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琴劍六記 第六回（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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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抗道：「咱們今日中飯吃得早，又走了那麼多路，只
吃這麼一點，不定要你半夜餓醒。」崔馨兒憤然道：「洛陽
菜式最忌直調，素料要葷作，葷料要素作，煎豆腐自然要用
豬油，大和尚連這層道理也不懂，聖善寺還稱得上什麼佛門
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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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續前文）

        顧抗默想了一下，抬起頭道：「這樣說來，因果輪迴，不必然善業善償，惡
　　業惡償了嚜？」

        善無畏道：「善惡自有所償，並不為假，輪迴報應，從來不爽，只是眾生眼
　　裡所見善惡盡皆不同，所以小施主頗覺迷惑。其實小施主並非不見善惡業報，而
　　是見得善惡業報卻覺不如己意，因此更生怨恚而已。今日小施主以為善人遭苦，
　　卻不知一己之以為善未必不為他人之惡，一己之以為苦未必不為他人之樂；以為
　　惡人逍遙，卻不知一己之以為惡未必不為他人之善，一己之以為逍遙未必不為他
　　人之磨難。這便是我執，我執便是小施主之宿因宿業作祟所由然。小施主之宿因
　　宿業為何？那便是小施主曾經見過的世間諸苦了。小施主曾見世間諸苦，所以不
　　喜因果；不喜因果，所以畏懼因果；畏懼因果，所以不能通解因果；不能通解因
　　果，所以小施主眼中耳中所見所聞惟有一己之苦樂。然而，小施主要曉得，若不
　　曾見得世間諸苦，又怎能得慈悲佛心？得見世間苦既是小施主之宿業，其實也是
　　莫大善緣，只是小施主還不明白而已。佛曰：『人身難得。』便是因為六道之中
　　惟有人道最能感悟眾生之苦，所以佛陀勸人莫要以諸天有窮之福為寶，而要以人
　　間慈悲之心為寶。今日小施主既發菩薩大願，要渡眾生苦，則慈悲佛心已現，便
　　不應再畏懼因果、不喜因果。其實只要放下宿因宿業，明心見性，解脫我執，便
　　能通悟因果，見聞六道眾生一切苦樂，從此得渡眾生諸苦之大能。」

        顧抗認真聽講，默默思索，卻覺還是有許多難明之處，遂道：「感謝大師指
　　點，讓晚輩得窺佛門正法。不過佛法玄奧，晚輩修為尚淺，未能通解，不知日後
　　晚輩是否能夠偕同家師再來請教？」

        善無畏道：「小施主此後數年當有他事要忙，而老衲明年此時就已不在人世
　　，你我緣盡於此，是不會再見面的了。小施主不須為此失望，老衲之所能教於小
　　施主者已經盡數告知──本來小施主我執甚深，是天下最沒有佛緣之人，然而既
　　發菩薩願心，他日自能解悟老衲今夕之言。」

        顧抗與崔馨兒聽得此言皆是一驚，不由得訝然出聲，顧抗問道：「何以明年
　　此時大師已經不在？」

        善無畏笑道：「人壽有限，壽盡輪迴，本是自然之理。雖然老衲自幼身體康
　　健，勤於習武，將一身皮囊養得甚好，卻也已年近百歲，一死有何足怪？」

        崔馨兒方才都未開口，這時卻問道：「大師既能預知壽限，難道不會想回天
　　竺嚜？」

        善無畏道：「心繫故土，亦為我執，若無執念，狐死首丘固好，葬在他鄉亦
　　無不善，何曰必定要回天竺？老衲倒想奉勸小施主，切莫拘困於一時之所執著，
　　當放下時就該放下，否則是徒然自苦。」

        這時法空帶著兩個年輕和尚來到房前，和尚手上提著幾個木盒子和一個高身
　　瓷盅，看來就是齋飯和鄭三姨的傷藥了。法空待善無畏一段話說完，才喚了一聲
　　，卻仍是胡語。

