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爸，我恨你！

[bigTAR (阿塔)]

　　　　閃身躲到廁所裡，抬著頭，試著把那些天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那一滴眼淚再
　　收回眼睛裡去。媽媽說的對，我都忘記了他生前曾經有這樣說過的，如果有一
　　天他們誰走了，千萬不能哭！哭了，往者會捨不得走的。

　　　　好多天不哭，並不是因為奉行他生前說過的話。只是單純的為了家裡的人
　　口太少，如果不能振作的話，這後事該怎處理才好。

..

　　　　從小就覺得爸爸對我有股恨意。買了玩具大份的總是給哥哥；在外面被欺
　　負了也是我自己白目的活該倒楣，回家後還得再挨一頓罵。

　　　　那時候很喜歡在爸媽做生意的地方穿梭，小孩子不用幫忙做什麼粗重的工
　　作，放在家裡他們又不放心，跟在攤子旁邊看得見總是比較踏實的。

　　　　生意清淡的時候，幾個同樣擺攤子的爸爸的朋友就會聚在一起圍坐在板凳
　　抽煙聊天，我尤其喜歡在那個煙霧飄渺的小空間裡頭鑽動，那會讓我聯想到電
　　視劇中，神仙出現時總是煙霧瀰漫的畫面。似乎那也是讓我開始想學抽煙唯一
　　的理由。

　　　　有時，爸爸的朋友們會推著我的頭，把我像一顆皮球一樣在他們當中推來
　　推去的，爸爸並不會加入把我當作羞辱的工具，但是看著我這樣被玩弄時，他
　　堆滿著訕笑的表情卻從來沒有在我的記憶中褪去。

..

　　　　說好了因為我作息經常日夜顛倒，所以半夜的守靈是由我一個人負責，等
　　白天他們各自來到時，我才去休息。

　　　　一天，哥哥到的時候卻只急著要幫爸爸誦經，完全不讓我交待他可能需要
　　去注意的事情。

　　　　我歇斯底里的吼著、罵著。自從爸爸嚥氣的那一天，媽媽的神智就不清醒
　　，只有我跟姊姊和他們倆夫妻能處理事情，分配的工作就照著計畫去執行，為
　　什麼還要添加過多額外的事件來增添麻煩。人丁不多，後事能莊嚴隆重才是最
　　重要的，如果要這樣拖垮每個人的體力極限，後續還有這麼多天又該要怎麼去
　　辦。

..

　　　　爸媽從來就不會過問我們在學校的表現，因為他們自己沒讀過書，也不知
　　道該如何去理解學校的表現好壞能如何。或許因為姊姊是獨生女，爸爸總是最
　　疼她；偶爾聽到哥哥被老師讚美，爸爸對身為長子長孫的哥哥期待也就越高；
　　而我則是完全的一個壞胚，作業不寫、蹺課、欺負同學樣樣來，當然爸爸也就
　　很少對我存有期待，總是說要是國中能畢業去找個工作娶個老婆就沒他的責任
　　了。

　　　　只是我沒有機會告訴過他，我欺負的那個同學在教師節的時候，他的爸媽
　　送來了高級的中藥材，就大剌剌的擺在導師桌上，而那個同學惡棍到在放學排
　　隊時，用傘尖刺我的腦門。老師認定我欺負他的原因是：導師桌上沒有從我家
　　送去的半件禮物。

　　　　媽媽其實是疼我的，至少在我每次吵著希望能得到什麼東西，吵到爸爸想
　　拿做生意的熱湯往我身上潑時，媽媽總會先把我趕走，再隨後拿著從給客人找
　　零湊起來的錢，跟著我帶著我去買我很想要的那樣東西。幾次後，也不想再看
　　到媽媽這麼累，就慢慢學會不想再去要什麼了。

..

　　　　在加護病房時，爸爸已經無法再開口說話了，當下我就要求所有人一定要
　　回去休息，爸爸會彌留多久根本無法論定，那時候家裡的每個人就已經要有最
　　壞的心裡準備，會必須去應付沈重的體力負擔。

　　　　我一個人留在加護病房裡，蹲跪在爸爸的耳朵旁，嘴巴頌唸的不是經文，
　　而是「不要怕，三太子很快就會來接你的！你從小最喜歡的就是三太子，太子
　　爺來帶你走後，一定會帶你去遊山玩水，幫你實現你一直想要完成的夢想。」

　　　　爸爸在小時候曾經有一次差點溺斃的經驗，在他從昏迷中醒來時，他已經
　　是在距離落水處有４、５０公尺的岸邊，村民們嘴裡念著，這一定是半山腰那
　　座太子爺廟的保佑。從那時候開始，爸爸就相信著太子爺疼他，不管發生什麼
　　事情太子爺都會幫助他的。

　　　　我在他的耳邊念著那些話，不斷的重複再重複，一直到加護病房的門又被
　　開啟，看見家人們走了進來，我才知道已經是隔天的早上了。

..

