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阿青 5.

[AEternitas (小七)]

        5.

        「喂，你們幾個，愈來愈過份啊。我之前教你們不定代名詞，你們都
        記不得。可是跟媽媽吵架、跟女朋友分手的時候，又都想起來哪句話
        是張老師說的。好漢做事好漢當啊，扯到我身上幹嘛？」

        上課前，我發了一頓小脾氣。不過，不是針對阿青而已。

        阿哲用誇張的表情，模倣周星馳的口氣說：「那不一樣啊，老師。我
        對你的景仰有如淘淘江水，綿延不絕，又有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
        拾。老師說過的話，當然要記在心上啊。何況老師，你自己說的，好
        漢做事好漢當啊，男人大丈夫，自己說過的話怎麼可以不承認呢？老
        師你的話太經典了，前天我跟媽媽辯論的時候，就順便引用了一下嘛。」



        「最好啦。那，配眼鏡就配眼鏡，幹嘛跟媽媽說，想要配黑色膠框、
        裡面還有一點綠綠的？媽媽一看到我的眼鏡就說，啊，原來是張老師
        戴這種眼鏡，難怪阿哲說想要配一副新的。」

        柔柔在旁邊幫腔說：「對啊。媽媽本來還想說，黑色膠框、裡面綠綠
        的，不是看起來很怪嗎？後來看到張老師戴的這一副，才知道它戴起
        來很帥。」

        「妳少來。妳也沒好到哪裡去，妳要跟同學出去唱歌，幹嘛不自己跟
        媽媽說？還要我幫妳護航？是誰跟媽媽說：『張老師說唱歌是正常休
        閒，KTV 不是聲色場所』？我是說，有一個音樂的專長是不錯的，不
        然偶爾在浴室唱唱歌，也很不賴。我是說我上次跟大學同學去 KTV，
        本來就沒有什麼壞事…」

        「看吧！我沒說錯啊。你說 KTV 不是聲色場所啊！」

        「可是我跟我的大學同學都滿十八歲了啊！」







        然後阿青突然插嘴說：「老師，你自己說過：『對的事情就是對的，
        和年紀無關。』」

        「靠！…」我當年還不是一個講髒話會很節制的老師。「阿青你最誇
        張，有沒有種？是不是男人啊你？自己跟女朋友分手，還扯到我幹嘛？」

        說完，阿青臉立刻漲紅，然後阿哲和柔柔都笑了。

        「好啦。你們沒有問題的話，我要下課了。」

        之前我跟丁小姐說的時間是六點半到八點半，只是我以前都會順便再
        讓他們問問題問到九點。現在，丁小姐的薪水是付到九點半，而且阿
        哲快要考基測了，所以我都會嚴格要求，在九點半之前絕對不說課外
        的東西。算算今天跟他們訓個話，不小心就快十點了。哎，以後碎唸
        要再多注意時間才行。










        阿青收收書包，阿哲和柔柔也站起身來。

        「今天不用陪我去等公車啦。我今天是騎摩托車來的。」

        於是今天阿哲和柔柔在電梯口目送我們，我跟阿青下了樓。

        阿青要到對面搭往土城的公車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就順便問了：

        「你家住在哪裡啊？」

        「喔。我家離這裡不遠啦。搭公車只要半小時就到了。我每天早上也
        是搭公車上學的。」








        柔柔家就在學校旁邊，所以沒有通車的問題。阿青的家就好像有點距
        離了。

        我看著他的眸子，今天晚上，沒有阿哲，沒有柔柔在旁邊，他變得好
        安靜。

        「我有多一頂安全帽，我送你回去好了？你媽媽知道你坐別人的摩托
        車，會不會生氣啊？」

        「不會啊。那我就省了一趟公車錢了。」

        真是個精打細算的孩子。

        「我不會騎很快，但是轉彎要提早說喔。」






        第一次坐我的摩托車，阿青顯得很拘謹，手緊緊捉著機車後面的架子，
        一路上除了「左邊」「右轉」「直走」「到了」，都沒有多說什麼別
        的。

        我們一路騎，台北縣的景色和台北市真的有一點點差別，剛才柔柔家
        那一帶，看起來還挺繁華的，沒想到才過了五六百公尺、轉了兩三個
        彎，看起來就有鄉下的味道了。再轉了幾個彎，一個安靜的巷子裡，
        才是阿青家。

