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傳奇 費勇、鍾曉毅◎合著
最好玩的形象
一個是少不更事,一個有赤子之心,攪動江湖幾多風雨。
在三劍俠中,也許很多讀者會認為梁羽生比較溫文爾雅,嚴謹方正,不苟言笑
。
古龍的放浪佻達是人所皆知的。
金庸也有他的「出位」之處,桃谷六仙兄弟們的自說自話,插科打諢,令人捧
腹,還有老頑童,還有韋小寶,都是超級「活寶」。
梁羽生的文字很雅致,從而使他的武俠小說通俗卻不俗氣。他塑造的大俠形象
,亦是正義、善良、智慧、勇敢等多種理想品質的化身。但這不是說他不擅長寫詼
諧的人與幽默的故事,只是基於俠道立場和古雅韻致風格的追求,他沒有更放開去
寫,殊為遺憾。
《雲海玉弓緣》裡有兩個人物,就很能令讀者開心。
一個是江南,另一個是馮琳。
作品是以江南的出場為開篇的。而江南一出場,就帶有了一種喜刷色彩: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江南三月的陽春煙景,古
往今來,不知曾迷倒了多少騷人墨客,公子王孫?何況是從未到過江南的
人,在這「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的醉人季節裡,自然是要
著迷的了。
這一位從未到過江南的人,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有著一副孩子氣的臉
孔,也有著一股孩子氣的心情,此際正在山坡上游目四顧,手舞足蹈著嚷
道:「怪不得老爺在薩迦的時候,日日都想回家,原來江南真是個好地方
,江南真好啊!」
有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跟在他的後面,領頭的一個大孩子忽然指揮他的同
伴唱道:「不識羞,不識羞!老鼠跌落天秤裡,自稱自贊沒來由!」那帶
著稚氣的少年人向孩子們扮了一個鬼臉,裝作發怒的樣子叫道:「豈有此
理,你們這幾個小鬼頭為什麼罵我做老鼠?」那群孩子嚷道:「你不是自
稱自贊麼?我們明明聽你叫江南真好,江南真好!還說不是老鼠跌落天秤
?」那少年人大笑道:「我是說你們這個江南的地方呀,不過,我這個江
南也不見得壞吧?」
江南這個人物,在作品的作用可真不少,正是因為他的多嘴多舌攪出了多少事
,也調出了多少情趣,使一部本來讓人心揪得緊緊的書,因他的言語,行狀,在某
些時候,有稍稍的鬆動,不至於讓讀者的心弦繃得太緊。
看似閒筆,卻大有深意,看似閒人,卻必不可少,這正是梁羽生的妙著。
只是江南出場的地方不多,一出場必定妙不可言。
他引出了金世遺和谷之華。金世遺一生浪跡江湖,憤世嫉俗,可是面對江南,
他也不禁笑顏頓開。因為江南心無城府,有一般純真的孩子氣,不像那些酸溜溜的
書生,所以兩人甚是投緣。
他本是一介書憧,他有武功,雖然微不足道,妙卻妙在虛虛實實,難以分辨。
你說他功夫不高明吧,他卻怪招頻出,移形換影,什麼有名的招式都會一點;你說
他功底深厚吧,偏偏也沒有這個可能,什麼功夫都是蜻蜒點水,點到即止。
第三回的「野鶴閒雲無覓處,雪泥鴻爪未留痕」一章很見精彩,幾乎就是為江
南而寫的。寫他到楊柳青家做客和助拳,指東打西,所向披靡,戰無不勝,弄得在
場所有的人都一楞一怔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描寫煞是詼諧。卻原來是金世遺在
背後暗中幫忙,不僅讓他大出一場風頭,也幫他成就了一段好姻緣。
他和鄒絳霞的感情就是在那一場比武中定下來的。
可惜的是,在那一場大比武之後,他就被梁羽生基本定格在好戲的幕後了,即
使問中露露面,光彩也悄然暗淡,戲份都悉數轉到了金世遺的身上。
梁羽生只是把他作為引子。
還好,梁羽生到最後還是沒有忘了他,讓多嘴多舌的江南,在李沁梅的婚禮上
又出了一次風頭。
