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傳奇 費勇、鍾曉毅◎合著
最棘手的誘惑
世上最大的騙子是「名」與「利」,古往今來,卻有多少人甘願受騙,甚至付
出生命。
在武俠小說中,最易找到專一的人。
為了某一個目的,他們可以全力以赴,不屈不撓,不離不棄,一意孤行。
諸如為了復仇,一個曾經縱橫數省的江湖好漢,可以裝聾扮啞侍奉在仇人身邊
,伺機報仇。
諸如為了秘芨,一群人可以打生打死,血流成河,兄弟殘殺也在所不惜。
諸如為了財寶,一個人可以忍辱負重或者顛倒黑白,人性淪喪。
諸如為了愛情,一個女子可以曾經滄海難為水,甚至變成一個走火入魔的女魔
頭。
諸如為了學藝,一個少年可以忍受無涯無際的孤獨、寂寞,在高山絕頂面壁十
年。
至於為了當武林盟主,各路群豪輪番上演打、鬥、殺、戮全武行,更是幾乎所
有的武俠小說必不可少的情節構架。
歷來軍人最欣賞的:「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名言看來是有出處的
。
練武的人,總盼望自己的武功技擊群豪,而且最執著的是要別人心服口服自己
是「天下第一」。
如此一來,後浪推前浪的武俠小說就從不缺故事素材。
當然,有些武俠小說作者已意識到了這類故事架構的陳舊與泛濫,便用更超越
的寫作觀念去處理同樣的題材,如金庸,從儒之俠寫到道之俠,從道之快寫到佛之
俠,對名與利的看法已變得相當的淡泊和虛無。
佛家講「空」講「無」,萬物皆空,萬法皆空,相既是空,名亦是空,所以,
從根本上講,是沒有什麼俠不俠的。金庸從較早的時候起,已開始參研這個問題,
郭靖、張無忌的當上武林盟主,於他們都是很偶然的事,他們都沒有在這上頭努力
鑽營過,純屬外力、外因所促成。
郭靖還罷了,總還是「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不忘自己肩上的責任,終於成就
為一代大俠。
張無忌強調的卻是順其自然,聽天由命。本來,在武林中,他是明教教主,中
原英雄盡為心折,他又得到了「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的屠龍寶刀及刀中的秘芨《
武穆遺書》,可以輕而易舉地推翻元朝,自己做皇帝。可他卻把兵書送給了徐達,
而自己連明教教主都不做了,就想雲鶴般逍遙自在去。
也許讀者會認為他是一個沒出息的家伙,正如金庸在後記所說的:「張無忌不
是個好領袖。但他可以做我們的好朋友。」
越到後來,金庸越寫無名,無我,無相,無欲,無求諸般的人物。
直到韋小寶出現,這時不僅是無俠了,簡直是反俠。
至此,金庸已無話可說,所以他果斷收筆。
從寫俠到寫人,從寫複雜的人到單純的人,金庸無疑是遠遠地超越了許多同期
的武俠作家。他在這一方面已聳起一座高峰,等閒之人難以超越。甚至是把他引上
了武俠小說寫作道路的梁羽生也自嘆弗如。
梁羽生的不少作品依然還沒有擺脫舊有的寫作窠臼。
他寫群豪大會,他寫爭奪盟主,他寫名與利的誘惑,他寫情與理的廝殺。
他很少去寫「有屋數間,有田數畝,用盆為池,以瓮為牖,牆高於肩,室大於