        阿青按了電鈴，鐵捲門開始往上升 ── 原來阿青家是開工廠的。

        李太太看到我，忙不迭地大叫：「啊！張老師喔！還讓你送阿青回來！
        不好意思啦！真的太感謝你了！」

        李爸爸也走出來，看看我，然後說：「這個就是阿青一直說的那個帥
        哥老師喔？」




        我連忙跟李爸爸、李媽媽打招呼問好。

        我順便看了一下，難怪李太太很歡迎阿青到柔柔家一起上家教。阿青
        家是工廠和住家合一的那種台北縣的小企業，外面還停了一輛小貨車，
        廠辦裡，材料、成品和半成品堆得到處都是，機器的黑油還在滴啊滴
        的，工廠的後面就是阿青家的客廳，阿青的還在唸小學的弟弟，坐在
        裡面看電視。

        這的確不算是一個很好的唸書環境。

        不過，也感受得出來，經濟不像丁小姐家那麼優沃的李先生和李太太，
        對於阿青的投資和教育是半點都不手軟。

        「老師，我們正好在吃宵夜，你要不要一起來？我盛一碗綠豆湯給你！」

        「不用了啦。」我笑著說：「都十點半了，我回到台北就太晚了。下
        次吧！」

        跟他們一家四口揮揮手，我戴上安全帽，轉身騎出巷口。













        那天之後，阿青就變得很精明，他只要看到那天我進屋子的時候，手
        裡有拿著安全帽，他那天就會放膽問問題，問到十點、十點半。

        然後裝傻說：「末班公車已經走了耶。」就讓我送他回家。

        坐在我的摩托車上，那二十分鐘左右的路程，通常他都很安靜，不過
        幾次下來，我感覺得到，他慢慢不緊張了，習慣我的速度，也不會死
        死捉著車後桿不放。




        五月下旬，阿哲的第一次基測登場，大家都變得很沈重。一方面，柔
        柔和阿青也都知道，自己明年的這個時候，也要上戰場了。

        上課的時候，在屋子裡的時候，氣氛明顯嚴肅很多。

        現在，即使我騎機車，阿哲還是會堅持送我和阿青下樓，我想，他也
        是想自己下樓透透氣吧？

        我帶阿哲帶了很久了，阿哲會趁機跟我聊很多事。聊他想唸的高職，
        聊他的期待，像是希望可以考上木X高工或者X安高工，因為聽說考上
        那樣的學校，上科技大學絕對沒問題。阿哲也會跟我聊他的恐懼，如
        果沒有考好，是不是要考第二次？考第二次會不會很累？會不會很恐
        怖？第二次考不好怎麼辦？…

        到了六月，阿青也開始像阿哲一樣，常常會拿生活之中許許多多迷惘
        的事情來問我。

        短短的一段夜路，機車後座的他，開始會跟我聊天…






        「老師，收到情書，要怎麼回才好啊？…」

        「白痴，當然，看你喜不喜歡那個女生啊。喜歡是一種回法，不喜歡，
        不回也ok啦。裝傻裝到底。但是要回不喜歡的女生，就要委婉地回，
        不要傷害到人家啊！」

        「老師，那你第一個女朋友是什麼時候交的啊？你怎麼知道自己喜歡
        上一個人的？」

        「喜歡就是喜歡嚕。等你喜歡上人的時候，你自己會知道的。」

        「老師…」

        有的時候，他會很認真開始跟我講一些他在學校裡，班上發生的事情，
        有些很無聊，有些很瑣碎，誰和誰吵架了，之類的。啊，國中生真單
        純啊…










        六月，英檢放榜了。柔柔和阿青，兩個人都以不可思議的高分過關。

        我狐疑地看著他們兩個，心裡想著，原來全民英檢的初級真的這麼容
        易啊？他們這兩個小王八蛋竟然這樣輕輕鬆鬆就過了。

        不過，李媽媽和林媽媽兩個人倒是高興極了，就再包了個大紅包給我。

        我一直覺得不妥，但我還是收下了。

        我心裡想著，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我就私下跟阿哲、阿青、柔柔說：

        「喏，我是覺得，我不該拿這筆錢啦…」










        阿哲用小大人的口吻說：

        「老師，你這麼努力、這麼用心，妹妹麻煩你這麼多，這個紅包你就
        收下吧。」

        我說：「不如等阿哲考完，我請你們去吃東西好了？」

        柔柔興奮地大叫說：「耶～ 老師！那你請我們去唱 KTV 好了！」

        阿青也附合說：「對啊對啊。老師你帶我們去，錢我們可以自己出！」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第一次基測考完，阿哲決定跟同學一起去大補習班參加衝刺班。

