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傳奇 費勇、鍾曉毅◎合著
最美麗的夢幻
江南是一種古典詩意的象徵,也是梁羽生夢繞魂縈的所在。
旅行在從前,是行樂的方式之一。
旅行在今天,也還是行樂的方式之一。
以前的旅行,多為流浪式的,以求忘卻一切,恢復一個自由人的本來面目:無
責任,無定時,無來往信札,無喋喋不休的鄰居,無來客和無目的。最好是信馬由
疆,不知道往哪裡去,甚至不知道從何處而來,這才領略到旅行的真正的、最大的
樂趣。
以前的旅行,曾發生過很多故事,其中一個是一個美國人告訴過林語堂先生的
──
有一次,這個美國人被好客的中國朋友誠邀到杭州附近的某座山上去看「虛無
一物」。恰好那個早晨霧氣很濃,整座山霧障雲繞,顯得縹緲虛無,甚至可以聽得
見露珠滴在草上的聲音。這時除了濃霧之外,不見一物,她很失望。「但你必須上
去,因為山頂有奇景可見呢!」她的中國朋友勸她說。於是她再跟著向上走去。不
久,只看見遠處一塊被雲所包圍的怪石,她的中國朋友都在大加贊揚,她很奇怪,
就問,「那是什麼?」「這就是倒植蓮花。」她的朋友回答。她看來看去看不出什
麼名堂,就想回頭。「但是頂上還有更奇的景觀哩。」她的朋友又勸說。這時她的
衣服已潮乎乎的了,但是她已放棄反抗,所以依舊跟著別人上去。好不容易到達峰
頂,只覺霧更濃重了,四周惟見一片雲霧,她只覺得莫名其妙,說:「到了山頂也
沒有什麼可看啊。」她的口吻已經帶有責問。「對了,我們就是特地上來看這虛無
縹緲的」。她的中國朋友幽默地回答。
多有情趣的中國人。
今天的中國人,要有這份閒心似乎已很難。我們也旅行,但我們多是參加旅行
團什麼的,「雙飛四天」,「飛去臥回」等等。行程已被旅行社規定得死死,每到
一處,導遊甫到就會舉著大喇叭筒辟哩叭啦:幾點看這個景點,幾點看那個景點,
幾點吃飯,幾點購物。安排得妥妥當當。遊客就像一群鴨子,搖搖擺擺地跟在後頭
,匆匆趕完所有的景點,來不及看清,更來不及消化,甚至回來之後,要靠照片向
人証明:我曾到過某某地方。
況且,現代社會專業越分越細,生活節奏越來越急速,人們的搏殺程度越來越
強,「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幾乎成了痴人說夢。除非是出公差,要不,一年內出
外一兩次,已是很了不得的事。
因此,有人就說,還不如到武俠小說中去作紙上旅行,那也可以權當是一種望
梅止渴的精神享受。
跟著武俠小說裡的人物,我們可以忽而東可以忽而西;可以一下子中國,一下
子外邦;可以今天在江南,明天在塞北;可以在京邑喝酒,可以在荒山孤眠;可以
看日出日落,可以聽大海濤聲;可以聞雨打芭蕉,可以賞雪映紅梅……就像神行太
保,幾日之內跑遍大江南北,看盡花開花落。
不亦樂乎?
不要說孤懸海外的香港、台灣以及更遠一點的南洋。西歐、北美的讀者,看到
一個個熟悉的陌生的祖國地名,油然興起思鄉之情了,就是在大陸的我們,一提及
哪些耳熟能詳的勝地,又有那一個不心嚮往之?何況還有那麼多作者虛構出來的「
桃花源」或「罪惡的卻如罌粟花一樣美」的地方?不入迷的還真要有一定的定力。
最令人難以忘卻的應該是江南吧。
那已不僅僅是一個地名,更是一個人文概念,一個深深地藏在中國人心底的美
麗而永恆的夢。
這個夢不僅有個非常動聽的名字,還有著非常美麗的景致,這典雅的名字賦予
了這美麗的土地一種特殊的魅力,沉積著古典的神話,沉積著人們美好的憧憬,沉
積著人們的依附。它的命名將人的思維拉過時間的屏障,走向遙遠的過去。它的神
奇的魅力,曾被詩人賦予洋溢的激情: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官。
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白居易《憶江南》)
梁羽生也是江南夢的痴迷者。
在他最喜歡的張丹楓身上,他賦予他的也是江南特有的靈氣。張丹楓本來是在
大漠生、草原長的,但卻劍眉朗目,俊美異常,莫說在蒙古找不到這樣的人物,即
在江南才子中也不可多見。
而張丹楓和雲蕾的愛情,歷盡波折,也是在江南梅子黃時、榴花初放的季節得
以功德圓滿的,正是「趕上江南春未沓,春色花容相照」。江南是圓夢的聖地。
在《雲海玉弓緣》裡,他更是一開篇便說江南好:
三月艷陽天,鶯聲嚦溜圓。
問賞心樂事誰家院?
