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是何物
──《神雕俠侶》
作者:陳墨
詞曰: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
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
影向誰去?
這首〈調寄邁陂塘〉是金大詩人元好問作於金泰和五年的一首詞。
明眼的讀者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正是《神雕俠侶》這部小說中李莫愁這一女魔頭「
曲不離口」的歌。
這首詞正是這部《神雕俠侶》的「主題歌」。
這部《神雕俠侶》是金庸唯一的「三部曲」即「射雕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但這「
射雕三部曲」非但時代背景及其主要人物都不相同,且其寫作中心(主題)及其風
格等等也大不一樣。如果說《射雕英雄傳》的重心在「英雄」亦即「俠」或者「義
」;那麼這部《神雕俠侶》的重心則在於「兒女」亦即「性」或者「情」──金庸
的作品大多是通過感情的處理與描寫,並通過這一範疇來賦予其筆下人物鮮明生動
的藝術形象。他作品中的人物大多都是「性情中人」。而情之為物,掩映多姿,複
雜萬狀,就增加了作者寫作及讀者閱讀的巨大熱情與興趣。如許不同的性情,不同
的人物,構成了金庸作品的跌宕風流的世界,從而激起了讀者的無窮的回蕩與思悟
。
《神雕俠侶》可以說是金庸「性情世界」的一部代表之作。
一、風月無情說開篇
比較一下《射雕英雄傳》與《神雕俠侶》這兩部小說的回目,是一件有趣味而又有
意義的事情。這兩部小說都是四字回目,且又都是四十回,然而《射雕英雄傳》中
多的是「大漠風沙」、「彎弓射雕」、「洪濤巨鯊」、「荒村野店」、「軒轅臺前
」、「鐵掌峰頂」、「大軍西怔」、「是非善惡」……這樣的回目;而《神雕俠侶
》則多「活死人墓」、「玉女心經」、「白衣少女」、「禮教大防」、「絕情幽谷
」、「意亂情迷」、「洞房花燭」、「離合無常」、「情是何物」、「生死茫茫」
……這樣的回目。
《射雕英雄傳》最後一回是〈華山論劍〉,《神雕俠侶》的最後一回名為〈華山之
巔〉。看起來極相近,都是述華山論劍之故事,然而實際上則完全不同。《射雕英
雄傳》一書敘及郭靖、黃蓉在「華山論劍」之後,又趕赴襄陽共舉義旗,而後又恰
在「大義滅親」之際,聞成吉思汗之死訊。小說的最後寫道:
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裡喃喃念著:「英雄,英雄…
…」想是心裡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番言語。
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辭別拖雷,即日南歸。兩人一路上但見
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
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正是:
兵火有餘燼,貧村才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全書到此結束,讀罷尚有那股大漠英雄、射雕猛士之餘韻,尤見作者心憂黎民、悲
天憫人之氣縈繞心間,迴蕩不已。
而《神雕俠侶》的最後一回則是群英趕赴華山之巔,一番故事,只見最後寫道:
郭襄回過頭來,見張君寶頭上傷口中兀自汩汩流血,於是從懷中取出手帕
,替他包紮。張君寶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淚光瑩瑩,心下
大為奇怪,不知她為什麼傷心,道謝的言辭竟說不出來。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
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並肩下
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啊啊而嗚,郭襄再也忍不住,淚珠奪
眶而出。
正是: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栖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
