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傳奇 費勇、鍾曉毅◎合著
史
浮現在梁羽生筆底的風雲兒女,帝王將相,許多都是歷史上的真人真事。
歷史是什麼?
可能只是一塊石碑,一堆瓦礫,一些埋在地下的物事……無聲地訴說著那已經
消逝的一切。
可能是許許多多的文獻記錄,在時間的流轉中,不斷地被改寫著。
歷史的逼真是注定的不可能,殘存的事物不會言說,而言說的文字永遠無法抵
達當時的情境。
情境是無法再現的。
然而,人類總是喋喋不休地談論著歷史,摹寫著歷史,而且都以為自己的方式
是最真實的,最忠於歷史的。
文學以它自己獨特的形態書寫歷史。當文學以歷史素材為題材時,最能顯現自
身的特色。文學並不企求描述再現真實的歷史事件,它只不過借歷史來表現作家的
情感。更確切地說,文學中的「歷史」,一經作家的藝術加工,就必然具有超越歷
史本身的意義,而與時代或與作家的個性發生緊密的聯繫。讀者並不能從文學中去
把握歷史的真實,讀者從文學中得到的,大多是審美的喜悅。
所以,亞里士多德這樣說:「歷史家和詩人的差別不在於一用散文,一用韻文
,……兩者的差別在於一敘述已發生的事,一描述可能發生的事。因此,詩比歷史
更富於哲學意味、更高。因為詩所描述的事帶有普遍性,歷史則敘述個別的事。」
但任何歷史文學都具有雙重關係,「一方面與歷史有關,另一方面與日常現實
有關」。批評家的責難也往往在於:這部歷史文學作品脫離史實,或不符合史實。
歷史的真實是歷史文學的基本原則嗎?歷史文學首先是歷史呢?還是文學?這都是
令人困惑的問題。
如果我們將歷史文學首先看作是文學的話,那麼,我們有理由認為歷史文學中
的虛構是合理的,不可避免的。而且既然是文學作品,它就必然要有虛構的成分,
必然要有超越於事件本身的意義。正如魯迅所說:「取古代的事實,注進新的生命
去,便與現代人生出干係來。」
狄德羅則更為明確地表示:「歷史家只是簡單地、單純地寫下所發生的事實,
因此不一定盡他們的所能把人物突出,也沒有盡可能去感動人,去提起人的興趣。
如果是詩人的話,他就會寫出一切他認為最能感動人的東西。他可以假想出一些事
件,他可以杜撰些言詞,他會對歷史添枝加葉。對於他,重要的一點是做到驚奇而
不失為逼真。」
梁羽生的武俠小說被人稱為「兼有歷史小說之長」。確實,梁羽生的大多數作
品都有史實的依據,他寫作的範圍涉及從隋唐到近代的中國歷史,其間的重要人物
或重要事件都被寫到。可以說,他以文學的手法為這一段歷史提供了另一種獨特的
視野。對於許多讀者,正是通過梁羽生的作品,才對歷史發生興趣並有所認知。
梁羽生認為:「雖然小說家筆下所創造的歷史未必會有確切的事實根據,然而
歷史的真實和文學在歷史上所創造的真實,是有連帶的因果關係的。」「小說中的
歷史人物和歷史家筆下的歷史人物不同,歷史家要敘述實在的事件,如果某人沒有
做過某事,那就不能生安自造。可是小說中的歷史人物,卻不必每點上都吻合歷史
事實,小說的作者可以寫可能發生的事實。舉一個例子說,根據近史,康熙皇帝當
然並沒有殺死他的父親,可是在小說裡卻是可以這樣寫,因為以帝王陰毒的特性,
他殺父親並不稀奇。而且在歷史上,帝王家族骨肉殘殺的事實,真是數不勝數。…
…當然在小說中也不能歪曲歷史,若把秦檜寫成忠臣,岳飛寫成奸臣,那就應受責
罵了。但在寫秦檜之奸時,卻可以根據想像,把他奸惡的臉譜,更鮮明的畫出來,
例如寫他怎樣和敵人勾結,怎樣算計岳飛等。把歷史通過藝術的安排,把歷史人物
刻畫得更具體生動,這就是對涉及歷史人物創作的要求。」
梁羽生對於中國歷史頗有心得,熟悉一般的正史之外,還了解很多野史和傳說
,而且還熟稔不同朝代的官僚制度、民間風俗、社會心態等等。例如,讀他那些以
南宋為背景的作品,我們對那時的民族矛盾,雙方統治階級的情態,民眾的心理等
,都會有深切的了解。
他寫了許多真人真事,如義和團、武則天、魏忠賢、納蘭性德等等。他不僅寫
出了這些人和事的豐富性與生動性,也寫出了自己對這些人和事的獨到認識。
《龍虎鬥京華》的背景是「義和團之亂」。義和團形成於十九世紀末,面對西
方勢力的入侵與清政府的腐敗,它艱難地作出自己的選擇。最終以「扶清滅洋」為
號召,並以極其迷信的方式抵禦西方人,成為近代史上一次非常複雜的群眾性運動
。既有中國人民族主義情緒的自然流露,又有下層民眾極端排外的蒙昧心理。在不
同的歷史書中,不同的史家、作家筆下,對於此次事件,有不同的說法。魯迅曾經
認為「義和團」體現的只是一種獸性的愛國主義。
梁羽生較深入地研究過義和團,他從小說角度表現這一歷史事件時,極其深刻
