸鐵芳:「喂!你真別推辭!我是媒人,我也是你的老丈人……」王度廬將一個
生離死別的場面,處理得是這樣的豁達、輕鬆、詼諧又感人;笑聲掩不住淚水的汪
然奔流,真是高度藝術化的結晶了。
羅小虎被解往伊犁,沿途飽受偽裝官差的惡賊張仲翊虐待。鐵芳與雪瓶在天山淨海
附近將他救下時,他已命在頃刻,奄奄一息。但臨死前他仍有令人心折的英雄氣概
:「我要死了……可是我死得高興!」又咧開大嘴哈哈大笑,說:「我半天雲有好
女兒……」春雪瓶否認的聲音他聽不見,韓鐵芳哀聲呼「父」他也聽不見;他卻拼
盡餘力,一個勁兒勸雪瓶:「你快嫁韓鐵芳!快嫁!快嫁!別等著他作了官再嫁,
別學……別學你媽媽。妳,聽我的話!當韓鐵芳的老婆吧!韓……嘿!朋友……」
(原書第十一回)
羅小虎至死仍不忘他的「朋友」,而要為他的「朋友」撮合婚姻。這對父子,一死
一生,乃見交情──真可說是世間少有的偉大友情了。
關於「義」的詮釋,作者本已在《寶劍金釵》中有「全方位」的發揮;而此書更將
父、母、子三者間的血源關係由親情的層次上昇華,而臻至高無上「義」境。為了
「朋友之義」,韓鐵芳千里迢迢趕到尉犁城報喪,並賣馬雇工,給玉嬌龍製棺移靈
;為了「朋友之義」,韓鐵芳不但含淚探監,還拼力解救羅小虎,奮身於不顧。當
時他並不知虎、龍「老倆口」正是自己的親爹娘,可是激於義憤,他非這樣做不可
!《史記‧游俠列傳》所謂:「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
之阨困……」完全可為韓鐵芳之寫照。而書中描寫另一小人物「神手張」雙腿俱斷
,卻為了要救被惡賊鎖住的韓鐵芳,寧冒生命危險,爬著去偷鑰匙,致遭活活打死
一折(見原書第十六回),尤義烈可風,令人肅然起敬。
一言以蔽之,王度廬闡揚並肯定了「俠義」精神的永恆價值,教人性的光輝照澈天
地!它至大至剛,無畏無懼;而又散發出無限溫情,似為人間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都
點上了象徵希望的長明燈。這種悲情意構,這種俠風義慨,遠遠超越前人藝術成就
,殆可愧煞《水滸》不丈夫了!
小人心與美人臉
除了寫情寫義之外,本書亦穿插了幾個滑稽角色;其中特別是韓鐵芳的小廝毛三,
好貪小利,異想天開!被作者諷刺入骨,令人拍案叫絕!雖然此一市井小丑與《臥
虎藏龍》裡的劉泰保有本質上的不同,但活靈活現,一樣起著藥中甘草的作用;乃
為這部人間大悲劇增添了三分喜感,頗饒奇趣。
書中說,韓鐵芳在養父死後散盡家財,要去尋訪生身父母的下落。那毛三不信「大
相公」真幹了傻事;心想跟著這位「財神爺」,自己不就是「招財童子」了嗎?遂
執意要追隨韓鐵芳出門歷練,且不住央求說:
「大相公,大相公!您要出門可得帶上我。您走到山南,我跟著您上山南
;您往北海,我就跟您到北海……唐三藏上西天取經,除了猴兒不算,還
得帶著豬八戒呢!(中略)反正我是大相公的一條狗,大相公往那邊走,
我就跟著往那邊走。」(見原書第三回)
韓鐵芳被纏得沒法子,只好點頭。於是他精神抖擻地伺候「大相公」,夢想不久之
後自己就成了大管家,別人都得看他臉色行事,好不快哉!他又想:「大相公若是
在別處安下了外家,他也得買個老婆;腳兒要多麼小,臉兒要多麼白──也別太白
了,太白就成了曹操了!」書中一路寫小人物狂想曲,無一不妙!像毛三只一見有
娘們看他騎馬,便「恨不得在馬上拿個大頂(倒立),好叫人家看看他的能耐」。
其出乖露醜之處,不一而足。
作者活畫小人嘴臉、心性,固是一種洞悉人情世故的嘲諷筆墨;而其描寫美人風姿
、儀態,又是另一種「文藝腔」──有時以實映虛,有時以虛映實;交互為用,意
象迭出,卻總離不開一個「花」字。
‧前者如借望山村花景喻人(某種憧憬),乃是虛寫:
望山村裡桃花最盛,這時開得滿村的紅雲,都像美人的臉兒。向東望去,
遠遠的是青色的高山,又像婦人的眉黛一般。兩邊碧綠的田禾,隨風飄蕩
,如一幅美麗的衣裙。而那細細的宛轉的道路,兩旁點綴著藍的、白的、
紅的小朵野花,又像是女人身邊垂下來的汗巾。小溪的活水像姑娘的眼波
,柳絲像嬌娥的頭髮;黃鶯藏在柳葉底,還清麗地說著那好聽的話;東風
似女人的溫情……(見原書第二回)
‧後者如借物喻人(春雪瓶),則是實寫:
她有著春花一般的臉兒,青山似的眉黛,靈活如秋波的眼睛,高低適宜如
玉墜的鼻子,珊瑚似的小口。她的特點是清秀,不但不是哈薩克,而且不
似北方人。她另有一個特點是喜悅,雖正在策馬爭馳之時,神色卻不像旁
人那樣緊張;她從容地似向誰作含情的微笑呢!她更有一個特點就是華貴
