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琴劍六記 第六回（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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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晚輩以為：因果報應之說教人求受果報，反增世
人勢利之心；六道輪迴之講不解人間禍福無常之實，頗類
逃避之辭！若是我佛真有大能，何不盡舉業報於今生？使
得善惡清償，一無所遺？何必要使眾生輪迴於六道，受那
無盡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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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續前文）

        話說顧抗等三人在禪房聽經，沒想到變故橫生，正在危急之際，善無畏本尊才
　　終於出現。

        顧抗見到善無畏，恭敬道：「晚輩顧抗，在此拜見善無畏三藏。這位是崇業里
　　崔六家小姐，我倆的師長鄭先生被那人打傷，可否請大師延醫救治？」

        崔馨兒靠到顧抗身旁，卻不望向善無畏，只看著顧抗流血的右臂。

        善無畏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鄭三姨，然後說道：「老衲先為顧小施主止血吧。」

        顧抗道：「晚輩──」一句話才說兩個字，看到善無畏搖頭微笑，便住了口。

        善無畏邁出兩步，走到顧抗眼前。這兩步看來與常人無異，動作也極從容，但
　　不知為何，才踏兩步，便已前進一丈，正是適才逼近那冒牌善無畏的身法。顧抗在
　　武學上所知不多，自然看不出什麼門道，只覺善無畏起腳落腳全沒清叔平日所說的
　　運氣借力諸般徵象。

        善無畏身材雖然極是魁梧，不過面容平和，使人油然而生親近之心。顧抗自善
　　無畏一進禪房，便覺自己全然可以信任此人，可是崔馨兒看得善無畏靠近，卻似有
　　些畏懼，往後退了一小步。

        善無畏伸出左手，在顧抗右肩輕彈數下，顧抗傷口便只餘微微滲血，肩上疼痛
　　也已大大減緩。善無畏道：「刀傷不深，沒有大礙。兩位小施主先歇一會，等下法
　　空便會過來。」說完才走到鄭三姨身邊跪坐下來。

        顧抗依言坐下，左手拉過崔馨兒，讓她坐在自己左側，卻是不要崔馨兒一直擔
　　心自己右臂傷口。崔馨兒握著顧抗左掌，盯著善無畏動作，半句話不說。

        善無畏並不避嫌，先扶正鄭三姨項頸，接著解開鄭三姨上襦，又解了內衣，快
　　速彈指點穴，細心接上斷骨之後，又是一輪彈指，接著才將衣襦繫上，動作之時，
　　鄭三姨發出嗯哼一聲，竟似醒了過來。

        善無畏聽到鄭三姨出聲，和言道：「施主莫害怕，已經沒事了，老衲點了施主
　　穴道，四肢不能動乃是正常。」

        鄭三姨卻沒有回話，原來是傷勢太重，才一醒來又昏了過去。

        這時法空高瘦的身影出現在禪房門口，對著善無畏合什行禮，善無畏和法空交
　　換了幾句話，卻是胡語，顧抗與崔馨兒全聽不懂。

        法空又說了一陣胡語，行了一個禮後轉身離開。



        善無畏忙完，終於走回顧崔二人面前坐下，道：「待會得挪一挪地方，安頓停
　　當後再請兩位小施主解說今日之事。顧小施主現下可還有任何不適？」

        顧抗自然還是有不少『不適』，但卻逞強說道：「晚輩沒事，不敢勞煩大師掛
　　心。」

        善無畏道：「小施主奮不顧身抵禦強敵，如此勇氣，令人佩服。」

        此言本是稱讚，但顧抗聽了卻頗有羞愧之色，黯然道：「小子無能，連保護同
　　伴都不可得，又有何勇可言？」

        善無畏聽見此言，又看到顧抗神情，微覺奇怪，問顧抗道：「若非小施主挺身
　　而出，老衲來到此地之時救援已遲，何曰不能保護同伴？又何曰無勇？否則小施主
　　以為如何方為有勇？」

        顧抗道：「有所欲為而不能為不足為勇，有所欲為而亦能為方足為勇。如善無
　　畏大師一般，才算得上大勇。」

        善無畏微笑道：「有所欲為，便有所能為，然而不論所欲何為，亦有所不能為
　　。小施主以為一己之所能不足，然而崔小姐此刻卻平安無事；小施主以為老衲之所
　　能甚足，然而老衲卻不能解除鄭施主受傷之厄。世間因果循往，本來難解，小施主
　　已盡力保護崔小姐，老衲又何嘗不是量力而為而已？又何必羨慕老衲之所能？」