        善無畏道：「圓智，性通，先把兩位小施主的齋飯擺到隔壁吧，鄭施主的藥
　　拿進來。」兩個和尚聽了各自動作。

        善無畏又用胡語和法空交換了幾句話，才把頭轉回來，對著顧崔二人道：「
　　原來崔六已經派人來過聖善寺了，兩位小施主這下不用煩惱沒衣裳替換啦。」

        顧抗喜道：「是清叔嚜？怎麼沒同法空大師一同過來？」

        善無畏道：「是有一位陸施主冒著風雨來聖善寺尋人，說是崔六家清客。法
　　空解釋了諸位的情況，陸施主就趕忙回去了。他說要回崇業里拿崔小姐衣物，還
　　要帶郎中和家人過來，只怕天晚了來不及。」

        顧抗道：「啊，這是陸元風大哥，卻是麻煩他了。」這兩個月顧抗常和陸元
　　風對弈，混得頗熟，曉得陸元風個性豪邁，大概是懶得聽法空怪腔怪調說話，才
　　不等法空解釋大聖善寺如何安排，就直接回去取物叫人了。

        善無畏道：「老衲得去看看對施主動粗的兩個和尚了，等下如果有什麼需要
　　事物，告訴法空即可。兩位小施主還有什麼問題要問老衲嚜？」

        顧抗搖了搖頭。崔馨兒卻道：「善無畏大師，你能不能讓這場雨停下來？」

        善無畏莞爾一笑，看著崔馨兒道：「老衲不能讓雨停下來，不過小施主卻能
　　讓雨停下來！若小施主不一定要這場雨停下來，這場雨沒停也是有停；若小施主
　　非得要這場雨停下來，這場雨停了也是沒停。」禪語說完，喚過那圓智和尚，一
　　老一少兩僧起身就走。



        天色漸黑，這場雨持續下著。



        顧抗和崔馨兒站在房門邊，看著善無畏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院門，才又走回裡
　　頭去看鄭三姨，鄭三姨依舊沒醒。法空不欲徒增顧崔兩人擔憂，遂叫兩人先去用
　　齋。兩人見時辰已晚，不敢違拗，便走到了隔壁房間。

        這時剛擊過禁夜鼓，雖還有微微天光，卻已經不易辨物，几上點了一雙蠟燭
　　，兩個食盒就擺在几上。食盒裡除了白飯，便只有煎豆腐、燙青菜、鹹豆，份量
　　倒是不少。顧抗這幾日吃慣了崔載仁家裡精細料理，見這些菜色簡陋，又放得涼
　　了，本來沒什麼食慾，誰曉得一口飯才吃下去，飢餓之感立即升起，不用一下子
　　，就把整個飯盒扒完了。

        顧抗吃完了飯，轉頭看向崔馨兒，見她手上飯盒只動了一小角，問道：「你
　　不餓嚜？」

        原來崔馨兒嫌豆子重鹹，又嫌豆腐冷了太油，才只吃了一些青菜和幾口白飯
　　，就不想再動筷子。

        顧抗道：「咱們今日中飯吃得早，又走了那麼多路，只吃這麼一點，不定要
　　你半夜餓醒。」

        崔馨兒憤然道：「洛陽菜式最忌直調，素料要葷作，葷料要素作，煎豆腐自
　　然要用豬油，大和尚連這層道理也不懂，聖善寺還稱得上什麼佛門勝地？」

        顧抗在燭光裡看見崔馨兒臉作正色，卻口吐渾言，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崔馨兒道：「笑什麼？就不知羞恥嚜？菜油煎豆腐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倒還罷
　　了，不管是真三藏還是假三藏講經，顧公子都一樣聽得認真伏地，也難怪連路邊
　　隨便一個騎驢子老頭都要笑你蠢才！」