斗,布被暖餘,藜羹飽後,氣吐胸中,充塞宇宙。凡靜室,須前栽碧梧,後種翠竹
。前檐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閒之,以避風雨,夏秋可開,以通涼爽。然碧梧之趣
,春冬落葉,以舒囂喧融和之樂,夏秋交蔭,以蔽炎爍蒸烈之威……」諸如此類的
生活理想。
他也從來不會讓他的人物去「筑室數楹,編槿為籬,結茅為亭。以三畝蔭竹樹
栽花果,二畝種蔬菜。四壁清曠,空諸所有。蓄山童灌園雍草,置二三胡床著亭下
。挾書劍,伴孤寂,攜琴奕,以遲良友。」
即便是「生死茫茫,俠骨柔情埋瀚海;恩仇了了,英雄兒女隱天山」,這群英
雄兒女也不是真正隱居。桂仲明成了武當北支的開山師祖;凌未風傳了晦明禪師的
衣缽,光大天山劍派;飛紅巾做了回疆各族掛名的盟主。
他們都是「已慣江湖作浪游」,「天山劍氣蕩寒秋」,金戈鐵馬,併葬荒丘的
風雲英雄。
這才是梁羽生,不同於金庸也不同於古龍的梁羽生。
所以他才寫出了《七劍下天山》、《雲海玉弓緣》等等。自始至終堅持俠重於
武,俠大於人,入世多於出世,積極多於消極。
當然有得有失,不過總歸是得大於失。
這就夠了,所以梁羽生也就心安理得地飛到了澳大利亞,寫他的歷史小說去了
。
他還是忘不了歷史,這倒真是一個有始有終的人。很早的時候,他已說他寫作
武俠小說的主要追求是「一是努力反映某一時代的歷史真實;二是著力塑造人物的
性格;三是力求加強作品的藝術感染力」。他把努力反映某一時代的歷史真實擺在
首要位置,可見其對歷史主題的重視。
也許,對一個有著遠大的政治抱負和歷史責任感的作家來說,歷史,是他看清
今天和預測明天最好的武器。
如此看來,《雲海玉弓緣》算得上是梁羽生作品中的一個異數。
它寫的完全是一個「江湖」故事,基本沒有涉及「江山」人物與背景。
它的基本架構只是復仇與爭霸,是很「老土」的題材。只是梁羽生把它鋪排得
波翻雲譎,跌宕曲折,山重水複,加上對人性的較為深刻、細致的剖析,倒也別具
一格,引人入勝。
復仇是厲勝男一個人的事,爭霸卻是由孟神通和她對壘。
好端端的一個女子,闖蕩江湖,若能以自身的武藝,鋤強扶弱,劫富濟貧,已
算佳話一樁;若能為國為民,保國安邦,那更是義薄雲天,萬眾旌表。厲勝男偏偏
什麼都不是,她歷盡千辛萬苦,遠赴海外去尋找秘芨,首先是為了復仇。說起三百
年前之事,頗以她的祖先為榮;提起邪派中有名的高手喬北溟師徒當年大鬧中原,
殺得各路英雄聞風遠避的往事,就眉飛色舞。這讓金世遺很是提心:要是幫她找到
了喬北溟在海島上埋藏的武功秘芨,她除了報仇之外,會不會借此而成為一個女魔
頭呢?
不幸而言中。
因為僅是報仇,由於孟神通所作所為實在凶殘──為了搶奪一份「修羅陰煞功
」的秘芨,竟把人家一門抄斬,趕盡殺絕。只剩下孤雛餘生,日子悲慘,苦不堪言
,像無根的浮萍在人世間飄蕩,既讓人同情,又讓人關切。所以,她的矢志報仇,
容易在讀者心目中造成理所當然的心理。何況,行凶者又是武林的公敵,她的復仇
的過程也是伏魔的過程,不僅會得到武林中名門正派的擁護,同仇敵愾除惡務盡,
而且更得到讀者的同情與贊賞,誰不想看到驅盡陰霾,大快人心的結局呢?