地描畫出義和團所處的悲劇性歷史環境,以及義和團內部「滅清」「扶清」「保清
」三派的相互矛盾與鬥爭。在那樣一種混亂的局勢之中,個別「英雄」的真知灼見
、卓絕才華,都無濟於事,只能付之流水。
在結尾他寫道:中國在咆哮,大地在震撼。中國樸素的農民,第一次在全國範
圍之內,拿著大刀、長矛、大棒、鋤頭,展開了對外來侵略者的抗議。是的,他們
簡陋的原始武器,抵擋不了八國聯軍的槍炮。然而他們的行動,表現了中國老百姓
的精神,他們不能忍受任何人騎在他們的頭上,誰敢欺侮他們,他們就要和誰拼下
去。
經過了義和團的事件,西方列強,也感到中國人是不容易對付的了。八國聯軍
的統帥瓦德西當時就說過這樣的一句話:瓜分一事,實屬下策。他也不能不震撼於
中國民眾的不可輕侮了。
義和團失敗了,但這失敗卻是另一成功的起點。他們退出了城市,退入了鄉村
,不再是幾十人的小集團,而是結合著數十數百萬人的大部隊。火種沒有熄滅,火
種埋在民間。
在李來中退出了北京時,他才感覺到柳劍吟以前勸他不要入北京的話是對的,
他們還沒有條件進入大城市。他們應該做的是生根在廣闊的農村。
京津失陷之後,混入義和團中的壞份子完全清洗出去了,而滿清政府也完全露
出了猙獰的面目──對外餡媚,對內鎮壓的面目。它竟然和聯軍一起會剿團匪,中
國老百姓,又受了一次大教訓:封建的統治者,是無論如何不能信賴的。
時在五十年代初的香港,梁羽生筆下的義和團,更多地展現了農民運動的正面
意義。而梁氏的議論及觀念,似乎也受到當時正在大陸興起的新進的歷史觀(被稱
之為馬克思主義史學觀)的影響。
再如《女帝奇英傳》,寫的是武則天的故事。
關於武則天,各種史書、文藝作品歷來褒貶不一,但總的來說,在男權話語佔
主導的社會,對她的譴責遠多於贊揚,尤其是在兩性之事上,更將她說得污穢不堪
。
武則天是一位傑出的政治家,否則,在以男性為中心的封建王權下,她如何能
取得政權?又如何能將天下治理得太平繁榮?她也是一位女人,具有一個女人所具
有的一切情懷。
梁羽生正是從人的立場,從客觀的歷史立場,來重新看待武則天。於是,在他
的筆下,武則天成為一名光彩照人的女政治家。她的仇家如上官婉兒為她的氣度、
胸懷折服,放棄了復仇的念頭,而成為則天皇帝的心腹。梁羽生也寫出了一名卓越
女性的寂寞,甚至無助。雖得了天下,並得到天下百姓的稱贊,但真正能理解她的
人,又有幾許?
沒有對唐朝歷史的深入探究,沒有對於史料的全面把握,梁羽生不可能寫出這
麼一個形象鮮明、血肉豐滿的武則天。
另外,梁羽生還寫過納蘭性德、魏忠賢等大批真實的歷史人物。這些人物在正
史中都只是被簡要地記述,而到了梁氏的小說中,他們的內心活動,他們的喜怒哀
樂都變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原來魏忠賢有個私生女叫客娉婷,岳飛則有個外孫
女叫張雪波,嫁給了金國的貴公子,……諸如此類,也許並不實有其事,卻令平面
的歷史人物變成立體的,生活於人性空間的真實人物。正史中留下的空白,小說家
以其對生命的獨特體驗,加以詩意的填寫。
總的來看,梁羽生對歷史素材的選擇,傾向於民族衝突、朝代興亡之際的風雲
變幻及人事滄桑。這也許與梁氏對近代中國的關注與思慮有關,借歷史來化開心中
塊壘。他的字裡行間,也確然引起讀者聯想到近代中國的情勢,尤其引起讀者的「
家國之恨」。一方面是異族的侵略、蹂躪,另一方面是本民族政權的腐敗、墮落。
如何挽救國家?而國家又在何處?
就歷史觀而言,梁羽生繼承了中國傳統的民間文藝所體現出來的價值觀念,忠
與奸的劃分,主導著對於歷史人物的描寫。更為重要的是,他十分強調抽象的「人
民」兩字,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是歷史舞台上的主角。與人民對立的是官府,是
殘暴的入侵者。正是基於為人民代言的信念,梁羽生確立了他小說的主題:為人民
的安樂而奔波、而鬥爭。
但是,梁羽生並沒有進一步思考:「人民」這樣一個抽象的概念如何與實在的
、活生生的人群相和諧?「人民」是誰?在哪裡?「人民」的意念是不是共通的?
歷史的發展,恐怕並不單單是人民與官府之間的對抗而促成,還有許多無法界
定的人物事件、無法言說的剎那,等等,編織著複雜的歷史。這正是需要歷史學家
、政治學家和文學家們深入研究探討之處,有待更深刻的剖析與解釋。而梁羽生看
來尚不具備這種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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