        顧抗道：「誰說一樣認真了？那假三藏講經時，顧公子在肚子裡暗暗罵他老
　　禿驢，崔小姐卻不曉得。」

        崔馨兒奇道：「你那時當真暗暗罵他禿驢？」

        顧抗道：「自然，我還運起了內功用心罵！不罵罵看，怎麼曉得他是不是在
　　裝神弄鬼？」

        崔馨兒道：「裝神弄鬼的禿驢都能用內功罵出來嚜？」

        顧抗道：「百試百靈。」

        崔馨兒道：「隔壁那老禿驢也愛裝神弄鬼。咱倆到譯經閣時，善無畏明明就
　　在咱倆面前，老禿驢卻故意不說，你現下倒是運個內功罵罵看。」

        顧抗一聽崔馨兒此言，慌忙道：「小聲一些，等下給老和尚聽到。」

        崔馨兒道：「老和尚武藝高超，耳朵說不定比你清叔還靈，要聽到早聽到啦
　　！你怕什麼？要喊禿驢就要明著喊，肚子裡罵再大聲都沒用，誰叫禿驢的天耳通
　　總是不靈呢？我說甭管是這一個三藏還是那一個三藏，全部都是假三藏，老禿驢
　　！你叫禿驢把話說得多好聽，禿驢終究還是禿驢──如果老禿驢連這小小一場雨
　　也停不下來，什麼佛法，什麼神通都是裝神弄鬼！」

        顧抗聽崔馨兒左一聲禿驢，右一聲禿驢，越說越大聲，心下著急，不曉得崔
　　馨兒為什麼如此生氣，卻又不好去摀崔馨兒嘴巴，只好哄道：「馨兒別再說啦，
　　老禿驢裝神弄鬼也沒什麼，還是多吃點飯吧。」

        崔馨兒氣道：「這般說法好有道理！」舉起筷子吃了一口白飯。

        顧抗見崔馨兒吃飯，才剛安下心，撇過頭，卻又聽到崔馨兒聲音：「你餵我
　　吃吧，這亂七八糟的菜油煎豆腐沒人餵怎吃得下去？」

        顧抗連忙轉回頭來服侍崔馨兒，挾了一塊全然不懂洛陽菜式理路的洛陽大聖
　　善寺禿驢用心煎出來的洛陽豆腐到洛陽崔六家的千金小姐嘴邊。

        崔馨兒吃了豆腐，又吃了兩口白飯，道：「顧抗。」

        顧抗道：「嗯？」

        崔馨兒道：「剩下的給你吃吧。」

        顧抗道：「你不吃了？」

        崔馨兒道：「難吃得緊，不想吃，正好給天下最沒有佛緣的顧施主補一補佛
　　緣。」轉過了身，背向顧抗。

        顧抗見崔馨兒任性，也自好笑，端過了飯盒，就著燭光，吃了起來。

        那已經冷掉的菜油煎豆腐確實不怎樣高明，顧抗沒剛剛那麼餓，就吃不太下
　　去，於是乾脆只吃白飯，才吃得幾口，卻發現燭影顫抖，咽聲隱約，崔馨兒竟在
　　啜泣。

        顧抗放下飯盒，側過了身，雙手扶著崔馨兒左右肩臂，小心翼翼問道：「馨
　　兒，怎麼了？」

        崔馨兒哽咽道：「沒事。」

        顧抗道：「你擔心三姨嚜？善無畏大師說三姨已經沒事啦，你不相信嚜？」

        崔馨兒道：「相信。」

        顧抗道：「你擔心妳爹爹嚜？你還在害怕嚜？」

        崔馨兒道：「不是。」

        顧抗急道：「到底怎麼啦？馨兒，不想同我講嚜？」

        崔馨兒身子一扭，甩脫顧抗雙手，轉過身來，臉上淚痕未乾，卻已經掛著燦
　　爛笑容，半邊臉龐映著微微飄忽的燭火紅光，甚是好看，道：「就同你說沒事，
　　還硬要問？就算本來擔心、本來害怕、本來有事，哭過了就不擔心、就不害怕、
　　就沒事啦──你到底在急什麼啊？整天說善無畏善無畏，乾脆出家當和尚算啦！
　　怎麼才被那騎驢子臭老頭罵一次蠢才，就當真變成蠢才了？」

