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盛唐今語(十二)最遙遠的距離

作者Lorenzia (爆走金魚)

看板gallantry

標題[閒聊]盛唐今語(十二)最遙遠的距離

時間Sat Jan 6 05:23:11 2007

曾經有個冒充是泰戈爾所寫的詩句，在網路上引起了很大的迴響。害我跑去買了泰戈爾的詩集回來，發現壓根沒有這幾句，還好他的詩是真的很棒，我才沒有跑回去要求退貨，但是還是度爛了很久。那幾句詩是這樣寫的：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妳前面妳卻不知道我愛妳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就站在妳前面妳卻不知道我愛妳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無法抵擋這一股氣息卻還得故意裝作毫不在意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明明無法抵擋這一股氣息卻還得故意裝作毫不在意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對愛你的人所築起的一道溝渠這幾句詩曾經感動得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結果硬是把鼻子給擦破皮了。而唐代的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又是什麼呢？關於這個問題，基基時代的大詩人Jimmy杜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個晚上回答了，這一天，杜老爺他看著天空的獵戶座，喟然一嘆，想起小孩子沒有冰淇淋吃好可憐，想去借點錢，發現老朋友們一個個妻管嚴，沒得借不打緊，根本連面都不讓他見。拿起家裡的筷子，敲打著缺了碗腳的破碗，唱起了一段河南梆子「哥兒理哥兒嚨得嚨，嘿！人生哪個李哥兒不相見勒，動如這個參又那個商，臧臧將將李哥兒臧，今夕又是哪個夕欸～～我且坐在長安啊啊～～口呸(魚：杜老爺子喉嚨有痰)看這燭光～～～」，唱完了河南梆子，杜老爺拿起一枝破筆，寫下「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唐人很實際，也很樂觀，人間最遙遠的距離，大約是天上獵戶座跟天蠍座那樣，不過，當看著一樣的燭光，欸嘿嘿～就算不能手牽手，也是心連心啦！杜老爺在旦旦的時代還只是個小毛頭，他還在河南家裡學著河南梆子，從沒想過將來會有許多人讀過他的詩，更沒想過會認識個漂泊的男子漢Po李，從此結下一輩子的孽緣。 Po李在這個時代也還是個拿著劍、流著鼻涕亂跑的聳死孩子，每天不幹好事，學著喝酒把妹，站在突厥汗國的首都碎葉街頭，看著過往的金絲貓大喊「美眉，妳好水！」，然後換來幾個巴掌，被拎到老爸面前毒打一頓，從此當上了憤青，認為這個家絕對不是他的家，決心流浪天涯去尋找故鄉，雖然正事沒幹多少，思鄉的詩卻寫了很多。星光是同樣的星光，杜老爺子看到的獵戶星座與幾十年前旦旦看過的沒什麼兩樣，然而，旦旦可沒心情唱河南梆子，夜晚對他來說，充滿了恐懼。俗話說得好"月黑風高殺人夜，笑問客從何處來(？)"，宮變或暗殺這種不名譽的事情，大部分在夜晚或清晨進行，比較少人看見，等到白天殺人，雖然說也是一樣人死頭點地，但總是有點太…那個什麼了吧？所以說，要想不那個什麼，最好還是那個什麼一點，不要太那個什麼，免得全身爛光光只剩一張嘴一枝筆的史官把你寫得太那個什麼。第三次玄武門事變，是中宗神龍三年的事，中宗哲這個倒楣蛋，第二次當皇帝當了七年，頭三年的年號叫神龍，神龍三年七月發生第三次玄武門事變，中宗便改玄武門為神武門，並在十月改元為景龍，他崩於景龍四年的六月。