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恩怨「連環套」
──論慕容美《風雲榜》之拼圖與爭盟
作者：葉洪生
拼圖遊戲‧人物眼睛
《風雲榜》主要是寫一個不明來歷的少年武維之，如何一步步揭開自己身世之謎；
並在師執尊長的協助下，瓦解「風雲幫」邪惡勢力，救出生父、認母團圓的故事。
作者在布局上頗用匠心；一開始就以書主武維之流浪江湖、巧遇無名老人為引，營
造出一個撲朔迷離的吊詭情境：即武維之對其身世「不明不白」，說得恍恍惚惚；
然老人卻已由武維之家傳黑簫上而約略「猜」出此子來歷。為了探明其「家變」真
相，老人乃收之為徒，先不說破；然後老少二人即赴武林爭盟大會觀戰，不料發現
更多謎團──本書就在這種「欲擒故縱」的懸疑手法下拉開故事序幕。武維之站在
暗處，對於一切皆茫無所知；老人則站在似明非明處，卻也一知半解。這便形成了
一組非常微妙的局面，正是考驗高手如何佈線、打結、解扣、收網、解謎的試金石
。
慕容美畢竟不同凡流，他選擇的是一條「翻空出奇」的險路：即一面佈線中線、打
結中結；一面卻用拼圖法將各自獨立的事件予以一片片整合還原，卒使真相大白，
水落石出。其佈建過程大致如次：
（一）在第三屆武林大會上，忽有二人冒充頭兩屆武林盟主「金判」韋公正、「一
品簫」武品修名義出場爭雄；結果竟同登金榜，共主武政，得以號令天下。他們是
誰？有何目的？在在啟人疑竇。（第三章）
（二）無名老人對韋公正、武品修二俠生平事蹟瞭若指掌，對各派名手、武功如數
家珍；且自謂能「斷人生死」。凡此，皆曲曲暗示出老人即為韋公正（金判）所改
扮，其與武品修是莫逆之交。（第四章）
（三）韋公正透露，其「無名派」神功心法末句要訣由祖師刻於一方玉硯之上，然
已失落多年，引為大憾；武維之乃發願尋回師門故物。（第五章）
（四）武維之藝成下山，由師父所留信中得知：自己生父正是「一品簫」武品修，
惟迄今下落不明。又從新崛起的「風雲幫」符牌上獲悉：該幫龍、虎二壇主居然是
共膺第三屆武林盟主的「韋、武雙俠」？而該幫組織神秘，發展迅速，圖霸江湖之
野心遂昭然若揭矣。（第六章）
（五）武維之至風雲幫虎壇求證乃父真假之謎，險遭不測。雪娘（為武品修師妹）
推測其父恐已失陷該幫，不得自由；於是指點武維之速往靈台山尋「人老」之女梅
娘，設法搭救。然言語恍惚，似別有隱情。（第七章）
（六）武維之輾轉得天山藍鳳之助，持所贈信物至靈台山；不料被守山的無情叟峻
拒，打成重傷。幸獲山後止水師太救回一命，並得聞一段有關「人老」、「無情叟
」師兄弟與「玉門之狐」之間恩怨情仇糾葛的武林秘辛。（第九章）
（七）韋公正與武維之師徒重逢後，始透露止水師太即是武維之生母梅娘；並補充
說明：玉門之狐為報當年人老之仇，乃設計破壞其獨生女梅娘之美好姻緣以洩憤；
因而造成武品修、梅娘、雪娘間的不白之冤，更導致武家妻離子散的天倫悲劇。而
風雲幫主正是無情叟與玉門之狐所生孽女；彼以韋公正師門遺失的玉硯（見（三）
）為餌，誘捕武品修入網，並欲逼令韋公正就範。其中種種曲折，竟一至於此。
（八）武品修仗以成名的「一品簫」原係雌雄一對，雌簫早已失落；乃師無憂子至
友天盲叟曾為之苦尋多年而未果（第十三章）。天盲門下龍虎雙劍司馬正、司馬奇
偶聞雌簫落於風雲幫主之手；因想完成師父心願，始忍辱投入該幫，為虎作倀！乃
有先前冒充韋、武二俠至武林大會爭盟之舉。最後真相大白，司馬兄弟終以貽羞師
門而雙雙自盡身亡。（第十九章）
以上便是筆者按圖所驥所理出的節要。其中除第（八）項過於牽強外，餘皆前後照
應，環環相扣，渾成一體。其故事結構之精妙，洵武俠小說所罕見。然就筆法技巧
來看，亦非無懈可擊──此即涉及近代正統小說家所特別重視的「敘事觀點」問題
。
「敘事觀點」意指一部小說是由誰來敘述故事。它通常分為四種不同類型：
‧全知觀點──作者無所不知，平鋪直敘，一通見底；此病為傳統小說家常犯。
‧次知觀點──作者必須通過書中一二人物來敘事；儘量不干擾小說情節發展。
‧自知觀點──作者是書中主角，以第一人稱「我」來作主觀敘事。
‧旁知觀點──作者是書中配角，以第一人稱「我」來作客觀敘事。
大凡高明的小說家，都會選擇「次知觀點」敘事；非有必要，不動其他「三知」。
以《風雲榜》來說，其前半部運用「次知觀點」極佳；張弛不定，扣人心弦。但從
第九章止水尼（梅娘）「說書」起，以下第十章韋公正敘述「梅雪奇冤」，第十一
章巫山神女敘述「華山怪案」，第十三章天山藍鳳敘述「鬼谷見聞」、天盲叟追憶
「九尾靈狐」往事以及第十四章韋公正轉述燕十三妹的「話中話」等，作者皆大量
濫用「全知觀點」與「旁知觀點」交叉敘事。這在小說的「人物眼睛」上，正犯了
「鬼眼」之大忌。雖然寫得生動有趣，亦不足為訓。
須知慕容美小說的敘事風格原係上乘之選（詳後），駕馭文字能力屬一屬二；往往
筆走龍蛇，疾徐有致，常臻情景交融之境。然《風雲榜》後半部何以有如此失墜？
唯一的解釋是他曾熟讀舊小說，不知不覺地將傳統說書之弊全盤承襲過來。於是書
中人物仗著一雙「鬼眼」敘事，常輕易走入第三人稱心中，宛如身臨其境（實則說
故事者並不在現場）；且個個均擅「學舌」，多能繪聲繪影。如前舉梅娘、韋公正
、巫山神女、天山藍鳳、天盲叟等皆是。其小說人物記性之佳、口才之好，令人匪
夷所思，迷惑不已。（按：當今武俠宗匠金庸小說亦常犯此「學舌」說書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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