若僅是走到這一點,她給人的感覺也還是帶點妖氣,行事令人捉摸不定罷了。
這也沒有什麼,武林中人多是愛走極端的,況且她又有著那麼悲慘的身世,怪僻一
點和乖張一些,也沒有引起人們更大的惡感。
真正讓人大罵她是妖女的,是在她復仇之後。
她竟然會把仇人孟神通的人頭,淬上劇毒送到谷之華的手上。其時谷之華剛當
上岷山派掌門,見到親生父親的人頭,一瞬間似是靈魂離開了軀殼,呆若木雞,半
句話也說不出來,不自覺的雙手捧起了它,不料卻身中劇毒,沉痾不起。
厲勝男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她使的是一箭三雕計:
一可以更徹底地報仇;
二可以害慘情敵;
三可以要脅金世遺。
然後,她就上天山,在天山派門下喜氣洋洋地為李沁梅大婚的時候,闖進喜堂
,攪亂大局,挑戰掌門。
她要當天下第一,還得過唐曉瀾這一關。那真是一場惡戰。
為了成為久已渴望的武林第一高手,她一次次的以傷害自己為代價,當唐曉瀾
光明磊落地向她承認甘拜下風時,她已死到臨頭。
沒有誰能害得了她,是她自己害死了自己。
一切都是為了爭霸。孟神通也是死在這上頭。
如果說,厲勝男因為還顧忌著金世遺的感情,稍稍有點得饒人處且饒人,還不
敢害死唐曉瀾等人,那麼,孟神通卻是公然與天下英雄為敵。對失而復得的親生女
兒谷之華,他曾經也有點「舐犢之情」,但當谷之華要求他交出喬北溟的武功秘芨
,從此之後,永遠退出武林並給受過他傷害的各正派掌門人賠罪,求得他們饒恕,
作女兒的才願意侍奉他,讓他安享晚年時,他的反應強烈,大出谷之華的意外:
孟神通「哼」了一聲,不待她把話說完,便斬釘截鐵的說道:「不行,你
簡直不懂我的為人,我只要有三寸氣在,決不向人低頭,何況我費了一生
心力,練成今日的武功,為的就是要與武林公認的第一高手一試。我不要
別人的口頭恭維,現在我已約好了唐曉瀾,就非得與他一決雌雄不可。」
親情也擋不住爭名的野心,到了這一步,孟神通怎麼還能臨崖勒馬,幡然悔過
呢?最後,多行不義必自斃,就成了他的當然的結局。
類似的故事在武俠小說中比比皆是,梁羽生算是寫得有深度的。他沒有過多地
沿襲過去的武俠小說的傳統的觀念,去渲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或去引導「
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如此去設計孟神通和厲勝男的慘酷的結局,無疑是在當頭棒
喝:名利之心,毒如蛇蠍。
據說中國的佛教徒認為這個世界上,騙子真是不勝其多,最主要的是兩個大騙
子,那就是「名」和「利」。說是當年乾隆皇帝遊江南的時候,有一次在一座山上
眺望景色,望見海面上帆船往來如織,便問身旁的大臣,那幾百隻帆船在幹什麼。
大臣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他沉靜地回答,他只看兩隻船,一隻叫「名」,一隻叫
做「利」。
雖說早有古訓,說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但林語
堂先生還是認為,絕利易,絕名心難。有修養的人士也只能避免利的誘惑,只有大
智慧的人物才能逃避名的誘惑。他說一位僧人在跟他的弟子談到這兩種俗念的根源
時,也會諄諄教導,說即使是退隱的學者僧人仍然冀望得名,願意在大庭廣眾之下
講經說法,而不願靜隱在小廟裡與弟子作日常談。這位僧人算得上是有操守,有修
養的人了吧,而當他的弟子大力贊他為「可稱得上世上惟一絕名心之人矣」,他也
笑得合不攏嘴,不予反駁。
梁羽生真是深得其中三昧。
到底是中國人。
我們在這裡說的「中國人」完全不是調侃之言。中國人雖然也常常說,「人爭
一口氣,佛爭一爐香」,「樹要皮,人要臉」等等,但從老子起,和平、容忍、簡