夜難為情。」
似這樣結束全書,與《射雕英雄傳》相比,其意境及情調自是不大一樣,一看便知
。書中最後一句話(詩)是「此時此夜難為情」,又「淚珠奪眶而出」,想必讀者
亦有是感。
再說開頭。《射雕英雄傳》的開頭的回目是〈風雪驚變〉,而《神雕俠侶》的開頭
則是叫〈風月無情〉。
《射雕英雄傳》的開頭第一個場景是一位「說話人」在演說異族入侵,亂世人苦的
故事且有詩為證:
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
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說兵火之後,原來的家家戶戶,都變成了斷牆殘瓦之地。然後又引出了楊鐵心、郭
嘯天、丘處機一干人,以及「郭靖」、「楊康」之取名不忘「靖康之恥」之意……
而《神雕俠侶》的開頭則是一首歐陽修的詞:「越女採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
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雞尺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
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是寫一群十幾歲的少女在湖中無憂無
慮地歌唱與嘻笑。然後又寫道:
那道姑一聲長嘆,提起左手,瞧著染滿了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那又
有什麼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在那道姑身後十餘丈處,一個青袍長鬚的老者也是一直悄立不動,只有當
「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那兩句傳到之時,發出一聲極輕極
輕的嘆息。
這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只怕要與此書共始終,迴蕩不已,縈繞書中字裡行間,
浮於讀者眼前耳畔。
這部小說中最先出現的兩個人物是武三通及李莫愁(即那道姑)。有意義的是,這
兩個人物看似冰炭不容,一位滿頭亂髮,滿臉皺紋,瘋瘋顛顛;另一位則年輕美貌
,似是溫柔沉靜實心如蛇蠍。然而這兩人卻又偏偏異曲同工,一為「情」而瘋,一
為「情」而魔,盡皆墜入「情癡」的淵藪而不能自拔。
小說以這樣兩個殊途同歸的情癡人物作為小說的開端,大有深意在焉。
兩人不約而同地來到這裡,大有關聯。只因這江南陸家莊曾住過一對在武林中大大
有名的人物──丈夫陸展元、妻子何沅君。陸展元原來正是李莫愁當年的意中人,
何沅君乃是武三通的義女兼意中人。陸展元、何沅君成親之日,這武三通與李莫愁
便同時分別跟新郎新娘為難,喜宴中一位大理天龍寺的高僧出手鎮住兩人,要他們
衝著他的面子保這對新婚夫婦十年平安。從此,武三通與李莫愁便由「情」入「癡
」,而又由「怨」生「恨」,一入瘋顛,一入魔道。此時十年之期已滿,這二人又
不約而同地來討還「相思之債」,報「相思之怨」。怎奈這陸展元、何沅君也不知
是幸還是不幸,同赴黃泉數年矣!
是謂「風月無情」。
風月無情人有情。然而人之情愛,每生仇怨及至變態瘋魔,從而貽害於己更貽害於
世人。那武三通倒也罷了,李莫愁則因情成仇,喪失理性,為禍江湖人間,成為出
名的「女魔頭」亦正是此《神雕俠侶》中的一位極特殊的重要人物,說她是此書的
主人公之一也不為過。
武三通來尋仇,見陸展元、何沅君已死,至多只不過是以頭撞碑,以手扒墳,瘋言
瘋語,痛哭流涕而已。而李莫愁則竟要殺死陸展元的兄弟一家滿門,並且居然連「
何」與「沅」二字都要一併遷怒。她曾在陸展元的酒席上出來之後,手刃何老拳師
一家男女老幼二十餘口,這何老拳師與她無怨無仇,且與何沅君也毫不相干,只因
為姓了一個「何」字,便枉自送了全家的性命。更有甚者;她對武三通說:「我曾
立過重誓,誰在我面前提起這賤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之上連
毀六十三家貨棧船行,只因他們招牌上帶了這個臭字。這件事你可曾聽到了嗎?…
…」──無疑地,這人已是失心瘋了,非但理性沒有,簡直人性盡失。在《神雕俠
侶》中,此人的故事最是使人憤懣驚訝,同時又最是可恨而又可悲。
由武三通這一情瘋與李莫愁這一情魔不約而同地來到江南陸家莊報「相思之仇」,
是否可以說「因情成孽」,情之為物,足可亂性,以至亂世,故而「君子不為」呢
?
