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琴劍六記 第六回（9）

[pnpncat (meow)]

……淇淇泠泠、潝潝溧溧、漵漵漓漓、澦澦潾潾澧澧；
浞浞洒洒、涓涓湉湉、滄滄溏溏、溱溱濺濺湍湍。風向
時時變改，這一大片交作雨勢，瀟瀟一陣，颯颯一陣，
毫不客氣地劈在窗上瓦上，黑暗裡聽去，彷彿在這小房
間之外，全天下都已下起了滂沱大雨。

http://gs.cathargraph.com/2012/05/9.html


　　（續前文）

        顧抗與崔馨兒除了木屐，進到房間，關上房門，才覺身上著實濕得不淺，不敢
　　就這麼鑽進被褥裡。崔馨兒想了一下，在黑暗裡把全身濕衣除掉，換回出門時穿的
　　那件小衫。顧抗實在無法，只好又摸黑躡回隔壁房拿替換衣物，然而出門時穿的那
　　件上衣不止有破口，右袖還有大灘結硬了的血跡，不能再穿，於是顧抗便從陸元風
　　帶來包裹中摸出了明早歸途要穿的輕袍，回到崔馨兒房裡。

        那單褥不夠兩個人睡，顧抗與崔馨兒也懶得再去翻找櫃子，乾脆不鋪褥子，就
　　蓋著一條薄被並肩躺下。兩人雖已換過了衣衫，卻還是略有濕意，身下無褥，隔著
　　薄薄衣衫就是疊蓆，觸感微硬微涼，躺了好一陣子才稍稍暖了起來。外頭風雨雖已
　　略斂，卻仍不停，關上房門之後，淅淅瀝瀝之聲方才小了一些。

        崔馨兒肩膀抵著顧抗肩膀，仰面躺著，聽著雨聲，望著房內一片漆黑，低聲道
　　：「這雨怎麼總不停？」

        顧抗道：「就同三姨說的一般，這洛陽的天氣誰也說不準。」

        崔馨兒道：「三姨會沒事嚜？」

        顧抗道：「善無畏大師都這樣說了，總不會錯。」

        崔馨兒道：「顧抗。」

        顧抗道：「嗯？」

        崔馨兒道：「你曉得我為什麼害怕嚜？」

        顧抗道：「不曉得。」

        崔馨兒道：「我也不管那李林甫究竟如何，也不管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總之我
　　就是不能全信那善無畏。你瞧，這雨就一直下不停，老和尚或許對咱們很好，學問
　　也深，武功又高明，但卻也沒辦法讓雨停。說來說去，只有那騎驢子的臭老頭全說
　　準了，不是嚜？可那臭老頭嘴裡是沒半句好話的，我能不害怕嚜？」