樸和知足,就成為了一代代人安身立命的哲學。「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
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道德經》裡的這類箴言,更成了中國藝術的源泉。
元代馬致遠就曾寫過一個雜劇叫《黃粱夢》,取材於一個神仙度脫呂洞賓的故
事。表演剛開始的時候,呂洞賓很願意過俗世男人的生活,不願意出家。神仙便處
處顯示神跡去教化他:首先是戒酒,當時他即將征西,岳父置酒為他餞行,他則喝
了三杯酒,便弄得吐血,於是決定戒酒。接著在沙場上,他因貪財賣陣,被發配無
影牢城,便決定戒財。後來又發現妻子趁他不在與人通姦,就把妻子休了,戒了色
。最後,他帶著兒女前往流放地。路上,他歷盡了艱辛險阻,挨盡了飢餓凍餒,好
不容易熬到了終南山,寄宿在一位老太婆家。他對人家說,如果現在有人無緣無故
打他一頓,他也會忍耐下來,決不爭這口氣。話音剛落,這家人的兒子回來了,莽
漢一個,不由分說,就把呂洞賓的兒子丟到山澗下面去,呂洞賓乞憐之聲未絕,他
又把小女孩也扔了下去。呂洞賓再也忍不住這口氣,一定要拉莽漢去衙門打官司。
莽漢不僅不慄,反而仗劍追殺呂洞賓,呂洞賓嚇得抱頭鼠竄,冷汗滿身,大叫著醒
來,才知是南柯一夢。便從而也悟出來了,知道爭氣也是不能保全自身性命的,至
此才最後把氣也給戒了。如此,他也成了神仙,是日后家喻戶曉的「八仙」之一。
梁羽生和金庸在中國文化中浸潤日久,其作品很多時候涉及到養生、養氣,所
以他們多寫高僧妙道。金庸更是多以俠士隱居為結局,逍遙於社會與文化的制約之
外。梁羽生則是以爭氣的惡果作為警鐘,以反面的教訓提醒眾生。
惟有讀「番書」的古龍,不太理會「專氣致柔能嬰兒」的規約。他的觀念,更
接近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
關於人的基本需要,馬斯洛在他的《人的動機理論》中認為有五種,依次排列
為:生理、安全、愛、尊重和自我實現。
生理需要是指尋求食物以保証生存的需要。一個人在生活所需的一切東西都沒
有的情況下,他的主要動機很可能就是生理的需要,他對食物的渴望很可能比別的
東西更強烈。
當生理需要滿足之後,就會產生安全需要。喜歡常規的生活節奏,希望有一個
可以預測的有秩序的世界。
假如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都很好地滿足了,就會產生愛、情感和歸宿的需要,
他感到缺乏朋友、妻子和孩子,他渴望在團體中與同事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
愛的需要滿足了,人又希望自己有穩定、牢固的地位,希望別人的高度評價。
這種尊重的需要包括自尊。自重或為他人所尊重。
這些需要都滿足了,人還有最高一層的需要,即自我實現的需要。這是指促使
人的潛在能力得以實現的趨勢,希望自己越來越成為所期望的人物,完成與自己的
能力相稱甚至超過自己的能力的一切事情。
對照起馬斯洛的觀點,武林人物的爭霸似乎無可厚非,但願他們別本末倒置,
過於「專一」,像孟神通那樣,連女兒也不要地進入最後一個層次的爭鬥中去。
也難怪喜歡古龍的多為青年人,而喜歡梁羽生的中老年人相對多些。
在現代物欲橫流中長大的青年,不可能認為這世界上會有太多純粹的是非。他
們早熟得很,崇尚實力,希望有成就感,要求獨立、自由,要求名利和威望。
當然,對於五種需要,每個人也還有著各自不同的尺度和追求的。
他們會唱:你不要說你多親切,你不要說你多純潔。一樣的路,一樣的臉……
但他們不一定會去細讀梁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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