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沒有盡頭的教室走廊,橘黃夕陽光從柱子間落下,明亮與陰暗交織成一幅圖畫。
零落的喧嘩聲,更顯得此刻寧靜。淡淡的鵝黃色是建築本身的顏色,或是落日所賦予
。撫摸牆壁走著,用鞋子在地磚上敲出節奏。用感覺去體驗這裡的年代,拉開厚重的
木門,習慣性地走入。
黑板上的五線譜在夕陽的照射下,顯得落寞。孤單的鋼琴坐落在房間角落,以外表向
人顯示其存在意義。晚霞照映漆黑的表面,彷彿帶來超然於世的驕傲,也參雜不容於
世的寂寞。
掀開蓋子,收起絨布,輕輕觸碰每一個按鍵。按下琴鍵,就無法停止一個又一個
的音符飛出琴弦,舞動自己。快樂、憂傷、喜悅、愁苦從手指間流出,蔓延整間教室
。一雙蝴蝶,在黑白的階梯裡穿梭、嬉戲。慢慢地,音符們累了,帶點疲憊地跳著最
後的舞步,歸回自己原本漆黑的房間。
「你又來這裡了。」他坐在椅子上,玩著自己的手機。
「你來多久了?」我將絨布放回,蓋上鋼琴蓋。
「一會兒了。」他按下最後一個手機按鍵,結束遊戲。
「走吧。」他站起身來,將手機放入口袋,走出教室。
我沒有多說什麼,靜靜地走在他後頭。黃昏的漫長走廊裡,我和他兩個人一前一後
不發一語地走著,好像一個鏡頭,一個讓人願意停止時間來永遠欣賞的美麗鏡頭。
「你有聽我談鋼琴嗎?」我望著他的背影。
「沒有。」他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表情。
「那首是『夢中的婚禮』。」我自顧自地講了起來,「很多人認為這是一個女孩在
夢裡想像婚禮的幸福曲子,我卻覺得這首歌有點淡淡的悲傷,好像那場婚禮只能在夢中
才能舉行。」
「喔。」他的回答依然簡短。
沉默在我們之間搭建起來,習慣早已圍好空間,就像是不變的定律,重覆一樣的動
作,一樣的行為。最後,言語反而是多餘的,已經知道對方會回答什麼了,又何必多此
一問。習慣一前一後地走在傍晚的走廊,再一起走出大樓、校門。進入習慣的便當店,
坐在老位置,吃著類似的食物,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汗水在夕陽的反射下,發出橘黃色的彩虹,金黃草坪的寧靜搭配急促的呼吸與運球
的速度,組成絕妙的節奏感。球身碰觸籃網的聲音,是另種天籟。球場上,最受注目的
不是球員,而是汗水與球本身。吃完飯,在操場散步,看著那些人的熱血,彷彿為這黃
昏添增些許的「陽光」。
我撥動自己被風吹亂的頭髮,閉上眼睛品嚐夏日裡的涼爽。和他並肩走著,享受這
種片刻的舒適。偶爾走在他的後面,欣賞他的背影。在別人眼裡,也許他有點過矮,有
點過胖。可是,我喜歡這樣看著他的背影,就像是個暗戀的人每天躲在自己仰慕的對象
後面,守候他的背影。
笑了笑,走上前去,雙手搭著他的肩膀,用頭頂著他的背。
「幹嘛?」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躲開。
「你會忘記我嗎?」我問,即使我已經知道答案。
他沒有再說什麼,好像沒聽到我的話一樣。
我笑了一下,走到他的面前,摸摸他的頭。
「我們永遠都會是好朋友嗎?」我凝視他的眼睛,又問了另一個問題。
「為什麼這樣問?」他反問。
「因為我想知道。」他抬起頭,沒有回答。我又笑了笑,回到原本的位置,持續著
習慣。
操場的終點與終點都在橢圓以外,彷彿一條無止盡的道路,不走出界線就無法停
止。人是不是也是如此,出生和死亡都在圓的外面,如果沒有走出去,就會永無止盡
。走到操場中央的草地上,我和他一起坐下。
天空原本純淨的藍,被摻雜了無法捉摸的黃。風兒輕輕地替雲灑上層層金粉,並在
天空點綴起一點又一點的微弱燭光。翠綠的草散發莫名清香,練習如何婀娜多姿。所有
的一切,都帶點慵懶。
將手放到頭後,慢慢躺下,聽聽這自然的音樂聲。閉上眼睛,想像自己不存在。他
也躺了下來,緩緩將頭倚著我的腹部。我吞一下口水,耳裡不再是風聲、蟲鳴或是枝葉
的摩擦聲,卻是自己的心跳。心不能像剛才一樣安寧,彷彿平靜的湖被丟了一個石子,
掀起了片片漣漪。消失了,所有煩人的反應都消失了,跟剛剛出現一樣突然。取而代之
,一種微妙地感覺似乎逐漸種下。