沉醉江南煙景裡,
渾忘了那塞北蒼茫大草原,
羨五陵公子自翩翩,
可記得那佯狂瘋丐尚顛連?
靈雲縹緲海凝光,
疑有疑無在哪邊?
且聽那吳市簫聲再唱玉弓緣。
江南不僅是那風景好,而且還是一個被人世的浮華名利、私心雜念折騰得疲倦
不堪的人返璞歸真的所在。
沒有虛偽和冷漠的世界是美妙的。
所以連雲重這麼一個功名心切的人,來到這鐘靈毓秀之地,也覺世俗之心稍減
,情感也變得溫潤。張丹楓更是瀟洒風流,豪興道飛,積悶頓消,生出了要在江南
結廬讀書的雅興。
當人間的現代充斥著虛榮和名利,處處是躁動不安的心靈和迷迷惶惶的意識,
寧靜的校園也消失了安逸的時候,「江南」卻依然安然不動於武俠小說中,這是否
也算是一個奇跡?
走進唐詩,走進宋詞,走進王維的境界,走進「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
情景,走進清代的紅樓,走進茶山的小調,這就是梁羽生帶給我們的江南夢。它是
那麼的美,那麼的古老與清純。
江南之外,還有天山戈壁,蒼山洱海、草原大漠,海外荒島,異地仙境……
中國地大物博,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色彩和特點。梁羽生絕不會將太湖的景致
搬到西湖去,更不會把桂林山水移到蘇州去。因為在下筆之前對於那些他尚未曾涉
足過的地方,他都必定設法找出有關的遊記和資料來參考,以求真實。
雲南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素有「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洱海月」之美譽
。洱海水質清沏,海中還有三島、四洲、九曲之勝,在月明風輕之夜,波平如鏡,
蒼山積雪幽映水中,形成「玉洱銀蒼」的奇觀。
梁羽生也不禁被這種大自然的景色感動了,到了他的筆下,蒼山洱海更顯得美
輪美奐:
……但見太陽照過山峰的背影折射在水面上,碧波微漾,形成五彩虹霓般
迴旋著的層層圍環,輝映著深紫、碧綠、橙黃、鮮紅等色光,各種各式奇
妙悅目的石卵,嵌在水底,如珍珠、如翡翠、如寶石,堆成了水底的寶藏
……
即使在清寒吹角,朔風怒卷,春寒料峭的雁門關附近,梁羽生仍讓我們看到如
此美妙的春天景色:
……方慶再行一二里路,天邊已現出乳白色,忽聞撲鼻清香,精神一爽,
前面果然有一帶桃林,還雜著許多不知名的花樹,紅的白的,燦如雲霞,
蔚成花海。……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再等一會,眼睛一亮,從裂縫上端
窺出,已可見著一線天光,不一刻,雲中白光閃發,東方天色由朦朧逐漸
變紅,一輪血紅的旭日突然從霧中露了出來,彩霞滿天,與光相映,更顯
得美艷無儔!不知從哪裡飛來的許多彩色的蝴蝶,群集在花樹之上,忽而
又繞樹穿花。方慶雖是武夫,也覺得神怡目奪。
過了雁門關,草原上的傳說就更多了,誰不知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
,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首著名的民歌?
