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傳奇 費勇、鍾曉毅◎合著
俠
梁羽生說:我以為在武俠小說中,俠比武應該更為重要。
人世間紛紛擾擾,善不一定有善報,惡不一定有惡報。
情形往往與我們的理想相反:那為惡的,榮華富貴,鴻運高照;那為善的,坎
坷潦倒,窮途末路。
還有,損不足而奉有餘,等等。
人世間的不公比比皆是,我們可以隱忍,也可以抗爭。然而,無論怎樣隱忍,
無論怎樣抗爭,年年歲歲,不公是從來不會消失的。就像大地有高山平原、湖海江
河一樣,人世也永遠不會有完全的平等。
然而,人心會有不平,會有嚮往,會有憧憬。
於是,「俠客」誕生了,「俠義」的傳統形成了。
在不公的重壓下,紙上的俠客,如同一劑清涼散,帶給讀者的,是短暫的解脫
,超人的武藝,高潔的情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朋友兩肋插刀,諸如此類,
實在美麗動人,讓讀者洞見到人性中清純的一面,更讓讀者感到人間自有正氣在。
俠義精神在中國歷史上源遠流長,已成為中國民族精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壯游在《國民新靈魂》一文中,認為「游俠魂」是中國國民之魂中的五大原質
之一。他進一步分析俠義精神的內涵:「重然諾輕生死,一言不合拔劍而起,一發
不中屠腹以謝,俠之相也;友難傷而國難忿,財權輕而國權重,俠之相也。」
吳小如則提出俠義傳統有三個特徵:「一是有血性,有強烈的正義感和責任感
;二是言行深得人心,有群眾基礎;三還要有超人武藝。」(見〈說《三俠五義》
〉)
陳山將俠義傳統看作「中國民間社會獨具的完整的文化精神體系,就基本體看
,它至少應包含以下三方面的內容:對於社會公正、社會正義的樸素的政治願望;
以俠義為核心的民間社會的道德系統;敢說敢做、表裡如一的人格精神。」
新派武俠小說都繼承了上述的俠義傳統,或者說,都將傳統的俠義精神重新發
揚光大。這是它們之所以吸引現代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阿諾德‧豪澤爾認為:「通俗藝術的目的是安撫,是使人們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而獲得自我滿足。」一位名叫「月湖漁隱」的民間文人在《七劍十三俠》的序中說
:
「於世風頹靡中得幾個俠士,以平世間一切不平事。」
回顧鴉片戰爭以來的中國歷史,其間的痛苦、不平,可能超過以往任何一個時
代,西方列強的征服、蹂躪,打破了五千年的平靜與和諧。祖國土地的被割據,民
族尊嚴的喪失,上海租界公園門口「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招牌,曾深深地刺痛著
每一個中國人的心。這是在中國的土地上,然而,中國人卻被視作狗,甚至連狗都
不如。就像一位詩人沉痛的吟詠:
中國中國你剪不斷也剃不掉,
你永遠哽在這裡你是不治的胃病,
──蘆溝橋那年曾幻想它已痊愈。
中國中國你跟我開的玩笑不算小,
你是一個問題,懸在中國通的雪茄煙霧裡。
他們說你已經喪失貞操服過量的安眠藥說你不名譽。
被人遺棄被人出賣侮辱被人強姦輪姦中國啊中國你逼我發狂。
當武俠小說中的俠客飛簷走壁、武功超群,一出手就撂倒一大片之類的景象頻
頻出現,受盡西方霸權欺壓凌辱的中國百姓仿佛出了一口惡氣;同時在中國武功的
神秘幻覺中,享受著片刻的勝利者的喜悅。