　　　　爸爸一直很沈迷賭博，跟很多好賭的人一樣，他相信那才是致富的唯一方
　　法。小時候我不知道如何的反抗他，唯一只有媽媽能去跟他的貪念對抗。

　　　　到了國中開始盛行大家樂，我已經理解了夠多的事情，理解了他堅信『再
　　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的信條，而受到他的姐弟妹們還有他視為換帖的狐群
　　狗黨們坑害了不知道有多少的金錢。也理解了他堅持要靠賭來致富所損失的，
　　早已經足夠他去拼湊出他從小就夢寐以求的生活。

　　　　我也開始完全不想掩飾自己對他這麼作賤自己的不滿。

　　　　在攤子我為了他又一再的去簽賭大家樂氣到發抖，得到的是他對著客人比
　　劃著是我又神經失常的動作。也曾氣到衝回家中將他用來算明牌的那些本子全
　　部燒光，而使得家裡竟然上演一場父親憤而離家出走的鬧劇。

　　　　這樣的衝突不斷的在家裡上演著，一直到我累了他也累了，才妥協成只要
　　他願意減少簽賭的金額，我可以不再去干涉賭這一件事。

　　　　但是他也還是完全不想掩飾他對我這個不孝兒子的不滿。至少我隱約知道
　　，他一直經常的跟店裡的客人討論著該如何對付我的招數。

..

　　　　從醫院回到家裡，完全感覺不到身體的疲憊，但是家裡的人要輪流休息的
　　這個命令是我下的，我不得不逼自己確實去執行。

　　　　草草的洗了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耳邊一直有電話鈴聲響起的
　　錯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恐懼電話的聲音，家裡並不常有人往來，電
　　話自然也就不常作響，所有的來電當中，算起來不好的消息也至少佔了有一半
　　，似乎就是這個原因讓我開始害怕電話的鈴聲。

　　　　我努力的想要讓自己入睡，好不容易睡意終於出現時，又聽見電話鈴聲而
　　驚醒，有幾次根本是自己錯覺，有幾次則是鄰居的電話聲響過大讓我誤會。

　　　　只是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電話又響了起來，仔細聽，不是
　　錯覺也不是鄰居，確確實實是家裡的電話聲。已經快入睡的我不知道哪來的力
　　量衝到了樓下，接起電話是哥哥通知爸爸要回家的消息。我答應著「好，我知
　　道了。」

　　　　用著那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我開始將客廳的家具一件件的往二樓自己的
　　房間搬，就算重達４、５０公斤，我還是硬扛在肩上搬。沒有人告訴我那時候
　　應該怎麼做又應該做什麼，我只是直覺的想去騰出一個空間，能夠讓爸爸好好
　　的休息。

..

　　　　自從我們父子有所妥協後，家裡的運作終於開始比較像一般平常的家庭了
　　。高職時家裡裝設了第四台、也第一次在家裡度過農曆新年、甚至因為姊姊開
　　始在工作，偶而會提議全家到外面的餐廳用餐。

　　　　爸爸仍是以一家之主自居的，他也堅持一定要扮演著一個不苟言笑的父親
　　，不管子女如何的討好他讓他心花怒放，他一定要板起臉來對我們訓斥一番。
　　但他的訓斥，大概都從第三句開始，就是一連串粗暴不堪入耳的咒罵。

　　　　我試過跟他溝通，親子關係不見得一定需要這樣，從很多地方可以證明，
　　我們三個孩子幾乎已經完全符合他的期待，如果我們的關係能更多一點像朋友
　　，那家庭一定是和樂而且美滿的。但溝通總是無效的，最後他還是會堅持用他
　　僅會的三到Ｎ字經來做收場。

　　　　一次到餐廳用餐，他老大一副派頭的端坐主位，等姊姊盛好飯送到他面前
　　，哥哥又夾了好幾樣菜到他的碗裡，他還是一臉臭的不想動筷子。這時我雙手
　　一拍桌子，對所有人說要這樣鬧彆扭就立刻回家，他才悻悻然的拿起筷子開始
　　用餐。那一餐他吃的比我還開心許多，我卻是一開始就被他搞到沒胃口。

..