因為唐代的曆法經過武大娘亂了一陣(按著北京話的說法，叫做「瞎鼓搗」，嘿嘿～我一直覺得這個詞超有意思的)，累得我們這些後人不知道她到底過了幾年，總而言之，掐頭去尾的，中宗差不多也只幹了五年多的皇帝就上去跟爸媽團聚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有句話說「以退為進」，在唐代，有句話跟這個很像，叫「終南捷徑」。這可不是說有個可以上終南山的纜車電梯，而是說隱居在終南山其實想做官，這典故原本是有個牛鼻子老道司馬承禎被召入朝廷，他一再上表要求回到天台山，某天又再度上表，旁邊一個在終南山隱居的朝廷鄉民跟他說「回什麼天什麼台啊？終南山很好啊！」，司馬承禎微微一笑「我不想當官，不過我看終南山是做官的捷徑。」，說句粗話，就是說這位鄉民「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總而言之，你要想做官做得好，那就得先隱居隱到老，天下道理一大通，就像食道通屁股，要想幹點大事，還就得先憋一陣子。解決了有實力競逐皇位的太子重俊，旦旦依然憋著沒有衝上去把李哲咬死，李哲也沒有像當初繼位時跟旦旦客氣說要讓他當皇太弟，我不知道是有人來搓湯圓要旦旦繼續唱「總有一天等到你」，還是李哲已經私下跟旦旦達成協議，等到掛掉就讓他當皇帝。不過，這幾年的東宮之位還是空的，而且中宗夫妻兩個防那個被放逐的庶子重福跟防賊似的，旦旦也還在繼續努力要等著中宗掛掉。旦旦要等，於是麻煩各位人客也跟著一起等一下，在等待的過程中，來談談兩個隱沒在正史中的女人。唐代的家庭是很現代的，婆娘們悍得要老命，任勞任怨的好男人卻也不少，旦旦跟中宗大概受了老爸高宗的影響，也都是溫柔好爸爸。中宗算是溺愛孩子溺愛得過頭，不過旦旦卻很會教小孩，那時候可沒有專門開設的貴族學校，他們一家又都被關起來，不可能到外面讀書，一切都靠旦爸爸跟其它幾個庶妃。旦爸爸雖然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不過對這群小蘿蔔頭來說，好像沒什麼受到影響，他們並沒有像太子賢的孩子那樣被殺被打，小孩子閒著沒事，整天上體育課、音樂課、美勞課，女生不知道怎樣，但是男生倒是一個個都是大音樂家、大書法家，老大吹笛、老二打羯鼓、老三寫曲、老四寫書法、老五跳舞，一家子還真是熱鬧到有剩，教育算是頗成功的。說起來，旦旦也算是好運，沒遇到跟武大娘一樣虐夫殺子的老婆，在劉竇二妃死後，他的家庭就由庶妃豆盧氏跟王芳媚來照顧，這兩個女人為旦旦奉獻了一輩子，卻幾乎沒在正史中留點痕跡，實在令人不平，魚筆一揮，寫他個一篇紀念一下。太原王氏，從西晉末年一直紅到唐末的中世中國第一世家，他們不見得是最有錢、最有權，但是鐵定是最有名的。在南北朝那個人才像肥油一樣流來流去的時代，南方人跑北方、北方人跑南方都是很常見的事，太原王氏，也少不了有人要跨過長江的三不管地帶，投奔心目中光輝燦爛、事實上狗屁倒灶的南朝去。梁朝時候，有個太原王氏的傢伙叫王僧辯，在梁作了司徒太尉大司馬，十分風光，不過後代兒孫沒像他那麼大尾，一直官場蹭蹬，直到他的柑仔孫王美暢才做了個刺史，贈薛國公。王美暢本身沒啥好說的，一個唐帝國的中上官吏，他生了幾個女兒，一個個按著太原王家的家訓，教養成觀世音菩薩一樣端莊賢慧到有點呆板的名門閨秀。太原王氏自從娶了李阿婆的妹妹同安公主進門，就像拉肉粽一樣一個牽一個，高宗先娶了王皇后，接著又給小兒子旦旦招了兩個太原王氏的妾，接著是基基，正室也娶了王家的女兒，不過這太原王氏大概天生跟李唐皇族犯衝，這一大票的王皇后、王妃是夠賢慧了，但是總是敗給妖嬌的妾妃，一個個死的死、廢的廢，下場都不怎麼好。王美暢先生的大女兒王大小姐也是個薄命女人，嫁給旦旦後，生下旦旦的第五子李隆業(後改名為業)沒多久就掛了，說王大小姐薄命，不過她又剛好死在旦旦被抓進去當皇帝前，享了幾年清福，追贈德妃。