那時江南已和鄒絳霞成了婚,人也成熟了些,但愛開玩笑的性格還是沒有變。
他一上天山,就找李沁梅開心,說什麼「天山雪雞的味道比家雞要好,想來雪雞的
蛋也一定不錯」,調侃李沁梅趕快生個胖小子,請他吃紅蛋,把滿堂賓客都逗笑了
,笑得李沁梅這個新娘子羞紅了臉。
誰知這次江南是強顏歡笑,他記掛著金世遺,眼見李沁梅已經有了著落,金世
遺和谷之華卻還是磨難重重。
他正為金世遺傷感呢,金世遺就出現了,末了,還要和眾人都恨的「妖女」厲
勝男在李沁梅的喜宴裡當堂成婚。聽到這個消息,別人還未反應過來,江南已大哭
出聲。
這一哭突然其來,慌得鄒絳霞咬著他的耳朵說道:「人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你哭什麼?」江南抽噎說道:「我只替谷女俠傷心。」淚珠如線,一時之間哪能
止得?金世遺就要拜堂成親了,雖然剛才李沁梅和鐘展成婚之時,是喜氣洋洋,人
人笑容滿面,現在個個沒精打采,又憤恨,又悲傷,但礙於形勢,大家也只得往禮
堂走去。惟有江南,走到禮堂門口,又大聲哭將起來。說:「她(指厲勝男)就是
殺了我,我也不願看著她與金大俠拜堂。」
江南的這兩場大哭,很見一個人的真性情,你說他不懂事也好,孩子心性也好
,卻不能抹殺對他的印象。
他是一個喜劇性的人物,即便是結尾的兩場大哭,也算是黑色的幽默。
前面曾經說過,梁羽生具有著前衛的女性觀念,從來不會讓他的人物說「兄弟
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這類混賬話;更不會像古龍,骨子裡壓根不尊重女人,雖然
他自己一日無女不歡。
梁羽生希望寫好每一個女性,對馮琳也不例外。
在《江湖三女俠》中,馮琳是和馮瑛、呂四娘一筆並寫的,筆墨很多,戲份很
重,光彩照人。到了《雲海玉弓緣》,馮琳雖是配角,但依然不失見多識廣,口齒
伶俐,狡黠多變,好耍愛玩的爛漫天性。
梁羽生甚至還加強了她身上的喜劇因素,把她寫得更饒有趣味。
先看看她的外形:
孟神通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勁敵,登時爭勝之心陡起,便即再
發一掌,震坍牆壁,追了出來,喝道:「老太太慢走,我孟神通還要領教
!」那婦人回過頭來,忽地怒道:「豈有此理,你叫我做什麼?」
孟神通剛才沒有看清楚她的面貌,只道她的功力如此深湛,當然是位老太
太無疑,哪知卻是個中年美婦,頭上還結著兩個蝴蝶結,斜著眼睛看人,
活顯出一副淘氣的神情。孟神通大為奇怪,卻又有點好笑,心道:「雖然
我把你叫得老了,但你這副打扮,中年婦人,還要冒充少女,卻也是可笑
得緊!」
其實這婦人的年紀實在不小,比她的相貌要老得多。但她有個奇怪的脾氣
,最不喜歡人家說她年老,而她愛戲耍的性情也是數十年來如一日,做了
多年母親,人還是如同孩子一般。
再來看看她的武功:
馮琳坐的是一棵茶樹,見贊密法師坐定之後,便即笑道:「法師,我借花
獻佛,請法師笑納!」一朵大紅茶花向贊密法師飛去。贊密法師低眉合計
,這時忽地仰頭道聲:「多謝。」
說也奇怪,那朵花去勢本來極急,到了他的頭頂,卻似乎是在閉塞中停留
了一霎那,這才緩緩落下,接著的兩朵也是如此,三朵茶花端端正正排列
在他的鋪平的袈裟上。小一輩的名派弟子尚未悉其中奧妙,長一輩的武學
行家已是聳然動容,要知馮琳使的正是「飛花摘葉,傷人立死」的上乘武
功……
瑪琳笑道:「紅花還要綠葉相配。」摘了一把樹葉,順風一撒,片片樹葉
,隨風飛舞,從四面八方向贊密法師吹來,用的正是「天女散花」的暗器
手法,但經馮琳以數十年的內家功力發出,每一片樹葉都要比普通的暗器
厲害多了。若在平地,或者還可以躲開,但贊密法師是坐在樹枝之上,根
本就沒有回施的餘地,即算他的內功再強也不能一口氣吹散四面八方飛來
的樹葉,眾人都睜大眼睛,看他如何應付。
這是不是很有趣,這個人物?還有這個人所幹的事?
