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傳奇 費勇、鍾曉毅◎合著
從容的武功
虛實相間,有跡可尋,是梁羽生武功的特徵。
一般的武俠小說著重的是懲惡揚善,除暴安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著重的
是正義感。
而梁羽生的筆下的俠客,卻著重於一個「忠」字。
表面上看來,他寫的是忠君,是一種落後於時代的封建意識,其實他所提倡的
是忠於國家、民族,並非忠於君主個人。
他筆下的君恰恰是不顧國家和民族利益,只顧個人權力的歷史罪人,如他在《
萍蹤俠影錄》中所描述的那樣。
朱元璋以叫化子出身,得天下於馬上,並能驅異族出塞,不失為一代英豪。只
是稱帝南都後,「苟安畏難,不為徹底之謀,而惟求永世之術,以八股愚民,以戮
功為事,遂令國內無可用之兵,盈廷皆坐談之士,於是而有瓦刺之禍,終成土木之
辱,蹈宋之覆轍,而重演元首為浮囚之恥劇。幸以于忠肅公之忠俠奮發,力排遷都
及乞和之議,得保全民族之安全,而不致為南宋之續。乃英宗朱祁鎮圖一己之私,
忘救己之恩,毒害于公,而復寵宦豎,斥武俠,積弱所致,遂有滿清之禍。」(文
公直)
《萍蹤俠影錄》正是一部述往思來之作。不僅以某個歷史事件為背景去描述武
俠故事,還充分體現了作者的民族使命感。聯想到作者是在香港這塊殖民地上寫作
他的歷史武俠小說的,誰能夠不心生感慨?
滿清之禍後,凌未風所面對的就不是「自己的皇帝」了。相對於張丹楓,凌未
風更為痛苦,但卻少了委屈,因為他很容易就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張丹楓卻要經
受「欲不為,卻不得不為」的煎熬。
凌未風的「易為」,其實是梁羽生的「放鬆」。所以,在《七劍下天山》中,
他敢把「滿族韃子的皇帝」描繪成那個凶狠模樣:
閻中天慢慢走過去,兩手在老和尚脅下一架,老和尚抬起頭來,忽見他滿
眼紅絲,滿面殺氣,大吃一驚,喝道:「你幹什麼?」順治到底是做過皇
帝,雖然做了和尚,餘威猶在。閻中天給他一喝,兩手猛然一鬆,全身似
患了發冷病一般,抖個不止,老和尚失了倚靠,一跤跌落床下。康熙急顫
聲厲叱道:「你,你,你還不好好服侍父皇?」閻中天定了定神,一彎腰
將老和尚挾起,閉住眼睛,用力一挾,只聽得老和尚慘叫一聲:「玄燁,
你好!」清代的開國君主,竟然不死在仇人劍下而死在兒子手上。
(第三回)
納蘭容若泫然欲泣,啞聲說道:「我陪皇上在南書房讀書,內監來報,說
是三公主自縊死,皇上面色青白,『哼』了一聲,冷笑著道:『活該!』
我嚇得暈了,想哭哭不出來!皇上忽然說道:『你知道三丫頭和外裡有什
麼勾結?』我莫名其妙,心又悲痛,說不出話,只是搖了搖頭。皇上道:
『這丫頭好大膽,偷了我的朱果金符,我只道她想做太平公主呢!』太平
公主是唐朝女皇帝武則天的女兒,曾勾結外臣,搶奪皇兄的權柄。皇上引
太平公主的故事,大約是以為三妹妹偷他的朱果金符,一定包藏有搶奪朝
政的野心,他又哪裡知道其中有這樣複雜的事?大抵做皇帝的人,凡事都
會猜疑,以至想得完全不近情理。」
(第十八回)
現在當然是提民族大團結好了,可在《七劍下天山》的朝代,對於廣大的漢族
人民來說,「滿清韃子」是侵占了他們大好河山的外族。明朝不一定好,但那畢竟
自己的國土,是由與自己「同聲同氣」的皇帝來管理。「抗清」也不一定是為了「
復明」,但不把外族逐出關去,那卻是英雄俠客們的至大恥辱,他們一生都在為之
奮鬥。
梁羽生當然是以尊重民意為佳,尤其是尊重當時人民的歷史的意願為第一要務
。所以,儘管康熙不算是最壞的皇帝,很多書還說他「英膽神武」或是「文武雙修
」,在位時把個清朝管理得還算似模似樣。但梁羽生還是把他的醜惡一一寫出來,
甚至不惜添油加醋,如他的五台山殺父就不是正史所述。