並非如此。看起來,武三通與李莫愁都是因「情」而至瘋至魔,實則「情」亦非「
因」,真正決定他們入瘋入癡入魔入嗔的,還是在於他們各自的性格修為意志與理
性。世上與書中碰到類似於他們這種「愛而不得其所哉」者正有多多,但入瘋入魔
的也不過他們三數人而已矣。其他的人固然怨矣艾矣,感矣傷矣,只不過暗自悲傷
,決不至貽患於人世。其實,大可以為武三通與李莫愁進行一番細緻深入的「心理
分析」。只可惜篇幅有限,這裡不能盡致,只能略述一二。武三通之瘋,完全是「
壓抑」而至「變態」。因為他所愛之人乃是他的義女,而他自己不但有妻室,且又
是武林中有名人物(原先則是大理國的名臣)。因而這種「情緒」平常只能抑鬱於
心,無法宣洩,遇到急變與挫折衝擊,便會衝突而出使人喪失理性與意志。李莫愁
相反,她乃是「宣洩」的「放任」。她乃古墓派傳人,非但男女之情受到壓抑,且
一切的人類情感都要受到壓抑與克制,這乃是她的門派之規。從而此人一到江湖,
碰到情仇慘變,原先所壓抑的一切都成了「變態」,且會變本加厲地放任自流,宣
洩而出,以至於成為人間之禍害──其病因早在古墓之中即已種下。
從而,我們又不能不說到古墓派的事跡與成因。因為這不僅是牽涉到李莫愁的「病
因」,且更牽涉到書中的男、女一號主人公楊過與小龍女。這二人正都是古墓派傳
人。
說來奇巧,古墓派的形成,原來又牽涉到另一對使人感傷的情緣難了之故事。
這就是第一次「華山論劍」得了「天下武功第一」的「中神通」王重陽與另一不出
名的女英雄林朝英之間的故事。王重陽為全真教主兼創始人,在《射雕英雄傳》中
因早逝而沒有露面,誰也不會想到他的故事──而且是涉及情愛的故事──在《神
雕俠侶》中卻出現了。這真是作者的奇書異術,妙筆生花。
王重陽少年先學文再學武,是一位縱橫江湖的英雄好漢,只因憤於金兵入侵,毀田
廬、殺百姓,而大舉義旗與金兵對抗,終於戰敗,憤而出家,自稱「活死人」住在
終南山的一座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門一步,意思是雖生猶死,且與金人不共戴天。
事隔多年,其故人好友,同胞舊部前來勸訪,但王重陽心灰意懶,又覺無面目以對
江湖舊侶,始終不肯出墓。直至八年之後,他的平生勁敵林朝英女俠在墓門外百般
辱罵,連激他七日七夜,終於使王重陽忍耐不住,出墓與之相鬥。豈知這林朝英哈
哈一笑,說他「既出來了,就不用回去啦。」二人經此變故,終於化敵為友,攜手
同闖江湖。林朝英對王重陽甚有情意,欲委身相事,與之結為夫婦。當年二人不斷
爭鬥,始終不願先行吐露情意。後來王重陽自然也明白了,但他於邦國之仇總是難
以忘懷,常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對林朝英的深情厚意,裝癡喬呆,只作不知
。林朝英則以為他瞧她不起,怨憤無已。兩人本已化敵為友,卻又因愛成仇,約好
在終南山比武決勝,結果王重陽敗於林朝英,讓出「活死人墓」,而林朝英自此創
出「古墓派」。王重陽則就在同一山上出家修道創立全真派。小說中為此寫道:
王重陽與林朝英均是武學奇才,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佳偶。二人之間既無
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的情海波瀾,亦無親友師弟間的仇怨糾葛。王重陽
先前尚因專心起義抗金大事,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但義師毀敗,枯居古墓
,林朝英前來相慰,柔情高義,感人實深,其時已無好事不諧之理,卻仍
是落得情天長恨,一個出家做了黃冠,一個在石墓中鬱鬱以終。此中原由
,丘處機等弟子固然不知,甚而王林兩人自己亦是難以解說,惟有歸之於
「無緣」二字而已。卻不知無緣係「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
負益甚,每當情苗漸茁,談論武學時的爭競便伴隨而生,始終互不相下,
兩人一直至死,爭競之心始終不消。林朝英創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
經,王重陽不甘服輸,又將九陰真經刻在墓中。……
如是,說無緣卻是有緣,說有緣卻是無緣,情天難補,恨海難填,人間又多一至為
感傷的故事。王、林二位生性如此,便是有情而無緣。嗚呼!問世間,情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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