雖然有點荒唐,雖然太過兒戲,但你一定會接受她,並希望親近她。太可愛了
,讓人忍俊不禁。誰不想「每從遊戲得天真」呢?
想不到梁羽生會寫出這一類的人物吧?看多了他筆下的名士型俠客,會認為梁
羽生就只會寫這樣的人物,因為一個人印象最深刻的往往是一類人的形象。這類形
象可能凝聚了你對作家的基本認識,甚至是你對人生的觀點和觀念,因而也就難以
磨滅了。但這樣的印象或許是不太正確的,這樣的執著或許是不明智的。
據考証,在新派武俠小說中,創造喜劇人物類型的最先嘗試者還是梁羽生。在
他的《白髮魔女傳》中,就出現了陸上仙胡邁和神手孟飛。
這兩個名仙名神的「寶貝」,有一天竟箕踞在鼎鼎有名的武林聖地少林寺緊閉
的門前大叫:
「鏡明老禿,你擺什麼架子?你雖是一派宗祖,我們也不是沒來頭的人!」
「我看你們少林寺也是浪得虛名,若然是確有真才實學,為何不敢與我們觀摩
較技?」
看到此處,讀者都以為有一場好戲瞧了,不是嗎?少林寺是何等地方,沒有一
定的武功敢來叫囂嗎?但看下去我們就失望了,懊喪之餘卻又忍不住莞爾一笑。原
來這兩個傢伙只不過是混混兒,他們的武功簡直不值一提,少林寺的人都懶得理睬
他們,由得他們在門外吹吹牛皮,反正無傷大雅。
陸上仙和神手在作品中只不過是曇花一現,完全可以看出梁羽生的心思完全不
在這對寶貝的身上。
到了《雲海玉弓緣》,江南和馮琳亦屬是插科打諢式的人物,但顯然,梁羽生
是花了一定的心機的,寫法跟《白髮魔女傳》時有所不同,整個格調是「嘻笑而不
施肆,幽默而不油滑,滑稽而不庸俗」。
即便是寫喜劇性的人物,梁羽生也忘不了他的雅樸韻致,這讓後來那些畫虎不
成反類犬的專寫「拳頭加枕頭」的武俠作者汗顏不已。
喜劇人物進入作品,並讓人印象深刻,不是因為他們寫得正確,而是因為寫得
活,讓他們說自己能說的話,做自己能做的事。梁羽生寫喜劇人物,雖然往往點到
即止,但在這方面,他倒是為後學提供了不少經驗。
記得那時正迷梁羽生的小說,同時又看到沙葉新的《告狀》,兩相比較,感觸
良深。
《告狀》寫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楊魯,硬充大人,人小嘴老,到廠裡去告他父
親楊慶的狀。通篇的人物語言,妙不可言。
請看這段對話:
「你父親?誰?」
「楊慶。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旁邊的大人聽了這話,全笑開了,再問他:
「楊魯,你的『慶父』怎麼了?」
「放寒假了,他不讓我遊戲人間,說是會玩物喪志,硬要我天天背《成語
詞典》」。
「讓你背《成語詞典》?」
「那麼厚,八百八十九頁,叫人慘不忍睹,我一看見它,就多愁善感了。
你要不背,他就入室操戈。你要跑,他就要打斷我的腿,要削足適履。爸
爸力氣大,打起我來重於泰山,不像媽媽打我輕如鴻毛。爸爸一個耳光能
把我打得犬牙交錯。我只好背,背得我肝腦塗地,滿腦子都是成語。……
」
沙葉新是不是借此小品式的幽默去諷刺某些人不看人物年齡、身份,硬要小孩
說沒有能力消化的話?弄得人啼笑皆非。當然,這是小說,你可以認為它是純屬虛
構,藝術誇張,但我們看到的許多作品,不總都是用「自己的油漆塗滿所有的縫隙
」(托爾斯泰),以至弄得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嗎?