這是梁羽生專門設計的噱頭。因為不少人說,金庸和古龍在刻畫人物描述事件
時,筆墨很是汪洋恣肆。酣暢淋漓,讀他們的作品,常使人不由自主地陷入情感的
漩渦,覺得只有如此才讀著過癮,才讀得痛快。梁羽生的就稍為顯得溫和。
當然,「火」與「溫」都是相對的,是在一定條件下比較而言的,並沒有絕對
的界限,只要在一定的限度內能相對保持適當得中,就不為過。如把張旭的狂草與
歐陽詢的正楷比較,就感到張旭顯得火,反過來同樣可以說歐陽詢顯得溫。在繪畫
、音樂、舞蹈等各個藝術部門都有類似的情況,這是藝術領域的普遍現象。
其實,張旭並不火,歐陽詢也不溫,乃是各有各的特色,各得其真,惟其這樣
,藝術才能給人以多彩的審美享受。
梁羽生比較「中國」倒是真的。他筆下的人物形象大都極為鮮明,絕無模糊之
弊,若有出格,梁羽生肯定會夫子自道,如凌未風、金世遺等。這讓我們直覺到他
是否善於運用程式化技巧?尤其是戲曲角色分行當的程式化方法,即在動筆之先已
把生、旦、淨、末、丑的大格局基本安排妥當。
因為有了這種程式化的分行當方法,在戲劇方面來說,是方便編導在安排情節
時,對全劇角色的布局有一個整體的認識,便於通盤考慮,使全劇每個角色形象都
顯得非常鮮明。一般認為,分行當的方法是把角色類型化,往往使角色的個性被共
性淹沒,容易造成千人一面。這種看法並非全無根據,但正如張贛生所說的:也不
是必然如此,譬如許仙和白蛇、梁山伯與祝英台等,都是一生一旦,既有相對穩定
的共性,又不妨礙個性的鮮明,這就要看作者運用行當的技巧如何。
《萍蹤俠影錄》中,梁羽生的程式化運用最為成功,其他人物如走馬燈一樣,
依然奪不去張丹楓與雲蕾的主導地位。無論是家國大事,還是兒女私情,錯綜複雜
中依然沒有掩蓋主要人物的一板一眼。張丹楓身上有著梁羽生心目中的理想俠客的
所有共性,但又不失為「這一個」的個性特徵,故而讓讀者讀來仍是興味盎然。
《七劍下天山》人物眾多,有舊的「七劍」也有新的「七劍」;有最高的統治
者,也有最低的平民;有皇宮、有相府,也有蠻區、有大漠……各色人等,穿梭其
中,但各自的個性,數筆並寫,我們依然能分出「生、旦、淨、末、丑」。
在類型化中求得多樣化,在共性中求得個性,梁羽生的程式化風格,是值得我
們注意的。
畢竟他開了新派武俠小說先河,而且他的這些作品,又在一定的程度上為我們
提供了繼承中國小說傳統的成功範例。
從有小說起,中國文學的程式化便顯而易見,讀三言二拍,就能品味出中國小
說藝術的這一特色。
到了清末明初,西方的小說藝術逐漸傳入中華,到了五四運動前後,遂形成了
聲勢浩大的新文藝浪潮,似乎中國傳統的小說藝術已不能適應描述變動頻仍、跌宕
多姿的生活,應該讓位於西方的現代小說藝術了。但這多是猜測罷了,事實上是,
中國傳統的小說藝術不但可以繼續領風騷,且顯示出了它不可替代的長處,諸如程
式化與寫意的關係,寫意的獨特感染力等等,到今天依然是魅力不減的話題。
儘管是刀光劍影,拳來腳往的武俠小說,梁羽生在傳統的承繼方面仍然算是盡
心盡力的,他的較好的作品,在這些方面都有充分的表現,時不時讓我們感慨傳統
藝術的生命力的強勁。
要說「溫」,倒是在武術描寫方面,梁羽生顯得溫和與實在。
中國的武術,已有久遠的歷史了。演變到後來,不僅僅是古代實用的戰鬥技術
,還成了中國人審美的對象。最早的有鴻門宴上的項莊舞劍、宮庭裡的公孫大娘劍
器舞,後來更演化出武術中半真半假、無實用價值的花拳繡腿。甚至連動作的名稱
也被詩意化了,都是好聽的名堂,諸如什麼「燕子穿雲」、「飛鳥投林」、「丹鳳
朝陽」、「白鶴亮翅」、「蜻蜒點水」等等,給人以充分的想像。
充斥在武俠小說中的,自然也是這些名稱好聽、惹人聯想的「武術」,因為正
常的武技描寫既是吃力不討好,用好聽易記的名稱去形諸文字,相對的比較容易,
且更能渲染氣氛。更何況武俠小說作家多為不懂武術之人?