　　　　終於把爸爸的後事辦完後，一直神智恍惚的媽媽開始行蹤不定，在我不斷
　　逼問下，媽媽才告訴我她正在處理嬰靈法會的事情。

　　　　我不解為何會有什麼嬰靈法會，又繼續逼問著她，媽媽才坦白的說，當時
　　為了家中環境不好，生下哥哥之後又曾經懷胎３次，一直到我才因為她身體已
　　經無法承受再一次的墮胎，不得已只能選擇將我生下。

　　　　我一派輕鬆的笑她，這還不簡單嗎！哪有什麼嬰靈，或者說我根本就是她
　　害怕的那些嬰靈，為了不甘心無法成為他們的孩子，才一而再再而三的非要讓
　　他們把我生下不可。

　　　　這樣邏輯簡單的解釋讓媽媽很容易就接受，也不再為了那不存在的嬰靈所
　　恐懼。但是在我輕鬆的態度底下，卻也慢慢建構出一切問題的根源。

　　　　對於爸爸，我是個不受歡迎的生命。頭胎生女兒，女兒總比較貼心他就不
　　在意，第二胎生了兒子，傳宗接代的使命已經達成，加以家裡的環境不好，那
　　麼兩個孩子其實就夠嗆的了，跟本不需要再有一個來吃白飯。

　　　　不懂的避孕方式的他們，卻一再的又懷了孩子，讓爸爸只好選擇拿掉孩子
　　來免於經濟的恐慌。而最後，媽媽的身體已經不能再承受，爸爸只能面臨在不
　　願承擔經濟重擔，或者保住媽媽好有人能幫他分擔經濟壓力中選擇。而我，就
　　是為了保住能幫他分擔工作的媽媽，才勉強被生下來的。

　　　　難怪他一直這麼討厭我；難怪從小就經常耳聞他們要將我送給姑姑或舅舅
　　領養的故事；難怪一直等到哥哥無法被他所掌控，他才把對未來的期待套到我
　　身上；難怪…一切的謎底就這樣解開了。

..

　　　　即使有了先前的妥協，那也只是針對賭的部份，在生活上，甚至工作方面
　　，他徹底的想要掌控我的一切。哥哥在婚後想要自己獨立，也處處尊重大嫂的
　　意見，對爸爸一直以來的操控他完全不再順其自然的接受。

　　　　所以他把對哥哥那種掌控的手法完全套用在我身上，要求我該照著他的安
　　排去走，否則就是不孝，否則就是沒前途，然後一再的用他所知道最惡毒的語
　　言來傷害我。

　　　　但是當中最大的衝突是，我有著家族中少數算是較高的學歷，雖然只是二
　　專，但在當時已經能有不錯的發揮空間。我根本不需要照著他的觀念一步步的
　　去做學徒，慢慢養成什麼工作技能才能生活。何況哥哥早就證明了那不過又是
　　一場利用，利用爸爸對朋友的忠誠，把他的孩子當作奴僕一樣的使喚，美其名
　　是學技能，實際上沒有利用價值之後還是要一腳踢開的。

　　　　爸爸生前的最後那幾年，我幾乎是在接近崩潰邊緣度過的。我不懂為什麼
　　我這麼努力的希望這個家能正常，他還是用著那不講道理的辱罵來對我。工作
　　上不管受到如何的委屈，我都能自己承受面對，回到家不過就圖個和樂的氣氛
　　，卻不管我怎麼犧牲自己他都不能滿意。

　　　　從唸書的時候開始，姊姊、哥哥就都經常不在家，到了那時候甚至也都各
　　自嫁娶，可以不用去忍受他的無理取鬧。可是我不同，我不能夠看著他這樣糟
　　蹋最值得他在乎的家人，而去選擇離開這個家。

　　　　從我懂事後一再看著他為了對朋友的義氣，為了身為長子應該照顧弟妹的
　　責任，而把真正跟他相依為命的媽媽、姊姊、哥哥還有我，當作是他可以去為
　　那些只想要利用他處處出賣他的爛人付出的工具。

　　　　記得他最後一次站在我面前，蒼白的頭髮、消瘦的臉頰、曲髏的身體，哀
　　戚的求著我不要再繼續折磨自己。我哭著對他說，我已經早就被他徹徹底底的
　　毀掉了，他所看見的我折磨自己的一切，都只是在等著是他或者是我哪一個先
　　離開這個人世。

　　　　我跟他纏鬥了這麼多年，最後是不是他在回應了我那句是誰先離開，才宣
　　告結束。或許吧！但是我想，我跟他的確都已經解脫了。

..

　　爸，我真的很恨你！

　　我真的非常非常的恨你從來不肯讓我好好的來愛你！

　　就算你的後事我盡心盡力的去為你做最後的付出，卻永遠不可能彌補得過你從
　　不肯讓我可以像一個么子那樣撒嬌的抱著你對你說：

　　　　「爸，我好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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