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士魂與烈婦血
──論臥龍生《天香飆》之悲劇結構
作者：葉洪生
谷寒香「拼將一死酬知己」
比起胡柏齡改邪（虛寫）歸正（實寫）後守死善道、一以貫之的生命歷程來說，無
疑谷寒香的表現是由正轉邪，漸入魔道；且以毒攻毒，變化多端。
也許有人不能理解這一女主角的言行作為何以前後矛盾、判若兩人？其實，谷寒香
之所以會從一個純潔近乎無知，仁慈而近乎懦弱的小婦人「變」成一個機詐百出、
心狠手辣、叱吒風雲、不讓鬚眉的女魔頭，是有其內、外在原因相互激盪而成的。
作者運用藝術手腕將此女逐步「逼反」，下筆極細；正所謂「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而由此反映出的若干社會現實、人生真諦，亦意味深長，耐人咀嚼。
書中說，谷寒香天性善良溫婉，美豔絕倫！原本是個完全不通世故的弱女子，卻非
資質平庸之輩。只因她一向仰仗胡柏齡這樣神勇蓋世的丈夫為之遮風擋雨，是以凡
事依賴，自己毫無主見。在她心目中，「大哥」儘管時常自責過去兩手血腥、滿身
罪孽；但相識以來，從未見他妄殺過一個好人、做過一件錯事；卻親眼看到所謂俠
義道人物百般追逼，「大哥」則處處忍讓，一再委曲求全。因此，她越對丈夫勇猛
精進的英雄行為崇拜、敬愛，內心就越是憤憤不平！她的「反」意早已暗萌，惟一
時未得機會爆發而已。
作者初次透露谷寒香是個「禍胎」，係藉善觀面相的少林長老天明大師之口點出：
「國色天香，嬌麗無倫；溫柔嫺靜，秀絕人寰。只可惜眉心上有一道地煞紋干犯紫
斗，十年內恐要玉手染血，造劫武林！」（第六章）為此，天明大師特破例將谷寒
香收為記名弟子，預先結下香火緣，以待他年從中化解。
此為「直解到題」的倒插筆法，與前寫胡柏齡「兩面受敵」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在
對「玉手染血──造劫武林」小說主題的蓄勢上，則又欲擒故縱，忽張忽弛，而有
一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曲折過程。
先是谷寒香為胡柏齡忽對她冷淡（實因目睹嬌容，英雄氣短……）之事，開始有生
以來頭一次的「獨立思考」（第七章）。繼而在迷蹤谷，當綠林豪傑詰難胡柏齡之
際，她一改羞態，挺身而出，為夫分辯；說到傷情處，宛如梨花帶雨一般，卒使群
豪反抗之心逐漸消散；連胡柏齡也不禁暗凜：「原來她的美麗竟有這等驚人的魔力
！」（第七章）
不特此也，作者寫胡柏齡有事江湖，迷蹤谷綠林總寨群龍無首；兩派水火不容，亦
靠谷寒香以美麗作武器，達到「以柔克剛」的最佳效果。書中說，羅浮一叟出言頂
撞，負氣而去，全不給盟主夫人半點面子。谷寒香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忍不住傷心
淚下──「她姿容絕美，世所罕見！此際淚垂粉腮，眉鎖幽怨，更顯得楚楚可憐。
散去的群豪尚未走完，餘下之人全都為谷寒香幽傷的神情，引得心頭大慟；剎那間
一個個面泛愁雲。」在一旁冷眼旁觀的苗素蘭「忽然發覺谷寒香的一顰一笑，已然
在無形中征服了迷蹤谷中群豪之心；如花玉容，當真能醉人似酒。」（第十九章）
誠然，書中類似的描寫，不一而足，目的都是在為谷寒香超凡絕俗的「聖潔之美」
造勢。這種美，不假人工，是與生俱來的高華之氣；令人不敢冒瀆、不敢逼視。如
同一折中敘述谷寒香以夫人身份坐上盟主寶座，初嘗「權力的滋味」──「她動人
的眼神緩緩由群豪臉上掃過，目光掠處，群豪紛紛低下頭去。她忽然覺著管理人並
不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他們似乎都很願意聽從自己的話啊！」（第十九章）這
便為谷氏日後正式接掌綠林盟主之位伏下一筆。試想：國色天香加絕世武功，誰人
能敵？
谷寒香在性格或人生觀上真正的大轉變，是始於胡柏齡之死。當她眼睜睜看到相依
為命的丈夫以碧血撲滅火種，卻被正邪雙方高手夾殺而亡，登時哭暈過去。復甦後
即堅持抱著亡夫屍身，突破重圍；獨自攀登絕峰，覓地埋葬。她原本武功平平，卻
仗著一股驚人的精神力量支撐，屢屢化險為夷。一路上，她還跟「大哥」在說話，
彷彿胡柏齡依舊活著（第二十八章）。此處寫其用情之深，極為細膩動人。亦惟二
人是患難夫妻，一旦她生命中「十全十美的英雄丈夫」為義捐軀，這致命的打擊，
乃使她對人性的善惡，再也分辨不清。書中說：
一顆播種在她心田的復仇種子正在悲傷、忿怒的灌溉下開始成長、茁壯，
迅速地改變了她──一位容顏絕世、善良純潔的天使！她望著無際夜空，
喃喃自語道：「我要替大哥復仇！我要殺盡傷害大哥的仇人！我要用一百
條、一千條性命來抵償大哥的死！」（第二十八章）
從此，什麼「冤仇宜解不宜結」、「得饒人處且饒人」全成虛妄。她埋下胡柏齡的
同時，也把自己的心埋入雪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已變成了「行屍走肉」；為
求速成武功，增強復仇實力，她要充分利用她的天賦本錢，以色換藝！復仇之火激
發了她生命中所有的潛能；她一掃嬌柔、懦怯，變得堅強、機詐無比！她決計為達
目的，不擇手段；不但要自主命運，更進而要主宰他人，將天下英豪、邪魔外道皆
玩弄於股掌之上！只等大仇得報，即相從丈夫於地下，以酬英雄知己之情。
作者寫一代尤物谷寒香成為「復仇天使」之後，含垢忍辱，因時制宜；層層轉進，
一變再變，是頗見功力的。於焉先有色誘江北綠林奇士鍾一豪，收作裙下不二之臣
（第二十九章）；再有江湖痴情女苗素蘭為之籌謀畫策，李代桃僵（第三十二章）
；三則玉趾飄香，移花接木（第三十五章）；四則以身相許殘廢老怪佟公常，騙取
武林奇學（第四十四章）；五則威服群雄，接掌綠林盟主（第四十五章）；六則智
賺「罪魁禍首」酆秋，用為虎倀（第五十四章）。其間「問心子」線索乍隱乍現（
見前文），遙相呼應。及至谷寒香重返天台萬花宮，於地闕內獲得三妙書生無上武
學真傳，乃牢牢扣上「玉手染血──造劫武林」的故事主題。她終於毀滅了一切，
也毀滅了自己！
質言之，對這個兼具善惡於一身的「英雌」人物，要想寫得令人又愛又恨又值得同
情，殊非易事。但作者彩筆紛披，勾勒入微，居然辦到！使看官不得掩卷歎息：谷
寒香的確是「造反有理」！然對她那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卻又不寒而慄。「恨」
的力量果真有那麼強大嗎？或許這只有從當代心理學上有關人格發展論、刺激反應
論及認知失調論中找尋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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