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朋友轉貼一短篇小說
作者: WanWanWan (睇到你唔信 勁到眼都突) 看板: motss
標題: [故事] 雙溪戀(1/3)
時間: Mon Aug 17 01:35:13 2009
【雙溪戀】(1/3)
一九九七年八月，溫妮颱風來襲，汐止山坡地土石滑動，造成「林肯
大郡」社區大樓傾斜及人員傷亡。那幾天，剛滿而立之年的我正忙著
告別烏煙瘴氣的台北，來到一處「偏遠」的小鎮。雙溪。
我在一個非假日的清晨，從台北車站搭上普通車，列車像一名行動遲
緩的老人，隨著單調而固定的節奏，慢慢往前獨行。車過瑞芳，周遭
景色變得青鬱深沈，被驟雨侵擾的山林不時可見斷枝殘葉，那畫面凝
重而憂傷。
在職場，我是一隻鬥敗的公雞，明星國中不適合我。幾經請調，終於
如願以償地從「鬧區」移往「郊區」。在同事眼中，我是一個頭腦秀
逗、不知好歹的傢伙，多少人運用各種關係想擠進台北市，而我竟然
要離開？這個決定等於向「補習名師」、「月入高薪」的璀璨未來說
掰掰。
他們不知道的是，我終於可以靜一靜了。
嚴格說來我只是想逃離台北，逃離那個令我窒息的地方。至於雙溪，
我知道它是台灣地圖東北角一個不起眼的小鄉鎮，但每次都只是經過
，未曾停留，最近半年才因請調一事而專程造訪。直到請調成功，我
的心裡竟然泛起一股悲欣交集的感覺。
我似乎真的跟名師與高薪的前途告別了。
火車一連過了好幾個山洞，四周圍都是陌生的山脈，我悠悠想起小時
候的「火車快飛」兒歌，其實火車哪有快飛？火車過山洞的感覺是緩
慢的，像是進入時光隧道一般，從一個空間緩緩地穿越另一個空間。
沒有驚喜。
車過牡丹，下一站雙溪。
我任教的這所國中在一九九六年八月改制為完全中學，所以這裡既是
國中也是高中。在搬來之前，好客的校長便已替我找好住處，那是一
間位於中山路明天宮附近的透天厝二樓，從窗戶隔著小溪便能眺望青
蔥的山巒與雙溪國小操場，小溪裡長了成排的野薑花，風吹過來，就
可以聞到野薑花的清香。
我的樓上是鐵皮加蓋，可以晾衣服，整棟透天厝看起來就像一個戴了
紅色斗笠的灰色火柴盒，可愛極了。房東叫做蔡媽媽，平常並不住這
，而是在車站附近的市場賣挫冰。我第一次見到她就被她的熱情嚇壞
，但心頭是溫暖的。
這些都只是開始，精采的還在後面。
上線第一天，當校長向辦公室的前輩們介紹我時，我立刻感受到四面
八方投射而來的詫異眼光，那眼神傳遞的訊息就是：「台北市調過來
的？有沒有搞錯？該不會因為出事才來的吧？」我真想大聲嘶吼：「
都不是！」
學校人手吃緊，加上我是年輕的菜鳥，所以一來就負責擔任新生班的
導師。其實導師這任務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因為當你帶過六十人一
班的大班級之後，現在這種三十人一班的小班級簡直就是小意思。
在開學前我已仔細閱讀過班上每一名學生的背景資料，這麼做的理由
是為了要掌握學生的狀況，如果覺得有特殊或異常的情形，就要多留
點心。有一個小朋友的背景引起我的好奇，他叫阿華，爸爸是阿美族
人，但已經過世了，媽媽是雙溪人。爸爸走後，媽媽就帶著阿華從土
城搬回雙溪娘家，所以阿華的童年是在雙溪長大的，國小畢業後就直
接念完全中學。
開學第一天，我立刻進入狀況，逼自己熟記每一個小朋友的臉蛋和特
徵。我發現阿華坐在教室最後面，矮小的他像隻草原灰兔般藏在那裡
，用他原住民特有的晶亮大眼觀察著我。
「阿華。」我站在講台、直視他：「你跟大砲對調，坐到最前面。」
「喔──為什麼？」阿華不情願地起身，像個賴皮鬼般拖著書包，和
大砲對換位置。兩人交會時，大砲還擺出一副先見之明的樣子，說：
「早就跟你講，你還不信。」
接著在選舉班長與股長的時候，我偷偷陷害阿華，讓他獲選為服務股
長，也就是負責管掃地的工作。他從一開始的百般不願，到選上時的
靦腆微笑，讓我對他的世界更加好奇了。
整天下來，我發現這是個還算好帶的班。放學前，我請班長小Ｐ和風
紀股長阿秀簡單向我說明每節課班上的秩序。結果小Ｐ和阿秀有志一