王德妃死了，她的妹妹王芳媚又被選入宮，這時的旦旦已經登基，將王芳媚封為賢妃，命她撫養還是個娃娃的李隆業，王賢妃沒有孩子，對姊姊的兒子自然疼愛有加。太原王家的女人擁有良好的三從四德教養，從來不會像金魚早上起床不梳頭，出來見人一定是整整齊齊。李隆業大概承襲了老媽跟阿姨的菩薩個性，沒有小兒子特有的機車德性，非常溫柔安分，喜歡照顧別人，他的同母妹妹淮陽公主也嫁入太原王家，另一個妹妹涼國公主李少苑則嫁入汾陰薛家，這兩個公主三十多歲就死了，留下來的孩子，李隆業都把他們接到家裡教養。他非常注意不要觸及皇權，一意識到自己與皇權有衝突，馬上跳得遠遠，因為他的小心謹慎，終其一生，榮寵不衰。王賢妃在旦旦的人生裡似乎沒有什麼地位，她與李隆業一樣十分低調，很專心低頭過自己的日子，因為基基對李隆業的關心，連帶推及王賢妃，加封食邑給她養老，王賢妃就這樣住在李隆業家裡，過著薛王太妃的安穩日子，她擁有皇帝與親王的尊重，就連娘家的一切事情，都需要向她稟報、以示尊重。開元二十二年，李隆業以青壯之年突然死去，王賢妃日夜號哭，哀悼這個相依為命數十載的兒子，從她的墓誌看來，旦旦的死，對她只是一筆帶過，而李隆業的死，對她的打擊遠勝於丈夫的死亡。說句閒話，開元盛世的終結徵兆，是皇室近親的老病而死，先是基基的同母妹金仙公主、接著是異母弟薛王李隆業、異母妹代國長公主、睿宗養女金城公主、異母兄寧王憲、同祖兄邠王守禮。手足十九人，隨著開元盛世的結束，只剩下基基、同母妹玉真公主李持盈與霍國公主，基基晚年的頹廢，我想有可能是這一連串的打擊太大，老人家經不起驚嚇，寧願安樂太平過日子的關係。關於後來，安史亂起，玉真公主與基基一同奔赴西南，霍國公主來不及逃跑，被安祿山抓起來剖心以祭其子。安史亂平，基基的生活全賴唯一的妹妹玉真跟好朋友高力士照料，李輔國為了逼死基基，將他從充滿舊日回憶的興慶宮搬回門禁森嚴的太極宮，將玉真公主流放到嶺南、將高力士流放到巫州，基基此時已經是七十八歲的老人，玉真公主六十八歲、高力士七十三歲(墓誌記載)，玉真公主先死，接著是基基神秘地死在太極宮神龍殿，最後才是高力士聞訊嘔血而死。扯得遠了，還要回到王賢妃身上，她在天寶四載去世，享年七十三歲，陪葬於旦旦的橋陵，因為離得比較遠，以前都認為是景陵的陪葬墓，直到1976年，蒲城縣文化館為了搶救這個毀損嚴重的唐墓才開始挖掘，得到王賢妃的墓誌，為這個不見於正史的妃子留下一點紀錄。王賢妃的生命很靜，靜靜地流過兩朝交界與開元盛世，作為一個標準的妃嬪，生命中唯一的火光、唯一的爆發是在李隆業的死，而旦旦的在與不在，對王賢妃來說，可能沒有太多差別，溫良恭儉讓將她的生命與外界那些澎湃洶湧的禍亂隔絕，同時，也隔絕了人間的情緒起伏，人間最遙遠的距離，也許是與人間的疏離？豆盧氏，出身十六國的慕容氏皇族(沒錯，就是天龍八部裡發瘋的慕容復的慕容)，慕容皇族在拓跋氏統一北方後，有一支改姓豆盧。豆盧氏族發展到北周末年，傳到了豆盧通，他娶了弘農楊氏，這婆娘沒啥了不起，但她有個了不起的兄弟叫楊堅，後來搶了外孫的帝位、當了皇帝抖起來也，這位楊氏後來也就成了昌樂長公主，生下豆盧寬。豆盧寬是隋文帝的外甥、煬帝的表兄弟，跟李阿婆算是滿麻吉的，李阿婆造他表弟的反時候，豆盧寬也加入了阿婆幫，後來當了禮部尚書，有個兒子懷讓還娶了阿婆的女兒萬春公主，貴不可言。豆盧寬生了懷讓跟仁業，懷讓的事不多說，豆盧仁業在高宗時代當了一品左衛將軍、受封芮國公，生了三個小孩，欽望、欽奭、欽肅，按著長子襲爵承家業的慣例，豆盧欽望襲爵，後來更當上了宰相，而小兒子欽肅，沒什麼能耐，就生了一個寶貝女兒嫁給當時還是皇子的旦旦(活了這麼長時間，一筆就帶過了，人生還真是他媽的一整個莫名其妙)。這位豆盧小姐在十五歲時候，嫁入王府為孺人，所謂孺人者，就是有名分的小妾，等到旦旦被老娘架上皇位，豆盧小姐也跟著成了貴妃。