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士魂與烈婦血
──論臥龍生《天香飆》之悲劇結構
作者：葉洪生
臥龍與易容合作成功實屬異數
論《天香飆》之種種非凡成就，不能抹殺易容對本書所作的貢獻。坦白說，若無易
容應邀參與後十八章創作，妙筆生花，翻空出奇，也許本書將為之減色不少。
易容本名盧作霖，湖北人，一九四○年生；政大中文系畢業，學養、文字俱佳。一
九六五年盧氏以「易容」為筆名，出版《王者之劍》小說；文情跌宕，張弛不定，
功力幾與司馬翎相捋，直追金庸。惟作品甚少，僅得《王者之劍》、《大俠魂》、
《河嶽點將錄》三部而已。嗣後即封筆，專心從事中學教書工作。
據知，一九六一年易容尚就讀大學四年級時，因臥龍生正值創作高峰期，分身乏術
；乃口述大意，請易容代筆續完《天香飆》。是故，除故事大架構（如「問心子」
之秘、谷寒香之死）而外，後十八章殆可視為易容初試啼聲、獨立完成之傑作。最
以為奇的是，對於臥龍生前伏暗筆，易容不但照應得面面俱到；且自出機杼，將谷
寒香善、惡兼具的雙重性格發揮到極致，益增本書的趣味性、可讀性。這在代筆盛
行卻每多失敗的台、港武俠小說界（賢如金庸亦不能免），實為異數！
易容自《天香飆》第四十五章「重出江湖」接手，寫谷寒香玄功初成、刺殺老怪佟
公常後，言行變得喜怒無常，性情難測！這在心理學的動機論、學習論或場地論上
是說得通的。因為她在萬花宮朝夕面對的是一個殘酷絕倫、心理變態的老魔頭，耳
聞目睹皆為人間慘事；對其整人為樂的作風亦早已習以為常。在這等環境中薰染既
久，焉得不「變」！
故而復出後的谷寒香，一直有善、惡雙重性格交替出現。特別是她玄功初成，已臻
第一流高手境界；心有所恃，言行舉止即有所不同。例如：忽而冷若冰霜，對鍾一
豪不假辭色（已失利用價值）；忽而巧笑倩兮，對酆秋曲意承歡（暗下藥酒待其發
作）；忽而和顏悅色，對養子翎兒憐愛橫溢（乃其善良本性）等等，皆變化莫測，
精彩紛呈。其中尤以描寫谷寒香入地闕石室，得見曠世奇人三妙書生一折，所表現
的孺慕之思與小兒女態，端的令人拍案叫絕！
書中說，谷寒香一心想求絕藝，三妙書生卻說她「狡黠成性」，不肯輕傳。於是她
只有哭，只有耍賴。三妙笑道：「妳這般好哭，那裡像個綠林盟主……」其後谷寒
香被迫立誓：「終此一生，只取四條性命。」（第六十章）方獲真傳。
易容在此寫三妙書生一口一個「丫頭」，谷寒香卻硬要喊「師父」；及見三妙因失
墨玉蒲團（讓給她打坐練功）而迅速老化，種種情急之狀，委實好看煞人。的確，
在胡柏齡死後，谷寒香純真的一面，僅只在此折中方完全表露無遺。試看她在三妙
臨終前噙著淚說：「弟子只有在師父面前，才會這樣易於激動；對於其他的人，卻
是心腸剛硬得很。」這一筆補得好！因為谷寒香對年過百歲的三妙書生，如晤慈父
或祖父，自然而然流露出小兒女態；但對殺夫仇人，她就當真心硬如鐵，不惜大動
干戈了。
筆者認為，易容收束此書極富巧思。為了符合原作者所預設的「玉手染血──造劫
武林」的故事主題，他抽樑換柱，作了一番藝術化、人性化的處理。一則他容谷寒
香「造劫武林」，只是誘使積不相容的正邪雙方高手火併，同歸於盡！二則他教谷
寒香「玉手染血」，卻堅守誓言只殺四人，其中還賠上自己一命湊數！此一神來之
筆，乍放即收，妙不可言。
最具反諷意味的是，天明大師力阻自己記名弟子谷寒香追擊少林方丈，其本人卻在
混戰中被她誤傷而死。因此谷寒香在自絕前說：「他們錯殺了我的大哥，我錯殺了
師父。」噫！人生之弔詭、無奈，莫過於此！當令人同聲一嘆。
總之，《天香飆》雖出於兩家之手，卻是一部結構完整綿密、動人心魂的悲劇俠情
名著。當然，以嚴格的文學尺度衡量，此書也有若干缺陷；它大致表現在三方面的
不足：
一是武打場面冗長，殊乏創意。其中尤以寫北嶽綠林大會盟主之爭（第三、四、五
章），雷大雨小，打法平平，甚是單調無趣。蓋高手對決，必須出奇制勝；比武較
技，亦不能流於「打濫仗」也。
二是次要角色相差懸殊，瑕瑜互見。其中如寫綠林中「三雄四怪」、俠義道中「江
南雙豪」均蒼白無力，毫無高手氣度。即以嶗山三雄中「鬼諸葛」洪澤為例，此人
從頭到尾未出一策，那稱得上是「鬼諸葛」？但作者寫鍾一豪、麥小明、酆秋、龐
士沖及佟公常等一干「賓中之主」，卻極見精神。是作者筆力有不濟處，亦有得意
處也。
三是文理駁雜不純，不夠簡潔。前四十四章的作者頗富想像力（如寫佟公常移植人
體器官、用心電感應傳授武功等），但文筆稍遜，遣詞用語常有失誤。這或許是因
為職業小說家備多力分，未暇從容修飾之故。惟後十八章作者則無上述缺點，往往
下筆有如神助。此無怪易容《王者之劍》素為行家所重，良有以也。
──一九九二年春寫於「南天一葉軒」
（全文摘自《武俠小說談藝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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