同地打小報告，說阿華太皮了，幾乎每堂課都被老師叫起來罰站。我
心裡想，看來要叫阿華守秩序，需要一點耐心。
放學後，中學五年級的班導孔老師來找我，我們說好了要一塊到運動
場打羽毛球。孔老師濃眉大眼、黑皮短髮，典型的東北壯漢模樣，年
長我一輪，卻未顯老態。他老婆在貢寮任教，唯一的小孩子搬到台北
市念明星高中，看來有個完美的家庭。我已經很久沒有練習羽毛球了
，在揮拍的時候有點力不從心。
「唷？中氣不足喔！昨晚太操勞了嗎？」孔老師笑著挖苦我。
「我正試著找回手感。」我辯解。
我們兩個打得滿身大汗，然後在學校教職員盥洗室裡淋浴。眼角餘光
裡他偉岸的身軀令我口乾舌燥，我儘量避免與孔老師袒裎相對，因為
我心裡有疙瘩。
我畏畏縮縮的樣子被他發現了。他將身體正對著我，落落大方地笑著
說：「怕什麼？我有的你也有，別像個娘們。」
這是個完美的一天。回到住處已夜幕低垂，初秋的晚風吹拂著臉龐，
一股淡淡的野薑花香，久違的星光在天空閃耀，就要長住在這裡了。
我在睡前翻閱教學課程相關資料，翻著翻著，原住民小朋友阿華天真
頑皮的臉，還有好男人孔老師的爽朗笑容，突然讓我感到一陣心慌。
我知道那是什麼，但我得壓抑。
Ｘ Ｘ Ｘ Ｘ Ｘ
轉眼過了一個月，我跟班上小朋友，特別是阿華，還有孔老師，維持
著一股和諧的狀態。我的生活是重複的，但並不枯燥，離開台北的我
有更多的時間運動、跟孔老師打球、陪阿華聊天，以及和班上小朋友
們討論要做哪些課外活動。
「控窯啦！」小朋友們七嘴八舌地講著。
「不要控窯啦！要烤地瓜啦！」阿華說。
「笨喔！控窯就是烤地瓜啦！」大砲嘲笑阿華的無知。
最後，一群人就在混亂中決定，中秋節前一週的週末要去烤地瓜。
烤地瓜那天風和日麗，班上同學只來了一半，我心想好險，人太多反
而不好管，安全容易出問題。當然，最重要的是阿華有來，他穿著咖
啡色Ｔ恤黑短褲與藍白拖，小小的腳趾頭露出來。
我帶著男生們在廢田裡挖了兩個小窟窿，分別在上面堆疊土塊，好像
愛斯基摩人住的冰屋一樣，然後在土塊裡擺好木炭，並且生火點燃木
炭，讓它乾燒著。女生們則負責用報紙包裹地瓜，並將泥土沾水做成
泥巴，然後再將泥巴均勻裹上地瓜，這樣將地瓜放進窯裡燜燒時才不
會烤焦，撥開吃的時候也比較乾淨衛生。
烤地瓜大功告成！我們撥開燒燙燙、熱騰騰的黃心地瓜，香味撲鼻而
來，一股簡單的幸福感溢滿心頭。班長小Ｐ和阿秀用衛生紙包著地瓜
，端莊地吃著。大砲和阿華完全不顧形象，啃得滿嘴都是地瓜皮和屑
，黃黃黑黑的樣子好滑稽。
「老師。」阿華湊近我，說：「你以後常帶我們出來玩好不好？」
「當然好。」我對他微笑，突然他長睫毛的大眼，竟然有種似曾相識
的感覺。這是錯覺！我依舊對他微笑著，但心裡一直告訴自己這是錯
覺。
十七歲那年中秋節，也曾有這麼一雙清澈無暇的眼睛望著我。在那個
讀著喬治歐威爾《一九八四》的午夜裡，我們差一點就要探索彼此。
但我終究退縮了，我把他阻絕在安全距離之外，並決定永久深埋這一
份情感。
Ｘ Ｘ Ｘ Ｘ Ｘ
中秋節後、段考之前，我開始進行家庭訪問，班上小朋友們的家庭基
本上都沒太大問題，只是在青壯人口外移嚴重的雙溪，許多小朋友都
是由阿公、阿嬤所撫養，爸媽平常都在台北市縣鬧區工作，大約每週
回來一兩次，每次待個一兩天就又去台北了。
阿華家裡比較特殊，他是單親家庭，媽媽平常在勝利街附近的早市賣
蔬果，回家後就跟阿公和阿嬤顧柑仔店。柑仔店位於東榮街旁，有時
我會看到阿華騎著一架破爛的腳踏車在街上奔馳，他黝黑瘦小的身軀
和老舊的大單車極不相稱。
那個假日上午天氣陰沈沈的，雲層相當厚，氣象報告說會下雨，我拎
著一把傘和一本筆記簿便出門，首站就是阿華他家。阿公、阿嬤笑容
可掬地招呼我，還塞給我幾條剛洗好的山藥，說素娟一會就回來。素
娟是阿華媽媽的名字。
我坐在柑仔店的長板凳上，望著門外稀稀落落的車子出神，一時間也
不曉得要幹嘛。阿華一開始正襟危坐，後來就坐不住了，他跑進跑出
，一下說要給我倒茶，一下說要整理房間。阿公不良於行，就只坐在
搖椅上休息；阿嬤上完廁所出來，看到阿華像條蛇一樣扭來扭去，碎
碎念了他幾聲。