這裡的貴妃並不像明清的貴妃那麼招搖，武德開國時，便明定名份，皇后之下貴、淑、德、賢四妃並立，旦旦的皇后姓劉、德妃姓竇(淫蟲基基的娘)、賢妃姓王，另外可能還有些庶妃，不過沒有名分就不知道了。豆盧小姐跟著旦旦，算是吃盡了苦，她自己沒有兒子，於是便撫養基基跟基基的二哥成義(後來改名撝)，但是劉竇兩妃殷鑑不遠，旦旦根本無法保護豆盧小姐，她只能巴結著下人，不斷忍讓，以求武大娘不要傷害她、基基兄弟還有她的娘家。豆盧小姐一再的忍氣吞聲，希望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周唐交接的神龍年間，她的伯父、做了宰相的豆盧欽望卻害怕因為她與旦旦的關係而被株連，竟上表要求讓豆盧小姐與旦旦離婚，不知道是想翦除旦旦的勢力還是因為什麼樣的考量，中宗批准了豆盧小姐與旦旦的離婚案。豆盧小姐只能含淚揮別丈夫跟兩個養子，回到娘家或自己的私邸。誰知幾年後旦旦復位為帝，她卻因為離了婚，不能再回到宮中，貴妃一職由庶妃崔氏取代，我們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再跟旦旦見面，或者雖然同在洛陽望月長嘆？豆盧小姐在開元二十八年四月甲申去世，基基雖然對這位養母很好，但是禮法就是禮法，離了婚的女人就與前夫家沒有關係，豆盧小姐因為伯父的錯誤判斷，甚至不能葬在旦旦的陵墓旁，一個人孤零零地葬在龍門鄉之原，長達千年。直到千年後，洛陽市文物工作隊才開始清理唐墓，曾經華美的墓室中，只剩斷垣殘壁與一合墓誌。八百里外，是旦旦的橋陵，《唐會要》中記載的陪葬墓是：惠宣太子業、惠莊太子撝、惠文太子範、金仙公主、梁國公主、鄎國公主、駙馬李思訓；《文獻通考》的版本是：節愍太子重俊、宜城公主、金城公主、長寧公主、城安公主、定安公主、鄎國公主、彭國公主、駙馬李思訓；我認為《唐會要》的版本比較可信，《文獻通考》版本裡的人有一半是中宗兒女，旦旦的兒子們竟一個沒有，實在有點奇怪，而且遠嫁吐蕃的金城公主已確定葬在西藏，當是金仙公主之誤。考古得知，應當還有王賢妃，旦旦長子憲，因為追封為讓皇帝，與恭皇后元氏同葬惠陵，基基在肅宗至德元年被李輔國幹掉後，入葬泰陵。這就是旦旦一家人的最終歸宿──一抹斜陽、一堆土饅頭、一群盜墓人。橋陵裡面是旦旦乾巴巴只剩骨渣的屍體，豆盧小姐也屍骨無存了，她無疑是旦旦的賢內助，卻在即將功德園滿的時候分離，從此就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這是不是人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人間情緣，百轉千迴，在現實的考量下，就是同林鳥也要各分飛，只是你永遠不知道在這裡分離了，又會在哪裡相遇，與其說是人生不相見，我覺得是「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八百里秦川，隔絕數十年的患難與共，一切只因為政治考量上的一步行差踏錯，接著，就是一千多年的相望不相聞，人間最遙遠的距離，莫過於此。 -- ┌───┐ ┌─┐ │┌─┐│ 每一個人的世界都是自己的世界， │┌│┌────┐ ││┐││ 每一個人的紅塵也都是自己認定的紅塵，　│└┘│ ┌┐│ │└┘││ 跳脫了自己，就站到了紅塵的盡頭。 └──┘ │┘│ └──┘│ ┌┐ └─┘ └──┘ 　　　　　　　　　　　　〈紅塵盡處〉金魚／字．mayacafe／圖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6.1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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