        這時門外一個聲音傳來：「不慍本來就笨得緊，原來馨兒到今天才曉得？」

        顧抗一聽此言，急急轉過頭，高聲喚道：「清叔！」扭得脖子都痛了。



        方才兩個小孩才被打發去吃飯，鄭三姨就醒了過來。法空負責照料鄭三姨，
　　既要餵傷患吃藥，又要用胡音漢語解說本就極其莫名其妙的故事，已經甚忙，耳
　　畔卻又傳來「禿驢、禿驢」之聲，極為清脆可愛。可憐法空內功太深，欲不聞而
　　不可得，一時手忙腳亂，直到施展了佛門觀心密法才好不容易穩住陣腳，不料此
　　時隔壁兩個小子招數竟又一變，先是以菜油煎豆腐為喻解說佛緣，再來又打情罵
　　俏，任性耍氣，拉拉扯扯，哭哭啼啼。兩位小施主雖然禪機玄妙，卻也業障深重
　　，未能解脫我執，故此無法得證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法空一邊作沒理會處，一邊曉得自己亦有宿因宿業，因此才會身受五陰熾盛
　　之苦，想那性通未習內功，耳根清淨，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
　　倒夢想，就比自己更有佛緣，看來自己待會也得多吃些菜油煎豆腐才是。正在參
　　悟正覺的當口，忽然看到外頭黑暗裡，圓智領著一個中年男子走來。那男子頭上
　　雖戴雨笠而缺一角，身上雖著蓑衣而衫褲全濕，髒污處處，爛泥點點，手提木盒
　　，腰佩長劍，雙目曖然涵光，氣宇昂藏有威，卻又隱隱然有出塵之志，正是那江
　　湖郎中徐清尋徒弟尋到聖善寺來了。

        徐清到得此處，場面登時不同。一下子顧抗和崔馨兒吃完了飯，端著燭台，
　　也從隔壁房間回來，法空叫性通、圓智把東西收拾了，自去休息，此時房裡還有
　　法空、徐清、顧抗、崔馨兒、以及躺在褥上的鄭三姨，總共五人。兩個小孩忙著
　　講述今日來聖善寺的遭遇，這頭講完了，又要徐清講端木廟之事，徐清一講，諸
　　人才恍然大悟那冒牌善無畏為何不還篦子，又驚異那一筆書生竟也是賊人一夥，
　　待得兩頭都講完了，還要互相對照討論，揣摩李林甫到底有何意圖。雖然法空老
　　和尚沈默寡言，鄭三姨傷重無力，兩人都沒說上幾句話，但兩個孩子忙著問徐清
　　問題，一時卻也甚是熱鬧。不過眾人參詳良久，雖能大略明白對手算計，卻畢竟
　　琢磨不出為何李林甫要把事情搞得如此複雜，反致功敗垂成。

        房裡幾個燭臺放在鄭三姨身側，其餘四人就傍著燭火圍坐。雖然參詳不出清
　　楚的來龍去脈，也依然沒有瑞福和德安的消息，不過鄭三姨與顧抗所受之傷皆非
　　不治，陸元風也已經去向崔載仁告訴聖善寺情形，一時之間再沒什麼需要擔憂之
　　事，氣氛甚是輕鬆。顧崔二人絮絮聒聒，徐清從容應答，法空面有佛光，鄭三姨
　　閉目睡去，房外雨聲淅淅瀝瀝，好似已經小了一些，終於夜色已深，蠟炬將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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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劍六記　百萬字武俠長篇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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