        顧抗道：「若晚輩有大師之能，鄭三姨就不會受傷了。如此一來，世間惡事豈
　　不是能少上一點？非止今日之事，他日亦然，人生於天地之間，若空有善心而無大
　　能，豈能行佈大善？」

        善無畏道：「善哉，善哉！小施主此言，既是大願心，也是大偏執。」

        顧抗不解善無畏之言，問道：「莫非晚輩心存此念竟是錯了？」

        善無畏道：「此心此念即為觀世音菩薩普渡眾生之大願，又怎會錯了？」這句
　　話雖以觀世音菩薩比擬，卻又似乎隱有微言，語氣不存嘉許之意，令人一時也不知
　　要如何接口。

        沈默了一下子後，顧抗又想到善無畏適才制服惡人的神奇武功，問道：「晚輩
　　習武之時，家師所授，盡為虛實趨避之法。然而大師適才出手，竟然長趨不避，以
　　實撼實，是否晚輩之所學有所不足？」

        善無畏道：「小施主所習想亦是上乘武學，否則何由看出老衲手法？只要假以
　　時日習練必成大器，何必妄自菲薄？老衲以為小施主此問實屬徒然，此間本來沒有
　　良誤之別。」

        顧抗一向相信武術有高下之分，以為善無畏只是不欲解釋，不服道：「同為武
　　術，南轅北轍若此，若有資質彷彿兩人，以相同時日，分別習練此二種武術，然後
　　比試一番，難道也沒有高下之分？怎能說此中沒有良誤之別？」

        善無畏道：「我有大信念，故有大神通。長趨不避或虛實趨避只是形色，形色
　　為空，並非神通之本。小施主既存菩薩願心，便不應拘泥於形色。只要小施主慈悲
　　之心永如今日，待得遍歷塵劫，體會世間諸苦，自能明白神通之本為何。」

        兩人說話之間，廊上腳步聲傳來，卻是法空帶著僧眾抬擔架過來了。

        雖然血流已經止住，不過法空還是堅持要上藥，顧抗乾脆自己拿了白布藥膏等
　　物包紮了臂上傷口。顧抗跟著徐清做過好一陣子江湖郎中，這外傷包紮極是熟練，
　　不需別人幫忙，一隻手就能做。

        善無畏吩咐法空同兩個僧人把那被點倒的冒牌善無畏和寶顯帶走，又把鄭三姨
　　小心抱上擔架，蓋上一條毯子，讓兩個僧人抬著，對顧崔二人說道：「今日聖善寺
　　為崔家安排了一間小客院，請兩位小施主隨我來吧。」



        善無畏領著顧抗和崔馨兒，連同抬著鄭三姨擔架的兩僧，沿迴廊走往大聖善寺
　　另一側供俗家香客租宿的客院。一出禪室，顧抗便覺今天這風雨委實非同小可：其
　　時天色已然甚暗，大雨傾盆，灑成一片天地蒼茫，雨水沿著屋簷淌落，每一個瓦口
　　，就是一個小水瀑；大滴雨點打在樹葉之上，一半從葉尖滴落，一半噴濺成細小難
　　辨水珠，隨著深綠色的葉片一上一下彈動，絲絲點點銀光不住閃爍跳躍。

        眾人耳畔全是雨聲，稍大時嘩嘩惶惶，稍小時淅淅瀝瀝，積水處滴滴泠泠，又
　　有較長間隔的啷答、啷答、啷答響聲，也聽不出是何處水流間歇掉落在何物之上所
　　造成。長旱之後久已不聞的蛙鳴不曉得又從何處冒了出來，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呱呱呱呱，聲音由小變大，又由大變小，一陣一陣，反覆囉唆，此起彼落，始終不
　　停。顧抗一路上琢磨著善無畏適才在禪房內所說言語，心有所感，默默沈思。崔馨
　　兒也不說話，只是聽著雨聲，看著善無畏高大的背影，走在顧抗身側，右手拉著顧
　　抗左手，十指交扣，緊緊握著。

        此時除了大雨之外，風勢亦是不小。風向不斷變換，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吹
　　得雨點也前後左右橫斜。走在迴廊之上，雖有廊頂遮蓋，衣服下擺卻仍然被吹入雨
　　珠打得點點濕痕；就連頭臉之處，明明不受雨襲，走得一陣，也被空氣中飄送著的
　　薄薄水霧侵得濕了。此時雖然只是初秋傍晚，水氣侵襲之下卻也頗有寒意，顧抗轉
　　頭望向崔馨兒，見到崔馨兒鬢邊青絲上附著幾滴水珠，鼻頭頰上也隱約微濕，怕她
　　衣裳單薄，頗覺心疼。

