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英雄詠歎調──「倒灑金錢」論白羽之文心
作者：葉洪生
結論：中國的大仲馬
綜上所述，白羽所謂「無聊文字」──武俠小說竟獲致如此高妙的藝術成就，誠為
異事。然「無聊」不「無聊」僅只是某種道德觀或價值判斷，並非意味下筆時無所
用心，便率爾操觚！相反地，像白羽這樣「愛惜羽毛」、「恨鐵不成鋼」的文人，
即令是遊戲之作，也要別出心裁，不落俗套；況其武俠說部以「現實人生」為鑑，
有血有肉乎！
白羽早年受魯迅影響甚深，所以在《十二金錢鏢》一舉成名後，猶常慨歎：「武俠
之作終落下乘，章回舊體實羞創作。」其實「下乘」與否無關新舊。試看魯迅《中
國小說史略》亦曾明確指出：「是俠義小說是在清，正接宋人話本之正脈，固平民
文學之歷七百餘年而再興者也。」平民文學即今人所稱民俗文學或通俗文學；只要
出於藝術手腕，寫得成功，便是上乘之作。豈有新文學、純文學或所謂「嚴肅文學
」必定優於通俗文學之理！
畢竟白羽在思想上有其歷史局限性，沒有真正認清武俠小說的文學價值──實不在
於托體稍卑（借王國維語），而在於是否能自我完善，突破創新，予人以藝術美感
及生命啟示。因為只有「稍卑」才能「通俗」，何有礙於章回形式呢？即如民初以
來甚囂塵上的新文學，其所以於七十年間變之又變，亦是為了「通俗」緣故。惜白
羽不見於此，致有「引以為辱」之痛！
但無論如何，他的武俠小說絕不「無聊」；其早年困頓風塵、血淚交織的人生經驗
，都曾以各種曲筆、諷筆、怒筆、恨筆、刀筆寫入諸作，實無殊於「夫子自道」。
據白羽哲嗣宮以仁君在《論白羽》一文中透露：「《武林爭雄記》擬以其本人曲折
經歷為模特兒，故在寫作過程中反覆改動，多次毀稿重寫。鄭證因曾對白羽家人嘆
息說：『竹心（白羽本名）太認真了！混飯吃的東西，何必如此？』……」見微知
著，料想其他諸作亦曾大事修刪，方行定稿。是以報上連載小說與結集出版後的成
書內容、文字頗有不同。
試問：這樣「認真」的創作態度能說是「無聊」麼？再證以白羽每部武俠原著幾乎
都有「自序」、「提要」、「前記」、「後記」，迥異一般武俠小說之急就章；而
遣詞造句無不精雕細琢，大有千錘百鍊之功。由是乃知白羽珍惜筆墨逾恆；其文心
所在，莫非為人生寫真！無如社會現實太殘酷，「末路英雄」悲窮途！只好用「含
淚的幽默」來寫無毒、無害、有血、有肉的武俠傳奇；聊以自嘲，聊以解憂。
清代大詩家龔自珍的《詠史》詩有云：「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只為稻粱謀。」白
羽寫武俠書可有定庵先生「正言若反」之意？也許除了「為稻粱謀」外，他的潛意
識中還有為武俠小說「別開生面」的靈光在閃耀；因能推陳出新，引起廣大共鳴。
其故友葉冷（本名郭雲岫）是最早看出白羽武俠傳奇「與眾不同」的行家。一九三
九年他寫《白羽及其書》一文，即曾把白羽和英國傳奇作家斯蒂芬孫
（Ｒ‧Ｌ‧Ｂ‧Ｓｔｅｖｅｎｓｏｎ以《金銀島》小說聞名）相比，認為白羽的書
能「沸起讀者的少年血」。實非過譽之辭！今撮其要並略作補充如下：
一、他借鏡於大仲馬的《俠隱記》，描寫人物鮮活，所設故事亦極近人情；書中的
英雄也都有血有肉，而非「超人」。好比在讀者面前展開了一幅壯美的圖畫，但非
神話。所以武功再高，也做不了「救世主」，且往往要向現實低頭。
二、他借鏡於塞凡提斯的《魔俠傳》，作武俠傳奇而奚落俠客行徑，寓意深刻，雜
以嘲諷；無形中給人一些生命力、一些光和熱。而小說中的青年涉世未深，缺乏社
會經驗，以致到處碰壁，更是白羽寄慨的化身。
的確，這就是白羽武俠小說獨特的精神面貌，也是他的「不傳之秘」。晚廿年出道
的梁羽生、金庸與古龍等名家，即或可從白羽的文筆技巧、小說語言、人物塑造及
武打藝術上「偷招」，卻斷乎不能得其神髓於什一──因為他們沒有白羽那樣慘痛
的人生經歷，只能浮光掠影般地寫些非現實的夢幻武俠傳奇；雖亦別有妙趣，終難
脫「隔靴搔癢」之譏。餘毋論矣！
走筆至此，忽憶及近代名學者、「新文化的導師」胡適於少時曾作「讀大仲馬《俠
隱記》、《續俠隱記》」感懷詩曰：「從來桀紂多材勇，未必湯武真聖賢；那得中
國生仲馬，一筆翻案三千年！」當其臨終前重溫《俠隱記》，又慨歎：「為什麼我
們中國的武俠小說沒有受到大仲馬的影響？這是世界名著，在歐美流傳很廣，為一
般社會人士所愛讀……」其恨鐵不成鋼之心，溢於言表。
嗚呼！胡適繆矣。中國怎麼沒有大仲馬呢？白羽就是中國的大仲馬！可惜「西化派
」不齒或不看武俠小說，以致懷寶自棄空遺恨。悲夫！
後記：
本文係參酌舊作《倒灑金錢論白羽》及《萬古雲霄一羽毛》部分內容，重新改寫。
前後立論大相逕庭，乃覺今是而昨非也。筆者有鑑於大陸一般評論者多務虛（宏觀
）而少務實（微觀），鮮有就白羽小說藝術進行全面評介者；故一一加以析論，期
有助於世人正確理解並重估白羽武俠傳奇之文學價值。特附識於此。
──一九九三年仲秋四易稿改定
（全文摘自《武俠小說談藝錄──葉洪生論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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