七十年代以來,更有大量的香港武打電影,是以近現代中外衝突為背景的。由
於武俠人物的精湛武藝、不屈不撓、精忠報國,大大緩解了長期在屈辱狀態中的中
國人的心理重負。在如夢如幻的武藝演繹中,抒發的乃是現代的中國人的憤怒,以
及恢復舊日光榮的夢想。
這可能顯得相當淺薄,甚至庸俗,但卻是最真實的群眾心理。
更為重要的是,西方的精神滲透造成了中國文化的衰敗,從觀念到生活方式,
淹沒在「西化」的浪潮中。漸漸地,許多中國人遺忘了自己從何而來,當然也就不
知道要往何處去。
大約從六十年代開始,詩人們開始緬懷起唐朝的江南,古典的蓮花,那等在水
邊的容顏……那清純的中國式的美感經驗。在古典意象的營造中,擺脫支離破碎的
現實引致的無序和創痛。借著文字,借著武俠小說,許多人回到了中國,回到了詩
意的中國,那失落了很久的,埋藏在每一個中國人心中的中國。
而武俠的回歸則始於五十年代。金庸、梁羽生的小說出現在殖民地的香港,首
先是在海外的華人圈中引起反響和熱愛。很多讀者都認為,金庸、梁羽生的作品如
同一座橋梁,在斷裂的河岸架起,使他們得以走到那失去了聯結的傳統。
越來越多黃皮膚的身體披上西裝,越來越多黃色的手指握著鋼筆,越來越多的
好萊塢影片佔據著黑色的眼珠,越來越多的人在西化的潮流下隨波逐流,越來越多
的人漸漸喪失了自我的本性。
金庸、梁羽生的武俠帶來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那是一張張清新而健康的面孔
,以及一顆顆純潔的心靈;那是綴著竹、梅、蓮、青山綠水、西湖太湖、天山、崑
崙山、長白山等等景致的場面,是最中國最母親的山川;那是充滿著中國的音樂、
技藝、色彩的空間,穿著漢服的男人與女人,生命開放如同陽光、花朵,散發的是
俠義精神的芬芳。
在道德腐敗的年代,在唯利是圖的歲月,這些武俠作品告訴我們另一類原則,
那就是俠義的原則,人之所成為人,不在於他的權勢或金錢,而在於他的精神、骨
氣。為了名譽,為了友情,為了國家,為了所有美好的信仰,人可以犧牲生命,而
不能為了一己的私欲苟活於世界。人不應當瑣屑、怯懦、狡猾,而應該開朗、豪爽
、真誠,堂堂正正,活出人的韻味來。
傳統文化的式微,國運衰敗,道德墮落,為武俠小說中的俠義傳統提供了一種
被廣泛接受的契機。
當然,每一位作家在抒寫俠義傳統時,都會有不同的風格。梁羽生筆下的俠客
,以及這些俠客所體現出來的俠之品格,無疑包含了上述俠義精神的共性,但也有
他個人化的痕跡。
梁羽生特別強調「家國意識」。他大多數小說的背景都處在民族矛盾異常尖銳
的時代,作為一名俠客,他首先要承擔的是拯救國家的責任,其他的一切,都是次
要的。那些俠客們總是風塵僕僕,東奔西走,或組織義軍,或劫取皇帝的貢物,或
深入敵人的都城,刺取情報。
例如,張丹楓看穿父輩為一家一姓爭天下,不惜借助瓦刺的作法,是糊塗狹隘
違反百姓利益的。在內憂外患的深重危機下,他憑著一身驚人武藝和滔滔辯才,肩
負國家民族重任,奔波於塞北中原之間,屢建奇功。他胸有丘壑,卻從不矯情飾俗
。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邁俗流,活脫脫勾出人物的精神風貌。他善哭能飲,
教人想起同樣善哭縱酒的魏晉名士阮籍,然而絕不似阮籍稽康的消極避世。他甘願
拋卻富貴榮華,把祖傳寶物地圖獻給于謙,以作捍衛國家的義兵軍餉。
這些俠客崇拜的人物是岳飛這樣的英雄。在有關宋代的幾部小說如《武林天驕
》、《聯劍風雲錄》、《鳴鏑風雲錄》等,幕後的大俠都是岳飛。正是他的精神,
無形地鼓勵著那些活著的俠客前仆後繼,為收復失地、重揚國威而奮鬥。岳飛的詩