梁羽生的作品滿足了我們想更進一步遠遊探勝的好奇心。他經常讓他的主人公
到少數民族生息的地方去,同他們併肩作戰,聯結同盟,反抗暴政,生死與共,載
歌載舞,喝酒聊天,締結愛情……。用梁羽生自己的話來說是:武俠小說家對於四
裔學也必須有所認識。
所謂「四裔學」,是有關邊疆少數民族的生活狀況,風俗習慣、歷史變革等等
。如果懂得這門學問,當可使作品有趣得多,如梁羽生就不只一次地寫到了刁羊賽
馬,令作品生色不少。
「刁羊」是游牧民族的一種風俗,也是一種將騎術和求愛聯在一起的遊戲。每
一年在新年的時候或團圓節(八月十五)的時候舉行。青年男女,騎上駿馬,男的
在前,女的在後,男的若給追上。可得任由女的鞭打。看來很是吃虧,但在這狂歡
之夜,許多小伙子們還巴不得有姑娘鞭打他。原來姑娘們的皮鞭也不是亂打的。她
們打的只是自己心愛的人。有首「竹枝詞」就很形象具體地道出其中的奧妙:
秋夜嗚蘆管,歌聲滿草原。
姑娘騎駿馬,長鞭打所歡。
梁羽生那麼詳細地描寫這種富於地方色彩的愛情遊戲「姑娘追」,細究起來,
跟他的那種對女性的同情與尊重有著密切的聯繫。尤今就曾說過:從刁羊的「追」
中可窺見過去母系社會中那種女性權威的殘留。如此一來,梁羽生就不僅是為寫景
而寫景,為寫習俗而寫習俗了,它們都是作品的有機整體,為的是豐富人物的性格
,加強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更想不到的是,梁羽生竟然把我們帶到了火山口。
真正的火山,相信許多人都沒有看過,在自然地理課裡,老師所簡單介紹的也
僅是它的成因和它爆發時所造成的危害。反而是在梁羽生的《雲海玉弓緣》裡,我
們和主人公經歷了火山爆發的驚人的一幕。
首先,是知道了海嘯是由火山爆發造成海底震動而形成的。然後,跟著金世遺
他們去採集石棉。石棉是一種呈纖維狀構造的礦物,細長,可彎曲,由角閃石或蛇
紋石而成,由蛇紋石而成的石棉,礦物學上別稱溫石絨,英文叫chrysotile,呈鮮
艷的綠色或橄欖色,有絹絲光澤,比由角門石而成的柔軟得多。石棉耐火,可織火
浣布,在近代的建築上又可以用作防火用。
石棉才剛剛採集夠了,火山卻提前爆發了,且看梁羽生的生花妙筆是如何描寫
那駭人的時刻的: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金世遺心念方動,忽聽得地下轟轟然傳來了閃雷一
般的聲音!
聲音愈來愈響,地下的震動也感覺到了,就在這霎那間,洞窟裡突然衝出
一股濃煙,眾人眼睛一亮,隨著濃煙噴出來的不是火焰,而是熔岩的熔漿
!就像火熱的鐵流一般,刺得人眼睛發痛。
突然間轟隆一聲,濃煙噴出來時已帶著火花的亮光,彎彎曲曲的火舌頭和
上方的火星向四面八方飛開,濃煙聚成了一根灰色的柱子,升上高空,然
後四面散開,形狀像一個極大的蘑菇!有的驅散了的濃煙,留下一道白熱
的粉末,同時發出一連串的爆炸聲,樹林裡也著火了!
岩漿不斷的從裡面湧出來,形成了幾股洪流,捲過之處,連磨盤大的石頭
也都熔化,冒起了一片夾帶灰垢的煙塵,和密雲混合,籠罩整個蛇島,連
陽光了被遮蔽了。黑雲低壓,雲層反射出熔岩黯淡的紅光,片刻之前還是
陽光耀目的,突然間便好像到了黃昏!也好像到了世界末日!
像這樣涉及到現代科學知識的描寫,我們在其他的武俠小說作家中是很少見到
的。前輩作家中,也只有一位提到了利用火山殲敵,也沒有對火山有這麼詳盡的解
釋。倒是在法國科學幻想小說家儒勒‧凡爾納的著名小說《神秘島》裡有相似的描
寫。
梁羽生的知識廣博可見一斑。
梁羽生的擅寫大場面也可見一斑。
我們相信他的嚴謹,他曾說:我花費在收集與參考資料上的時間,比正式動筆
的時間還來得多。
我們也佩服他的想像,一個連坐公共巴士也會被擠得面白唇青的書生,竟然寫
出了那麼多刀光劍影滿天飛的小說。
我們更賞識他的浪漫:委婉動人的愛情故事,韻味盎然的景物描寫,趣味無窮
的異地風情,亦史亦奇的情節內容,在在都能打動讀者的心弦。
「風乍起,吹縐一池春水。」
是這樣去形容梁羽生好呢,還是該用這樣的比喻:
「雲開巫峽千峰出,路轉巴江一字流。」
讀者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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