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士魂與烈婦血
──論臥龍生《天香飆》之悲劇結構
作者：葉洪生
胡柏齡「知其不可而為之」
當然，評析一部作品之成敗優劣，是與小說人物塑造及其相關的故事情節是否照應
得當分不開的。而臥龍生寫《天香飆》之主、配角，大體上都能稱職；特別是寫胡
柏齡、谷寒香這一對書主不同的悲慘遭遇，更將「蓄勢」筆法發揮無遺，值得深入
探討。
首先來看胡柏齡這個「主中之主」的角色；書中說他是個四旬左右的紫臉虯髯大漢
，在未遇谷寒香之前，嗜殺成性，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個「冷面閻羅」的綽號，並
膺任江北綠林總瓢把子。但在胡氏與谷女相識進而結合之後，因受其天真無邪的善
良性格所感染，思想上產生了很大的轉變；乃決心改過向善，以補前愆。奈何從前
積惡如山，結仇太多，始終難獲俠義道人物諒解；於是只有退避、忍讓，帶著谷寒
香洗手歸隱，立誓不再妄殺一個好人──本書就在這樣一個故事背景下展開。敘述
胡柏齡重出江湖，爭奪天下綠林盟主之位，是因：「此身既可為惡，為什麼不可以
行善」？若能以綠林盟主身份約束同道，當有助於造福天下蒼生。
由人物造型上來說，「冷面閻羅」胡柏齡外貌彷彿是《七俠五義》中的「北俠」歐
陽春。但一在黑道，一在白道；且胡氏改邪歸正，發願宏大，偕美同行，前途多艱
，這便大異其趣矣。筆者認為，臥龍生一反時下武俠小說慣例，寧捨最易討好的少
年俠士（通常是英俊瀟灑的「小白臉」）而取中年綠林豪傑為書主，即是一樁打破
俗套的創舉。加以這位黑道之雄在其「冷面」下還藏有一顆「愛心」，甫出場就表
現出極人性、極溫柔的一面；這就更能爭取讀者好感及認同了。
胡柏齡「有血有肉」的英雄形象，首次建立在重出江湖趕赴北嶽綠林大會途中，仗
義救下荒林孤雛一折。當時他已看出那孩子生命垂危，而愛妻谷寒香（因故不能生
育）卻天性仁淑，大有認養之意；自己若拼耗元氣內力予以施救，勢將嚴重影響到
來日綠林盟主之爭。此一兩難之局，使他天人交戰，躊躇不決──「他曾經親手毀
滅過千百條生命，但當他面對一個垂死的孩子時，卻有著手足無措的感覺」（第一
章）。作者在此加一補筆說：「這正是人性中善良與殘酷之分野，界限是那麼微妙
。」
但畢竟人性的呼喚戰勝了一切！他終究義無反顧地全力發功，打通孤兒奇經八脈。
書中寫胡柏齡之「不矜其能，羞伐其德」，拿捏得極有分寸。當他自知耗損過劇，
難以運功修復時，看到愛妻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登即一躍而起，哈哈大笑道：「妳
看我不是完全復元了麼？」如此落筆掩飾，當真是力透紙背，令人擊節！
臥龍生塑造這一黑道中不世出的奇傑，情義深重，豪氣干雲，是非常得人心的。可
惜他悲慘的命運早已由過去所造成的「業因」鎖定；書中初寫胡柏齡與舊屬「江北
五龍」的一番交心話，即以暗透「好人難做」的消息：
要知半生作惡，已成積習；一旦想放下屠刀，談何容易！非有極大的智慧
、定力莫辦。（中略）何況一個人驟然間去惡向善，既不能獲得武林正大
門戶出身的俠義中人信任，又開罪了綠林道上朋友，造成兩面受敵之局…
…（第一章）
作者巧妙地將這句「兩面受敵」倒插在前，一步步施展各種手段逼使胡大英雄就範
，所用的正是「蓄勢」筆法；欲發不發，以形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怖氣氛。如胡
柏齡在北嶽大會上奪得天下綠林盟主寶座，先有羅浮一叟、嶺南二奇之倒戈（第五
章）；繼有頒布綠林道四大戒律後之群情激憤（第七章）；再有胡之義兄萬曉光遭
武當派掌門人重創而自絕（第十一章）；又有陰手一魔嫁禍之計（第十三章）；更
有老怪酆秋出山，假傳綠林箭以陷胡柏齡於不義（第二十三章）等等。其間，或用
智、或用力、或以忍（小不忍則亂大謀）一一加以化解，但已疲於奔命！等到酆秋
設下牢籠，挾持而行；胡柏齡不願為虎作倀，也不甘坐以待斃。他選擇的是一條與
命運抗爭的險路，奮身救難，不顧死生！這便將全書的悲劇張力拉到頂點──落實
了開場所謂「兩面受敵」之語，迎向俠烈，迎向死神！
其實，書中對於胡柏齡之死，早有暗示。在他尚未被酆秋裹脅赴會前，即對谷寒香
說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若死了，妳總要獨自活下去。」（第二十一章）
。此外，並預作安排，命心腹手下候其身故，即送乃妻至「天香谷」避難（第三十
一章）。試看他那字字血淚的遺書中說：「立志之日，已下定必死之心！」這正是
《論語》上所謂「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氣概。亦惟是大丈夫、大英雄，自當「
未慮勝，先防敗」！因為他凡事均謀定而後動，究竟非一般江湖道上魯莽滅裂之輩
可比。
嗟夫！胡柏齡一生未披俠名，而以綠林魁首沒世。其所作所為雖係杜撰虛構，然臨
事不懼，見危授命；力挽狂瀾，慷慨捐軀，實不愧「大仁大義」四字。臥龍生寫「
活」此人，足令武俠文學生色；當可入「不朽英雄譜」，樹碑立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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