        顧抗道：「張果這老頭是個騙子，他說這雨會下十八天又要下十八年，這種鬼
　　話也要相信嚜？」

        崔馨兒道：「誰又曉得呢？」

        顧抗見崔馨兒固執，不知如何分解，只好沉默以對。

        一下子崔馨兒又道：「顧抗，你怎麼會到我家裡來？」

        顧抗道：「你早就曉得我和清叔的事啦。」

        崔馨兒道：「不是說那。我是說，你怎不回家？」

        顧抗黯然道：「今年年初，我們家遭了事，我爹爹過去了，三哥失蹤了，許多
　　人死了。從前我和三哥一向最要好的。」

        崔馨兒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要問。」

        顧抗道：「不要緊的。」簡單說了自己身世與姑蘇城之事，說著說著，越說越
　　多的卻都是舊日與顧抒玩鬧的言行。

        崔馨兒靜靜聽著，終於問道：「你不難過嚜？」

        顧抗道：「難過也沒用啊。漸漸學著不去想了。」

        崔馨兒道：「我真傻，又讓你想起這些事。」

        顧抗道：「我答應過要告訴你的。」

        崔馨兒頓了一頓，道：「三哥對你真好。」

        顧抗道：「嗯，以前總是三哥在照顧我。」

        崔馨兒道：「今天卻是你在照顧我。」

        顧抗笑道：「誰叫我答應了崔叔呢？」

        崔馨兒道：「那以後呢？」

        顧抗道：「也一樣啊。」

        崔馨兒道：「你只是隨口說說。」

        顧抗道：「這不是隨口說說。我沒有其它親人，清叔本事又這樣大，只有他照
　　顧我的份，輪不到我照顧他，也只能照顧你啦。」

        崔馨兒側身向著顧抗道：「顧抗。」

        顧抗道：「嗯？」

        崔馨兒道：「抱著我睡好嗎？」

        顧抗鼻端似乎又隱約嗅到昨日下午崔馨兒頸畔的幽香，一時想入非非，呼吸加
　　促，不敢動作，良久良久，才終於轉過身，把崔馨兒摟到懷裡。

        崔馨兒全身裹在被裡，頭臉埋在顧抗胸口，聽著顧抗的心跳，默默不語，被裡
　　全然無光，一片黑暗，雖然還有一些雨濕氣息，但是已經越來越溫暖，彷彿有巨大
　　的脈搏響動，又彷彿很安靜，而外頭雨聲不絕，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想必風很大
　　，雨很冷。

        ……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淅淅瀝瀝……顧抗聽到崔馨兒窩在被裡悶聲低語：
　　「顧抗，你剛剛陪我淋雨，我很開心。」

        顧抗道：「馨兒？」

        崔馨兒道：「你講個故事給我聽。」

        顧抗道：「什麼故事？」

        崔馨兒道：「什麼故事都好，只是你講話時胸口會震，好玩得很。」

        顧抗想了一下，道：「從前從前，有個老郎中，叫做孫思邈，他有一天上山採
　　藥，碰到了一隻大老虎……」

        顧抗一個人講了不知多久，聽到崔馨兒極低極低的聲音傳來：「我曉得你們都
　　要離開我了，我以後要自己一個人淋雨了。」

        顧抗道：「我不會離開你。」

        沒有人回答。

        原來崔馨兒早已睡著了，方才只是在說夢話。



        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淅淅瀝瀝……顧抗仔細聽去，才曉得雨聲原來
　　有這麼多種：雨點打在木頭上、雨點打在石板上、雨點打在草地上、雨點打在積水
　　上；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淅淅瀝瀝……雨點打在不同的樹上，槐樹、柳樹、桃樹
　　、李樹、梅樹、櫻桃樹；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淅淅瀝瀝……雨點打在客院屋瓦上
　　、迴廊屋瓦上、亭閣屋瓦上、大殿屋瓦上；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淅淅瀝瀝……雨
　　點打在聖善寺屋頂、章善坊裡人家屋頂、南市商家邸店屋頂、崇業坊崔宅屋頂、皇
　　城殿宇屋頂、全洛陽城屋頂；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淅淅瀝瀝……雨點打在不同事
　　物上，就會發出不同聲音；雨點若沒有打在任何東西上，雨再大，也不會有聲音。

        顧抗還聽到簷前水簾落在積水裡的嘩啦嘩啦、不知何處洫瀆持續響著的淙淙流
　　水聲，更有那自己始終搞不清楚從何而來的啷答、啷答、啷答聲響。這時已是三更
　　時分，適才略略小下來的風雨竟又漸漸變大了，隨著雨勢增強，風雨打在各物之上
　　的聲響、各處流水落水發出的聲響，漸漸變得難以辨認、漸漸嘈雜、漸漸洶湧，終
　　於耳畔只剩下一片茫茫水聲──淇淇泠泠、潝潝溧溧、漵漵漓漓、澦澦潾潾澧澧；
　　浞浞洒洒、涓涓湉湉、滄滄溏溏、溱溱濺濺湍湍。風向時時變改，這一大片交作雨
　　勢，瀟瀟一陣，颯颯一陣，毫不客氣地劈在窗上瓦上，黑暗裡聽去，彷彿在這小房
　　間之外，全天下都已下起了滂沱大雨。