《滿江紅》成為這些作品的主旋律,起伏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北望中原,壯志
昂揚。
然而,梁羽生畢竟受過近代思想的熏陶,他並沒有如歷史上的岳飛那樣,對於
皇帝無條件地服從。在梁羽生的作品中,俠客的家國意識中絲毫沒有對於當朝政權
的認同,他們所要捍衛、所要挽救的,乃是人民的國家,群眾的國家,而非皇權的
國家,或權臣的國家。
在梁羽生看來,真正的俠客是不會與官府合作的,他作品中的人物常常根據是
否為官府作事而對別人作出判斷,如果是為官府作事,就是「鷹爪孫」;如果沒有
為官府作事,就可能是「俠義道」中人。這是民間的是非標準,將官府與江湖視作
二元對立的雙方:官府是貪婪的,是陰險的,如現代人所說的政治是骯髒的;而江
湖則是質樸的,健康的,富有人情味的。
梁羽生似乎沒有寫過一個好的官吏,也沒有寫過一個作官的俠客。官府總是陰
森森的,而且,更為令人痛心的是,總是賣國求榮。執掌政權的人不珍惜自己的國
家,反而是普通的百姓和江湖俠士,偶爾也有岳飛這樣的忠臣,為國家的命運耗盡
心血。
這種民間的倫理觀念相當原始、單純,卻在道德淨化方面潛移默化地對於中國
人起著無形的作用,也完全制約著梁羽生的寫作。當俠客們的民族主義熱情面對本
民族政權的醜惡與他民族人民的無辜之時,那種以「官府」「江湖」對立為基礎的
好壞觀念便油然而生。俠客們會宣稱:他們既不喜歡本民族的政權,也不喜歡他民
族的政權,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雙方的人民。人民需要的是什麼呢?是安定
的生活,而無論侵略或者投降,都帶給人民無窮的災難。
簡言之,梁羽生的俠客只是懷著為國家為人民這樣的簡潔的信念在行動。這樣
的信念合乎大多數人的觀念,幾乎已是公理。但是,在好、壞、官、民、漢族、異
族等等因素之間,是否真的涇渭分明,是否真的可以用倫理意識去簡化它們之間的
複雜關係呢?
對於此類問題的缺乏深思,使得梁羽生的俠義傳統只是習俗性的民間道德觀念
的再書寫,更使得他筆下的俠客形象大多顯得蒼白,感染力不強。他們在小說中晃
來晃去,互相之間卻缺乏顯著的區分。如《鳴鏑風雲錄》中的公孫璞、谷嘯風等人
混在一起,給讀者的印象是一團模糊,可能看到最後,連誰是誰都分不清。
如果俠義精神只是一種教條性的信仰,而不和豐富的人性相結合,那麼,就很
難創造出有血有肉的俠客。
俠客也罷,別的什麼也罷,首先都必須是一個人。他必須把自己看作一個人,
別人也必須把他看作一個人,否則,他可能只是某些概念的載體,從而喪失了豐富
的美學內涵。
根據自己理解的俠義原則,梁羽生將正邪、好壞區分得相當清楚。寫正面人物
時,不允許出現有損於形象的描寫。例如,他曾談到《塞外奇俠傳》的寫作:「我
在書中把這一段寫成飛紅巾的初戀,是幼稚的。叛徒押不盧被壓到最配角最配角的
地位。最後女英雄揮短劍刃叛徒,大是大非,一清二楚。人物形象就站高了許多。
」另一位女孩子任紅綃一聽說戀人是金國的貴族,立即斬斷情絲,毫不留戀。這種
塑造人物的模式是梁羽生慣用的,卻值得質疑。
真實的生存世界是否正邪分明?真實的人是否是定型化的,是英雄就一直是英
雄?男女的情愛是否會完全受制於政治、道德的因素?這些我們都無法在梁羽生的
作品中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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