這無異是一條捷徑。
但讀者也是糊弄不得的,據說梁羽生就曾弄得很尷尬。
剛開始寫武俠小說時,他對武術大概是一竅不通的,但又想更吸引讀者,便「
知難而上」。別的尚可,有兩段是寫太極劍和判官筆的,讓他撓破了頭皮也想不出
應該怎麼去形容,最後還是投機取巧,翻開前輩武俠小說作家白羽的作品,找到相
關的資料,稍稍改動了幾字,便照抄過來。誰知錯中更出錯,白羽本身也是不懂武
術的,他是幸運地找到了一個懂得技擊的朋友和他合作。也合該梁羽生「當災」,
他抄白羽的那兩段,讓人看出來了,而他「自作聰明」改動的那幾個字,恰恰又改
得不對,讓懂武術的讀者明哂了一番。
除此之外,梁羽生也曾往神怪一途瀟洒了一回,什麼冰魄神彈、修羅陰煞功等
等,在他的作品中曾大行其道。這些「乜乜神功」玄玄妙妙,虛而又虛,讓許多讀
者不以為然。
古龍在這方面就很「精」,他對人的描寫與重視遠遠超過武功本身,創造了不
寫之寫一路的功夫。就是一般不寫人物打鬥的具體招式和套路,卻是「例不虛發」
,如小李飛刀的飛刀,如西門吹雪的劍,誰都不知道他們是何時動手,怎樣動手的
,只見到敵人的咽喉上已插上了一把飛刀,或者是西門吹雪已在吹乾他劍上的血。
所以古龍比較「西方」。
按梁羽生的性情,他是不會走古龍「不寫之寫」的路子的。鬧過笑話之後,他
所做的是:更花心思去想一些新鮮的武技描寫,而不是避實就虛。光是使劍,《七
劍下天山》裡就有很多精彩的描寫。先看年輕的一輩在試招:
……兩人越鬥越快,桂仲明舞到沉醉淋漓之際,騰蛟寶劍,隨意由之,忽
疾忽徐,一舉手一投足,便覺劍光繚繞,有風颯然。易蘭珠衣袂飄飄,隨
著桂仲明的劍鋒滴溜溜的轉,無論桂仲明的劍招如何怪異,她總能拿捏時
候,不差毫髮,擋在頭裡。不知不覺之間,桂仲明的達摩劍法快將用完,
還是剛剛打成平手。易蘭珠嬌叱一聲,劍招忽緊,身如星丸跳擲,一口短
劍徊環飛舞,霍霍迫來,桂仲明……心念一動,把昨晚冥思默索的心得,
全用出來,不按達摩劍法次序,隨意拆散開來,加上五禽劍中原有的精妙
招數,創成了獨具一格的上乘劍法,帶守帶攻,把易蘭珠擋住,又是鬥了
個半斤八兩,銖兩悉敵。一口長劍,一口短劍,如玉龍夭矯,半空相鬥。
韓志邦在旁邊看來,只見萬點銀星從劍端飛舞而出,又像萬朵梨花,從空
撒下,遍體籠罩,哪裡還分得那個是桂仲明,哪個是易蘭珠,餘勢所及,
周圍的白草黃沙,都隨風顫動飛揚,草上的積雪,也給震得紛紛飛舞,盤
旋天空,雪花劍花滿空交織,幻成奇彩。到了後來,連兩人頭上繽紛飛舞
的是劍花?是雪花?也分辨不出了。剛叫得一聲「好」字,忽聽得「噹噹
」兩聲,火花亂射,倏的兩道白光迎面射來,韓志邦一矮身時,已是風定
聲寂。桂仲明和易蘭珠斂手站在自己的面前。笑嘻嘻道:「我們鬥得忘形
,嚇著了韓叔叔了。」
這一段寫得多麼活靈活現,尤其是因為寫年輕的朋友是在練劍比招,心氣同一
,並不是敵對的性命相拼,中國武術的審美價值脫穎而出,讓讀者感到是在觀賞一
場舞蹈,跟韓志邦一樣,常常感到了其中的動態之美。
而且,這一段還是虛寫,雖無一招一式是實拳實掌的,已同樣使人感到緊張。
因為中國武術除了具體的招式外,還講究訣要,這些口訣常常是從各種招式中
抽象出最基本的法式。據說名聞遐邇的「少林拳」就有打法「二十四字訣」:「扳
、喚、攪、撂、移、身、閃、站、有、無、虛、實、勁、擎、懈、綻、呼、吸、動
、靜、迎、風、轉、換。」太極拳也有「掤履擠按」「沾連黏隨」的「打法歌訣」
。八卦掌的「十二字訣」則是「浪、鑽、爭、裹(手),起、落、擺、扣(腿),
