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是錯,結尾還是錯
──《書劍恩仇錄》
作者:陳墨
《書劍恩仇錄》一名《書劍江山》。寫於一九五五年,是金庸的第一部武俠小說。
在此之前,金庸並未寫過任何形式的小說。然而在《書劍恩仇錄》發表之際,便見
出手不凡,被驚為天人,亦有人呼曰武俠小說世界的「真命天子」已然出世!
在金庸武俠小說中,《書劍恩仇錄》自是算不上最佳之作,比之奠定他「武林至尊
」地位的力作《射鵰英雄傳》及《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等已有所不及,而
比之其精心緒構、爐火純青的《俠客行》、《天龍八部》、《鹿鼎記》等等則更是
不及遠矣。然而無論如何,「首創之功不可沒」,這部金庸先生的「開山立派」之
作之所以會引起讀者的一片驚呼,絕非幸致。書中「藝業」已頗有驚人之處,可以
說是奠定了金庸小說「金派功夫」的「內功」與「招式」的基本「路數」。
一、江湖與江山
武俠小說自然與武功、俠義有關,多言江湖、綠林中事,而一般與「江山」或「廟
堂」無涉,一般的武俠小說多半是敘述江湖綠林間的奇人俠士之間尋仇報冤、恩恩
怨怨的故事,而金庸的小說則多不只於此,言「江湖」中事,卻又多歷史背景,有
「江山」之隱意。
《書劍恩仇錄》一名《書劍江山》,即可見此書、劍之「恩仇」決非僅只是江湖人
物世代人生之間私家的恩怨仇恨,而涉及到與江山廟堂有關的國恨家仇、民族恩怨
。這雖非金庸之「首創」,但金庸之寫「江湖」又言「江山」卻已非一般的武俠小
說可比,同時又非一般的歷史小說可比也。
《書劍恩仇錄》涉及到的主要歷史人物是滿清盛期的著名皇帝乾隆皇帝。這部小說
故事主幹是敘述以江南世家子弟陳家洛為首的「紅花會」群英的反清復明大業的經
歷,及陳家洛與乾隆皇帝私人之間的奇異關係與恩怨。因而,這部小說的一開頭便
是「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陜西扶風延綏鎮總兵衙門內院……」,看起來極似一部嚴
謹的歷史小說。
金庸在這部書的《後記》中言道:「我是浙江海寧人。乾隆皇帝的傳說,從小就在
故鄉聽到了的。小時候做童子軍,曾在海寧乾隆皇帝所造的石塘邊露營,半夜裡瞧
著滾滾怒潮洶湧而來。因此第一部小說寫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故事,那是很自然。…
…歷史學家孟森作過考據,認為乾隆是海寧陳家後人的傳說靠不住,香妃為皇太后
害死的傳說也是假的。歷史學家當然不喜歡傳說,但寫小說的人喜歡。」──這在
一定程度上解釋的作者為什麼要將「書劍恩仇」變為「書劍江山」,亦即為什麼要
將武俠小說加入歷史傳說的原因。
金庸在其他的地方又解釋道:他之所以要在武俠小說中常常加入歷史背景及歷史傳
說,那是為了使武俠小說顯得真實可信,即「增加武俠小說可信性」。這大約是更
深一層的原因。確實,如前所說,在一部武俠小說中開頭便寫「乾隆十八年春」云
云,叫人無法不信。至少是有真有假、半真半假、真假難辨、亦真亦假,叫人難以
分辨。不管最後是否能分辨出哪兒是「真」哪兒是「假」,但那時作者的目的早已
如願達到。
這樣做,至少還有以下幾點好處:
首先,破除了「歷史」與「傳奇」之間的半是天然、半是人為的障礙,使得歷史背
景與傳奇故事之間、歷史氛圍與傳奇情節之間達到一種奇妙的融合,從而自成一格
。更重要的是,讓「歷史人物」與「傳奇人物」(即虛構人物)在一個更新的層面
上──藝術與哲學的層面上──統一起來。即如法國大文豪維克多‧雨果所言,歷
史與傳奇的共同之處,正在於它們都是借暫時人物來描寫永恆的人性。──而既然
「歷史人物」與「傳奇人物」都是一種「暫時的人」(符號),那作家寫作它們的
目的,無非是借此來描寫「永恆的人性」,那麼,真實的人與虛構的人,即歷史人
物與傳奇人物之間在這一層面上實際上並無任何差別。亦即,他們都實際上處於作
家創造的同一藝術的假定情境之中。即以《書劍恩仇錄》中乾隆皇帝與陳家洛二人
之間關係而言,我們都知道乾隆皇帝乃是一位真實的歷史人物,而陳家洛則是作者
虛構出來的傳奇人物;進而,乾隆皇帝並非像小說中所寫的那樣是一位漢人後裔,
即並不是陳家洛的親哥哥,這並不能成為「否定」這部小說的依據與理由。相反,
這恰恰正是這部書真正的妙處,乾隆皇帝這位歷史人物與陳家洛這位傳奇人物在《
書劍恩仇錄》中並無不同,他們都是金庸所創造的藝術假定情境中的一個藝術形象
。在這裡,歷史與傳奇已合二為一了。我們所能看到的乃是共同的與普通而永恆的
人性之深刻的揭示。試想,乾隆皇帝倘若真的是陳家洛的哥哥,但卻又因機緣湊巧
而當上了滿清的皇帝,他得知實情之後又會怎麼做?──結論是,他只能是,必然
是像《書劍恩仇錄》中那樣做。其原因乃在人性使然。
其次,金庸寫武俠小說,所涉及的不僅是「江湖」,而且涉及了「江山」,亦可就
「地理」這一點而言。《書劍江山》或《書劍恩仇錄》吸引人之處固然多多,其中
亦有一點不可忽視,那就是從黃沙莽莽的回疆戈壁,到春風楊柳的秀麗江南,縱橫
萬里,祖國江山如此闊大廣袤,不要說對孤懸海外的讀者與作者具有絕對的吸引力
,且即使是大陸讀者讀到這種「江南書劍情」與「戈壁恩仇錄」的剛柔相濟、俠骨
柔腸的文章,亦自必如癡如醉而感慨萬端。作者、作者筆下的人物及廣大的讀者都
需要這種「萬里江山,任我馳騁」的廣闊舞台,方能顯出真正的「英雄本色」。設
若金庸筆下的人物及其背景,也像其他的小說家那樣僅限於一己私仇家怨,從而侷
限於一偏僻山村或一都市庭院,那便使其人物及其作品遜色太多,甚而會十足十地
落入「小道」之中。
再次,大舞台、大氣勢,方能顯出金庸的大胸襟及其大手筆。說到底,歷史也好,
地理也好,在武俠小說中只不過是一種背景,一種藝術與藝術家的舞台。然而金庸
寫書亦如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大大益善。這就是說,把歷史故事引入武俠小說,
把天山風光與江南秀色一同匯入武俠小說,這一般人皆可做到。這樣做並不難。然
而,難就難在將它們寫得像金庸的《書劍恩仇錄》這樣史詩般的大氣磅礡。──在
某種意義上,《書劍恩仇錄》及金庸的其他一些作品,正是一些獨具一格的英雄史
詩。而這正是這部作品及金庸小說的不凡之處,其他人再也學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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