        的確，下著雨的不僅僅是大聖善寺，也不僅僅是洛陽城，開元二十二年七月的
　　這場風雨掃過了無數州縣，淹沒了無數農田，災情之重，讓當時的大唐皇帝李隆基
　　也為之煩憂不已。

        不過就算如此，那畢竟也只是河洛關輔等中原幾州之事，天下還要大得多；其
　　實就算風雨再大一些，至多也只是一國之事，天下依然還要大得多。當然那時候顧
　　抗還太小，並不明白這些事，以為自己從江南走到洛陽就已經看過了天下，不曉得
　　洛陽之外還有更遙遠的地方，也不曉得今晚之外還有更大的風雨，更加不曉得自己
　　把自己抬得太高、把世事看得太容易，才會輕易說出要照顧崔馨兒之言。要直到有
　　一天，顧抗走到了連善無畏都不曾到過的遙遠國度，經歷了連張果老也未曾見過的
　　大風大雨，明白了自己這輩子怎樣都不可能練到像清叔那樣的功夫，體會了世事變
　　改彷彿滄海桑田、人心移易有若白雲蒼狗之理，才會終於曉得一十四歲時的自己有
　　多麼不知天高地厚，那些不自量力的承諾有多麼愚蠢、多麼徒然。



        然而那已經是許多許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在那些事發生的許多許多年之前這一晚，洛陽大聖善寺客院的小房間裡，顧抗
　　抱著崔馨兒沈沈睡去。一十四歲少年的夢境裡沒有那騎白驢老人的嘻辱諷喻、沒有
　　那慈祥異國高僧的諄諄教誨、也沒有那披著半截蓑衣的女孩站在大雨中時臉上縱橫
　　的淚水；只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香氣越來越濃，瀰漫在一片滂沱大雨中，潮濕沈重的
　　雨夜逐漸旋轉、逐漸明亮，終於變成一片巨大溫暖的銀白色靜謐。

                                                                （第六回完）



--

    直接閱讀《琴劍六記》
    http://gs.cathargraph.com/p/list.html

　　《琴劍六記》Facebook專頁
    https://www.facebook.com/GSannals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64.141.194
推 LAUNCELOT:頭推
→ LAUNCELOT:氛圍營造得很棒，雖是一回結束，也像是全書結束。
推 brightest:推 這章真的寫得很好
→ buffalobill:怎樣都不可能練到像清叔那樣的功夫……斷手or斷腳確定
→ pnpncat:不會啦  我又不是金庸^^"
→ pork:應該是練成了童子功，導致無法像清叔一樣陰陽合調(誤)
→ pnpncat:曲流曲皓龍王徐清這些人  都是萬中無一的武學天才
→ pnpncat:一般人要想達到這種程度  本來就不太可能  不是嗎？
→ pnpncat:靈葉道人練了一輩子的武  也沒達到過徒弟或師祖的程度啊
→ pnpncat:有些事情是很現實的^^"
推 Joan037:P大~~有些好奇第八頁的"沈沈睡去" 為何用沈 而不用沉字呢
→ pnpncat:疑？這兩個字不是完全通同嗎？
→ buffalobill:至少姓氏方面只有人姓沈，沒有人姓沉吧
→ pnpncat:不過在這裡似乎是一樣的？
推 Joan037:以前曾聽國文老師從字型上解釋"沈"字出頭 不適用沉沒之意
→ Joan037:所以才小小的提出了疑問一下XD
→ pnpncat:似乎有理  不過我懷疑這兩種字形差異純粹只是古人誤抄而已
→ pnpncat:就像現在小朋友唸得要死要活的一堆奇怪字音一樣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