擰、旋、走、運(身)。」其他各門各派也有類似的決要,不勝枚舉。
若真的目睹由這些訣要所打出的拳術或器械套路,其實不一定好看,反而是形
諸文字,有一定的藝術誇張,才不容易使人氣悶。
再來看看這一段,即使是真正你死我活的格鬥,梁羽生也不失寫實與寫意的曼
妙結合:
這時易蘭珠已知道敵我雙方優劣所在……一柄短劍使得出神入化,以劍法
的精妙抵消功力的不足,楚昭南無法震飛她的寶劍,追得咬牙苦守。易蘭
珠劍招越展越快,攻如雷霆疾發,寧如江海凝光,揮洒自如,真如行雲流
水,恰到好處……楚昭南如何抵擋得了?心內暗想: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遊龍劍猛然一沖,明是進攻,實是走勢!易蘭珠突然一聲清叱,短劍一
旋,疾的倒卷上去,劍風震蕩中,楚昭南一聲大叫,連人帶劍,向上一拔
,竄起兩丈多高,「雲裡翻身」,真似燕子一般,向前直掠出去。易蘭珠
把身一躬,也像弩箭般飛射而來,如影隨形,緊接撲到,劍掌齊飛。楚昭
南武功著實高強,雖受挫敗,仍能反擊,身未著地,已是反手一劍,將易
蘭珠短劍蕩開,但雖然如此,右脅仍被易蘭珠掌風掃中,易蘭珠這掌是借
著楚昭南去勢,向前「順手推舟」一送,和太極拳中的「借力打力」,有
異曲同工之妙。楚昭南身不由己,騰雲駕霧般的直飛出去,竟然叭的一聲
,摔倒地上。幸他功力深厚,跌下時候,四肢用力向上一提,「金蟬戲浪
」直跳起來,易蘭珠摟頭一劍,又給他一劍格開。易蘭珠給他連擋兩劍,
鋒刀相交,卻並不感到如前吃力,劍光飄瞥中,只見楚昭南襟上鮮血點點
,原來他的右肩已被刺傷,左手也給斬去兩指,易蘭珠自己卻還未知道。
也許是梁羽生寫武俠小說,是源於一場不甚精彩的比武,當時,誰也不知道新
派武俠小說應該是怎麼寫的,但梁羽生總認為,即使是紙上談兵,也應一筆一筆慢
慢道來。所以,他還未有一種自覺的意識和藝術追求:將武功描寫與人物個性相結
合,把武功提升到一定的文化哲學內涵的高度。這要等到金庸才切實做到了。
而梁羽生在武術上的貢獻,主要是在這兩大方面:
第一,他沒有渲染暴力,過分推崇武功的決定性力量。武俠小說中動不動就「
廢話少說,咱們手底下見真章」的描寫,梁羽生很少拿過來用。雖然也寫到一些人
物恃強凌弱,但這種人物在他的作品最後肯定沒有好下場,如《雲海玉弓緣》中的
孟神通和厲勝男的悲慘下場就很能表明他的態度與立場。
第二,奠定了新派武俠小說的武功技擊的基礎,即使有時由「武」寫到了「舞
」,但細數起來,他的作品寫出了數以百計的武術門派的功夫及其套路。就外功、
輕功、暗器等幾大門類,或實或虛,充分發揮了自己的觀察力和想像力,較好地把
握了武術在武俠小說中的恰當作用,拓展了寬闊的藝術空間。
「通武術,工文章」,固然是「天賜良緣」,這樣的幸運只有很少作家才擁有
。只工文章,不通武術,其武俠小說依然使成千上萬人著迷,這是否更「高張」?
梁羽生的知音遍及海內外,而且並非庸俗小市民,他是否也會為自己驕傲?
我們不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是他「有把聲震屋宇的宏亮嗓子」,喜歡「用泛
黃的指頭夾著裊裊的尼古丁」。
一個不像俠客的「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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