        不過，顧抗終究沒喚崔馨兒，崔馨兒也沒轉過頭來。

        眾人來到一間乾淨客房，善無畏叫僧人把鄭三姨抬進房裡，又吩咐僧人去備齋
　　熬藥，然後對顧崔兩人道：「便請兩位小施主說明今日之事。」

        顧抗遂從鄭三姨帶兩人出門開始講起，老老實實把遇見張果，參觀寺院，私闖
　　譯經閣，碰見假善無畏等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又說了自己的猜測。雖沒詳述昨日
　　崔載仁和崔行義的談話，卻說李林甫似乎意欲不利於崔載仁。

        善無畏聽完顧抗敘述，道：「此事甚怪，若那人要對兩位小施主不利，在兩位
　　小施主落單時即可動手，不須等鄭施主去與兩位會合，也不必如此故弄玄虛。看來
　　要弄清此事，還是得去問那兩個行兇僧人。」

        顧抗道：「晚輩與大師同去。」

        善無畏道：「小施主待在這裡較好。鄭施主受傷不輕，崔小姐今天也甚疲倦，
　　都需要小施主照看。等一會齋飯與鄭施主的傷藥便會送來，法空也會過來──法空
　　武藝高超，今晚有他守著，此處安全無虞。」

        顧抗記得那法空在譯經閣前有說自己是善無畏弟子，心想善無畏武功如此神奇
　　，其弟子自也非同小可，並不懷疑。只說道：「大師費心安排，晚輩兩人銘感在心
　　。」

        善無畏道：「小施主不用客氣。除此之外，兩位是否還有什麼事情需要老衲幫
　　忙？」

        顧抗遲疑了一下，終於道：「晚輩於佛學尚有諸多不解之處，可否請大師為晚
　　輩釋疑？」

        善無畏道：「小施主有何疑惑？」

        顧抗道：「晚輩想請問大師：六道輪迴、因果報應之事是否為真？」

        善無畏道：「六道眾生，皆生於因果之中，兩位小施主年紀雖然不大，想必也
　　已多歷因果之事──六道輪迴、因果報應，乃是千真萬確之理，如何能不為真？老
　　衲倒想問問，小施主何以有此疑惑？」

        顧抗道：「晚輩於戲場中聽講佛經，其中總有許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故事，
　　每每有前生行惡，來生墮為餓鬼、畜生，反遭難於前生所欺凌之人云云，或有前生
　　行善，來生得入兜率天享樂云云。晚輩越聽越是疑惑不明，所以要請問大師。其實
　　晚輩以為：因果報應之說教人求受果報，反增世人勢利之心；六道輪迴之講不解人
　　間禍福無常之實，頗類逃避之辭！若是我佛真有大能，何不盡舉業報於今生？使得
　　善惡清償，一無所遺？何必要使眾生輪迴於六道，受那無盡之苦？」

        善無畏道：「善哉，善哉，顧施主此說甚是！眾生之所以輪迴於六道，確是因
　　為我佛無此盡舉業報之大能。」

        兩個孩子聽到此言，不由得都是一愕，全沒想到善無畏竟然會出此言。

        顧抗道：「既然我佛無此大能，又如何曉得六道輪迴必能還償眾生因果？世間
　　多有傷天害理卻逍遙天地之賊人，又有終生行善卻不得好死之男女，莫非我輩凡夫
　　都要冀望果報於來生？」想到了姑蘇城顧家大院之事，一時之間，語氣不由得有些
　　激憤。

        善無畏微微頷首，道：「小施主所以有此疑惑，乃是由於小施主誤以為因果業
　　報是我佛所著意為之。其實我佛不預世間因果，六道眾生盡皆只是自作自受而已。
　　有因方有果，有果必有因，昨日之因生今日之果，今日之果亦為來日之因，這因果
　　交纏，並非可以清償之事。善惡報應之說只解片面，若由八面來看，報應本身就是
　　眾生諸苦之源，並非我佛所欲。譬如小施主所聽故事罷，那惡人墮為畜生受苦，難
　　道便能償清前世所造惡業？而那受惡人欺凌之人反過來虐難畜生，又豈難道不是他
　　日之惡因？世人雖曉得眾生輪迴於六道，卻不曉得六道輪迴只是表象，真正輪迴的
　　不是六道眾生，而是因果本身。若明此理，就不會迷惑於六道之說，也不必猜疑來
　　生之有無，因為六道之別、生死之際，皆非因果輪迴之界限，就算只有人道今生，
　　因果亦能輪迴，就算只在這洛陽城這一日，因果亦能輪迴，就算在這斗室中只歷一
　　彈指頃，因果也能輪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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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劍六記　百萬字武俠長篇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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