「你每次都不陪我感性。」我沒有看他自顧自地說著,繼續望著天空。
原本的天空,只是混合一點點的黃,現在卻是渲染了大片的黑。金黃、碧藍、深黑
,調和成一種鬱鬱的藍紫色。
「只要我想感性的時候,你不是不回答就是敷衍我,偶爾還會很賭氣的否認。」
「知道就好」他也沒有動,連眼神都沒有變化。
「可是,我還是想要聽到你感性的話語,我想聽到你對於我的問題說出肯定的答
案,即使我已經知道你的答案。」我深深地嘆口氣。
「不可能。」他從我的腹部上面移走頭,和我肩並肩地躺著。
「明天以後,你會來學校自習嗎?」我坐起來,看著他。
「不會。」他依然沒有任何表情。我翻身躺下,背對著他。
「所以…要到畢業典禮我們才會見面囉?。」
「大概吧。」他聳聳肩。
「之後勒?」
「在家看書。」
「六月二十呢?」他沒有回應,我和他就靜靜在時間裡想著各自的心事。
每次,他的沉默總是可以讓我知道答案。可是現在,我看不透也不知道他在想什
麼。鼻子好像吸進了一點悲傷,眼眶被不知名的氣體燻濕了。弓起身子,將膝蓋提到
腹部,也許自己可以像嬰兒一樣,封閉。
他將手放在我肩膀上,輕輕地微抱我。小小的動作,徹底敲碎我的思考,融化我的
世界。巨大的漩渦,將我捲入,只剩下感覺。一種安靜的無,在我和他之間飄著。剛剛
的答案是什麼,早就不再重要,往後的如何,也無所謂,只要這一刻曾經存在過。地球
不會因為我,停止運轉;沙漏不會因為我,停止掉落。可是,我還是希望這一刻可以永
遠。酸酸的淚與甜甜的笑同時湧出,像喝了杯檸檬紅茶。背對著他,泛起微笑無聲哭泣。
為什麼哭?我不知道,只是隱約有種心痛。我和他,沒有打破這個鏡頭,沒有任何
吵雜鑽得進來。靜靜地,享受這不可能永恆的短暫幸福。也許,這個畫面,在我的心底,
永遠。
時間過了多久,不知道,也許三十秒,也許十分鐘。對我來說,只是短暫的瞬間。
他收回手,回到原來的姿勢。待心情平復,我也翻身回去和他肩並肩。舉起手腕,看看
時間─六點二十。
「幹嘛看時間?」他轉過頭來問。
我張開雙手伸向天空。
「我想抓住這一刻,永恆的鏡頭。」
他的表情讓我看不出心情,卻起碼有表情。夜空裡的星星好亮,像眼淚一樣。
「你知道嗎?你是風。」他轉過頭來,臉上充滿疑惑。「你總是害怕寂寞,四處找
尋陪伴。」
「那你呢?你是什麼?」
「我是土,總是等待著你。雖然也是寂寞,卻靜靜地品嚐寂寞。」他沒有說話,彷
彿仔細想著我的話。
突然,睜開雙眼,看看週遭。發現被自己踢開的被子,將它拉到腰間。開啟檯燈,
坐起來,靠著床頭的牆壁,習慣性擦拭臉上淚痕。想著剛才的夢,有種無法入眠的感覺
。明明是個幸福的回憶,為什麼當他在夢裡出現時,自己會落淚呢?
每次,當這段一年前的回憶在夢裡重覆時,自己總要哀傷一段時間。床頭邊的書桌
上,有個會發光的物品。伸手將它拿來,想起這是兩年前的六月二十日他送自己的生日
禮物。笑了笑,笑自己,也笑兩年前的他。兩年前還不是很熟識,偶爾一句玩笑話,跟
他討了禮物,沒想到他當真。第一次,我被他的傻,被他的溫柔打敗。
遠方的天空,出現了一絲微微灰濁的白色,彷彿要努力渲染其餘的黑色。大地開始
慢慢出現其顏色,讓景色活過來。角落的鋼琴還在沉睡,書櫃裡的書也沒有一本會醒過
來。淡藍色的牆壁,白天是藍色,晚上是黑色,只有燈光下才有其本性。可是,現在我
看不出它的顏色。看看鬧鐘─六點二十,冬天的早晨果然無力。他在做什麼?每天這樣
猜測,也順便賦予這時刻一點意義。但,再想下去有什麼用,畢業一年來,每次打給他
,語氣總是冷淡。彷彿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大到可以變成裂縫。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不知道。即使不曾擁有過,我仍然會害怕失去他。
一個花瓶裡,習慣插著花。如果有一天,花沒了,那瓶子本身就失去其存在意義。
思念逐漸漫涎整個房間,心底開始重複播放過去的回憶,越甜蜜只會越心痛。好難去適
應每次在夢裡回憶那些快樂,醒來後卻想起現在的冷漠。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
麼會對他無法忘懷?為什麼還要讓我在夢裡想起那些回憶?為什麼要習慣在早上醒來思
念他而暗自悲傷?