氣;她不俗不野,不發悍,也不拘僅小氣。她是大方的,如花中之牡丹,
鳥中之鸞鳳。(見原書第六回)
王度廬並未直接搬用古典文學中常見的老詞,像「粉面桃腮」、「眉似春山」或「
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之類套語;而是略加變化,局部改良為現代文
藝腔。於是「死文字」翻身為「活文字」,便覺口語化而平易近人。其實,王氏真
正好的文筆不在以景物喻人,而是用文學象徵手法抒情寫景,由是形成一幅又一幅
的詩畫。
‧例一,用素色寫意筆白描出詩樣的月夜景色:
天空的月亮,已由鉤形漸漸地展寬,如同一隻船,在那深青的海一般遼闊
的天空飄動。星光也顯得稀少,一亮一亮的如同銀魚的脊樑,被月映得發
亮。幾縷淡淡的雲絲從遠天的極處投來,如一條素練似的,將那隻月舟牽
走。牆角,樹梢,房簷,都把影子鋪在地下;一塊一塊,一枝一枝,浸在
青色的月光裡,斑斑駁駁如水底的石頭和珊瑚樹。(見原書第五回)
‧例二,用七彩筆繪出人、物交融的大自然風景畫:
林外天光大亮,眼前展開了一片無邊的碧綠的草原。白雲在青天上飛著;
除身旁的兩匹馬是黑的,呼二爺臉上抹的鼻煙是紅的,那鐵柱子的背脊是
紫的,其餘地上如是鋪著大幅的綠氈。天空是展著藍緞,雲似是高處懸掛
著的成團的絲棉。而林鳥被驚飛出,迴翔於天空;忽上忽下,尤其使人心
曠神怡。(見原書第六回)
王氏才情橫溢,又有「新文學」的素養;故每逢寫景,多具意象之美。如他寫雨天
是這樣比喻:「天黑沉沉的,跟一塊飄滿了墨水的大硯台似的。」寫黎明卻又如此
構句:「更鼓漸漸把沉沉的夜色敲破,東方的曙光又洗得窗戶發白。」寫早晨則更
敷陳為:「朝陽的金針刺破了晨霧,山色又發黃了。右側的大河恍如一個睡醒起來
的莽漢,在開始伸懶腰。」可謂彩筆紛披,美不勝收;堪稱是當世第一流散文大家
,應毋庸置疑。
四絃一聲如裂帛
誠然,今人閱讀王氏書,每嫌其故事節奏緩慢,間或有「裹腳布」之譏。造成這種
「婆婆媽媽」的印象,大概是作者慣於故事結筍處重複敘述;以及高潮過後,「餘
波」拖得太長。五部曲中,前有《鶴驚崑崙》,後有《鐵騎銀瓶》,都犯了此一大
忌。
以本書來說,作者大可在第十一回末「虎葬冰山」之下,「鐵騎」、「銀瓶」身世
大白,結成連理,即收束全書。即或不然,也應在第十五回雙俠上祁連山尋仇,春
雪瓶雪地認母──金大娘即方二太太──之際作結。可惜作者又為「稻粱謀」,多
拖了四回;致使餘味全失,令人扼腕!
但無論如何,王度廬「筆鋒常帶感情」!他是用整個生命來寫作,故其筆下真情流
露,哀感頑豔;時或笑中帶淚,蕩氣迴腸。讀他的小說,彷彿是在傾聽白居易吟誦
〈琵琶行〉:「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
有情;絃絃掩抑聲聲思,似訴生平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談,說盡心中無限事……
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談,大珠小珠落玉盤……」而《
鐵騎銀瓶》尤其是恰好扣上「曲終收撥當心畫,四絃一聲如裂帛」這兩句詩。
蓋五部曲終結於《鐵騎銀瓶》一書;龍、虎「老倆口」與鐵芳、雪瓶「小倆口」之
種種悲歡離合,無不因各有隱痛在「心」,故無法相認或錯認。而老少四人異地同
聲一哭,皆由於「曲終收撥」時的當心一畫;致令龍、虎「老倆口」抱恨終身。「
小倆口」固然為二老圓了夢,有情人終成眷屬;但亦不能不為二老之傷心恨事而悲
也。
總之,綜論王氏這套「悲劇俠情」代表作,可謂《鶴驚崑崙》寫兒女之情(愛恨交
織)最為動人;《寶劍金釵》寫朋友之義(各種類型)最稱俠烈;《臥虎藏龍》寫
社會百態(著重刻劃市井人物心理)最為透闢;《鐵騎銀瓶》則集各部之大成,將
天倫之愛、兒女之情、朋友之義交融為一體,而臻「人性」文學之極致。其中唯有
《劍氣珠光》混跡其間,一無是處,良可痛惜!
後記:
本文係以舊作〈悲劇俠情之祖──王度廬〉(原載於一九八二年六月《民生報》副
刊)為論述基礎,重新改寫成篇。在翻製過程中,得徐斯年、張贛生二兄之相關著
作啟發頗多,特附誌於此。
──寫於一九九三年初冬
(全文摘錄自《武俠小說談藝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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