悶雷鼓鼓作響，下雨了，雨來得又急又大，我不禁擔心阿華他媽該怎
麼回來，會不會立刻趕回來？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像宮崎駿龍貓卡通裡
的那個姊姊，而阿華就是睡在姊姊背上的小妹妹。不一會，素娟回來
了。
素娟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她出奇地年輕貌美，我本以為會是個飽
經風霜的中年婦女，沒想到竟然清新脫俗得可人。她從傾盆大雨的馬
路走進柑仔店騎樓，收起傘、對我微笑：「老師你好。」後便稍事整
理，然後她似乎想到什麼似的把阿華叫過來問：「衣服有沒有收？」
阿華搖搖頭。
「快去收啦！」她發脾氣了：「養你這個神經大條的笨兒子。」
阿華轉身對我挑眉毛、吐舌頭，便機伶地溜到後院了。
「老師抱歉喔！我早上事情比較多，現在才能好好跟你聊。」她滿臉
歉意地坐下來，瞄一眼我桌上的茶。「不好意思茶涼了，你等一下。
」便起身要去倒茶。
「不用啦！」我趕緊攔住她，因為她這一起身又不知會忙多久。
我簡單地自我介紹，並向她說明家庭訪問的目的，以及阿華在學校的
表現等。她認真地聆聽，然後說：「沒關係老師，阿華只要有錯就打
他，打到好為止。」
「妳放心，阿華平常表現很好，我不會打他的，而且現在老師不能隨
便打學生。」我解釋：「不過阿華很活潑好動，可以的話，妳要儘量
撥出時間陪他。」
素娟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阿華從小就沒有爸爸，做人做事的道理
比較不懂，我工作又忙，哪有時間陪他？老師你為他好就要拜託你幫
忙教導他。」
我和素娟又談了一陣子，其實我很想多了解阿華的成長背景與生活瑣
事，但鑑於後續行程滿檔，加上一直聊阿華也不太好，所以便趁雨勢
稍歇、起身告辭。不過這次的拜訪頗有斬獲，她知道我住小溪斜對面
，離柑仔店也近，便央求週末晚上讓阿華在我住處課輔，睡覺前再回
家。盛情難卻的我也只好勉為其難答應她。
隔週我在班上提議，想用功的小朋友們週末可來教室課輔，沒想到反
應冷淡。小朋友們認為週一到週五晚間留在學校課輔已經很累了，週
末就饒了他們吧。只有阿華的麻吉大砲願意來，這樣也好，我只是提
議而已，我的目的是不希望小朋友們認為我對阿華偏心，所以週末還
要加班替他課輔，現在是他們自己不來。
由於只有兩位小朋友，我順理成章將課輔地點從教室轉到我住處。
阿華和大砲的第一次週末課輔就讓我大失所望！虧我還幫他們影印資
料。他們兩個壓根就不想念書，只想聊天和看漫畫。我的住處堆滿了
從台北市租來的漫畫，還有我學生時代累積的漫畫週刊，對他們來說
應該屬於老掉牙的城市獵人和七龍珠，沒想到他們看的津津有味。
我不忍心責怪他們，畢竟我自己受了十多年的填鴨式教育，十多年後
還要將這一套強加在他們身上嗎？於是……我決定也挑一本漫畫來看
。老師帶著學生一起看漫畫，不僅看得哈哈大笑，還互相研究哪個橋
段比較好笑。
段考結束，趁著豐水期的尾聲，阿華、大砲，還有班上一些男生跟著
我騎單車到平林溪去玩水。因為我是老師要顧及形象，所以我著泳褲
下水，其他小男生完全不管那麼多，直接脫到只剩內褲就跳水了。
「老師老師你快來看！」大砲鑽出水面、睜大眼睛叫我，示意我跟他
潛到水裡。
原來水裡有一塊大石頭，上面畫有「小Ｐ愛阿華」字樣，字跡醜陋，
一看就知道是大砲剛剛自己寫的。
「這是誰寫的？」我故做訝異，趕緊叫阿華來看。阿華利索地潛下去
，不一會大砲就趕緊拉扯阿華手臂要他起來，兩人在水裡嬉鬧。我湊
過去看個仔細，原來阿華在旁邊補上「大砲愛秀秀」。
這些小鬼！
（待續）
--
TAIWAN MAN PHOTO
http://www.wretch.cc/blog/mphototw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198.183.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