再看梁羽生的作品,尤其是看見那些寫得似不經意,卻很有趣味的人物,當會
覺得在長久的沉悶中有一股新鮮空氣透進來。
同是喜劇性的人物,不同的人物都有他自己的表達思想感情的方式,獨特的音
容笑貌,聲音都不一樣。江南有江南的行為方式、語言特點,他雖然很想忍住不多
嘴多舌,但最終還是禍從口出。若是他真是忍得住,或者鄒絳霞真的管住了他,江
南也就不是江南了,《雲海玉弓緣》也失去了許多的趣味,可能在開篇都要換一個
寫法。但重新換一個開頭,不一定會有現在的生動活潑。
江南是喜歡說話才做錯事,做錯了事還挺內疚的,總是想辦法去補救,一補救
又容易再做錯事。馮琳則是膽子特大,本就把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又愛戲弄別人
,把個大魔頭孟神通也耍弄得勃然大怒。
孟神通道:「好,那我就叫你一聲小姐。大小姐,你剛才那俊巧的身法,
我老孟佩服得很,特地向你再請教來啦。」他說話的口吻,既是嘲笑,又
是挑戰,而且他兩回報姓名,滿以為對方必定要聳然動容,哪料這中年美
婦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他孟神道是什麼東西似的,大模大樣的點了點頭,便
笑嘻嘻的說道:「你很佩服我嗎?嗯,你想再見識一次,那也容易。你瞧
清楚了,就是這個身法。」
孟神通凝神應戰,那知這中年美婦身形一晃,倏然間便已飛掠出數丈開外
,孟神通叫道:「怎麼,你要逃嗎?」,那婦人「咦」了一聲,說道:「
怎麼,你不是要見識我的身法嗎?哈,原來你不是這個意思,你是要打架
是不是?」
孟神通給她弄得啼笑皆非,只好說道:「不錯,我正是要請教你的高招。
」那中年美婦笑道:「你這個人說話真不爽快,我還當你是當真佩服我,
要學我這個身法,準備將來逃命之用呢。哼,原來你是繞著彎子說話,你
為什麼不乾脆說要找我打架?」
孟神通實在是怕她纏夾不清,索性順著她的口氣,直話直說道:「你既明
白了,咱們就在這裡打一場如何?」那婦人眉頭一皺道:「不行,我今天
還有事情,不想打架。」
把個孟神通戲侮得夠了,又說不玩這個遊戲了,這就是典型的馮琳作派。整本
書裡,也只有馮琳才做得出,隨心所欲,稚態可掬。
但在梁羽生的作品中,像江南、馮琳這樣的很有喜劇味道的人物並不多,後來
的《龍鳳寶釵緣》等作品,他多是用誤會或歪打正著的藝術方式去增加作品的喜劇
色彩,如讓女主角女扮男裝,女子與女子成親等等,少有像老頑童、小魚兒那些貫
穿到底的人物。
說到底,梁羽生名士則名士了,但不是遊戲人間的名士。他有才華,也有幽默
感,但更有責任感。中國盛行已久的「文以載道」的創作目的,已深入他的骨髓,
讓他的「能哭能歌邁俗流」總有一個限度。
這也是梁羽生的作品總在水平線上,但沒有特別傑出的原因之一,更是比金庸
、古龍的作品要沉悶的主要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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