遠方淡黃的光線灑落,暖心的太陽慢慢升起,賜與萬物生命。腦中浮現的除了我和
他相處的鏡頭之外,別無其他。感覺好沉重,彷彿陷入一個泥沼,無法自拔。
走到窗前,發現陽光好刺眼,重重地刺入心底。淚,就這樣不爭氣地落下。好像一
個無形的枷鎖,無法逃脫。怎麼辦?我該怎麼做?怎樣才能忘記他現在的冷漠?怎樣才
能說服自己時光依舊?坐回床上,抱著自己的膝蓋,收拾自己的心碎,卻撿不起那滴滴
的悲傷。我不要再繼續下去,每天只是思念與痛苦。如果人生中滿滿的都是淚水怎麼辦
?咬著下唇,似乎可以嘗到一絲絲的難過與血腥。
床頭的一個小瓶子吸引了我的目光,一粒粒的白色藥丸輕聲細語說著解決痛苦的方
法。要一直這樣每天的悲傷循環還是選擇永遠留在回憶裡?緩緩地將罐子拿來,打開蓋
子,倒出一些藥丸,吞下,再倒出一些藥丸,再吞下。滴落眼淚,躺下,為自己調整一
個最舒適的姿勢,閉上眼睛,帶著微笑。靜靜地,全無聲響,只有自己的心跳,就這樣,
一步步地走向永遠的夢,走向永遠的他,永遠的回憶。
睜開雙眼,猛然坐起,擦拭額頭的冷汗。看看時鐘─六點二十分,又是六點二十分,
跟夢裡完全一樣。窗邊的風鈴發出陣陣清脆,提醒我去年六月二十日的他。本來以為他不
會來的,他還是來了。本來以為他不會感性的,他終於感性了。一個相框、風鈴、卡片,
說了所有他應該說的話。那一天,在他離開之後,我哭了,哭得很徹底,心裡深處有東西
被觸碰到,彷彿琴弦般,發出優美的音色。可是,現在……
剛剛的夢,好真實。一想到他的冷漠,就莫名的心痛。清晨的寒悄悄溜了進來,冷
到了心底。如果時光可以重來,而我可以選擇,我依然會選擇認識他。也許,我就是傻
,傻得無可救藥。
他是陣風,怕了寂寞,不停地找人陪伴。我是土,品嚐寂寞,默默地等待著風。在
外人面前,我們是相反的。在彼此面前,我們是真實的。沒有說話,就能了解。但,我
累了。等待原來也是種心碎。
悲傷開始渲染整個房間,不自覺摸摸臉頰,淚水早已滑落。難過從夢裡爬出,將自
己攫住。哭泣,從夢裡回來。打開手掌,才發現自己當初什麼都沒抓到。回憶起當初他
的擁抱,就像喝下杯加了糖的咖啡,又苦又甜。會不會有一天,我必須說服自己他的不
存在,並且學習忘記他的曾經。
或許,忘記真的才是唯一出路。只有忘記,才不會一直為他流淚。可是,怎麼可能想
忘記就忘記呢?也許,失去他就像失去另一個自己,那個會笑的自己。說不定,夢中的選
擇是對的。醒來的那一刻,雖然鬆了口氣,卻又帶有一絲絲惋惜。在夢裡,走向死亡,恐
怖卻帶些安心。逼迫自己不再去想這些,回憶卻繼續在眼前播放。頭,開始有點點地痛。
心,開始慢慢流血。淚,真的潰堤了。
找找書桌的抽屜,真的找到了一罐白色藥丸。這次不有絲毫猶豫,吞下、吞下、再吞
下,吞到自己受不了,吞到看不見自己的淚水,吞到看不見自己的心痛。
睜開雙眼,沒有其他動作,稍微愣了一下。看看時間─六點二十,這次的我,該有怎
樣的反應?淚水滑落、心痛持續、難過跑出、風鈴微動、沙漏發亮、藥罐依舊。現在的自
己,是醒的還是在夢裡?會繼續活著還是跟夢裡一樣?所有的感覺都跟夢裡一樣,我該怎
麼辦?
站起身,坐到房間角落的小鋼琴。想起以前的種種,黃昏的音樂教室和傍晚的操場,
手指輕輕地拂過所有鍵,稍微停留後,彈奏起那首我彈過他卻不曾聽過曲子。我不知道
自己下一秒會怎樣,但現在,只想為他彈奏最後一次。以前,他不聽;現在,他不在。
即使如此,我還是要為他而彈。試著不讓淚滴落鍵上,想辦法克制自己的鼻水。讓音符
隨著自己的心跳舞,跳出思念的微風,可以吹到他的身邊。因為他是風,我相信這樣他
可以感受到。
彈奏完畢,合上琴蓋,拿起手機,打起簡訊。最後,按下確認鍵,傳送出去。將藥罐
拿到眼前,微笑考慮。
「不要忘記我。」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5.231.5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