        丁小姐問我，我說，這樣也不錯啊，大補習班，資源畢竟比較多。

        於是，我的收入變少了，柔柔和阿青上課的日子也調整了。

        六月底，進了暑假，阿青和柔柔也就不用再上課了。

        不過，因為柔柔和阿青要升國三了，一開學就開始要模擬考了。所以
        他們兩個也各自訂了唸書和補習的計劃。

        所以整個七月，我每個禮拜還是會固定來三次，讓他們問問題。

        不過，暑假還有別的打工，通常是打工結束之後，再繞過來看看，時
        間也都很晚。

        阿青也還是會來湊熱鬧。















        每次丁小姐看到阿青，就會數落柔柔說：

        「柔柔你看，人家多用功。妳有沒有唸書啊？都沒有問題啊？」

        柔柔就會吐槽說：

        「才怪，他根本沒有什麼問題要問，他只是家裡沒溫暖啦！」











        我笑了，不過，我心裡感覺好像也是這樣，阿青來找我問的問題，好
        像也都是那種無關痛癢的東西，像《國文白話文閱讀測驗》之類的。
        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在算數學、算理化。

        通常，都是等到阿哲的問題問完，我才會開始教阿青。

        但是，有的時候，阿哲會問到很晚很晚，輪到阿青的時候，阿青已經
        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時間底限了。（當然，那個底限也被阿青自己愈拖
        愈晚，從十點半、十一點、到最後，幾乎是十一點半才回去…）

        送他回家，變成我的慣例了。












        認識他才三四個月，某天，突然發現他好像比我高了。

        「喂，阿青啊，你身高多少啊？」

        「我？我 166 吧。」

        「屁啦。我 171 ，你明明都比我高了，怎麼可能。」

        「上次量是 166，很久沒量了啊…」





        那天是七月七號，再過一個禮拜，阿哲就要考第二次基測了。教他文
        法，弄到很晚。阿青就在旁邊默默地寫自己的參考書。

        我們下樓之後，他習慣性地跟著我，走向我的摩托車。

        「對不起，今天都沒有教到你。」

        「沒關係…」我已經慢慢習慣他的害羞模式和惜字如金了。

        「你…  你不是在等我下班吧？」我忍不住問。

        「沒有啦。我自己也排了很多複習計劃，一開學就有複習考了。我也
        還沒有唸完。」

        「那就好。」

        但是我愈來愈覺得，柔柔是正確的，他大概是家裡無聊，所以才硬是
        要跟我們賴在一起。














        星期天，我跟阿哲約好，要帶他去台北市的行天宮。我跟阿哲說，雖
        然我是台中人，但是我還沒有考到台北市的大學之前，我的學長就替
        我到行天宮拜拜了。後來我真的考上心目中理想的學校，行天宮真的
        很靈驗。

        台北縣的小孩，尤其是國中生，一想到「要去台北市耶」，心裡還是
        會有難掩的興奮。本來我只打算要騎車載阿哲去的，結果消息傳出去，
        變成另外兩個小鬼頭也都要跟了…








        我花了好大的勁，才找到哪裡還有公車可以到行天宮…

        不過，那天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

        我跟他們說，我們唸中文系的人，看到籤詩都可以直接解籤，比翻那
        些什麼書還要準。我看到籤，就可以知道籤裡說的結婚是什麼季節、
        尋人是什麼方位… 之類的。

        到了行天宮，果不其然，他們每個人都吵著要求籤。

        阿哲求了一支籤，中平。

        籤詩的意思不賴，是要他好好用功收收心，不要想東想西，吉人自有
        天相。







        柔柔也求了一支籤。

        「妳沒事求什麼籤啊？」

        「有啊。我有事啊。正經事呢。」她得意地笑了。

        「什麼事啊？」

        「你幫我解了，我就告訴你。」

        那一支籤是上上籤，說的是「人格清正，不用言語，也會被人了解。」

        小妮子開心極了。她說：「我問的是感情。」

        「妳這個年紀問什麼感情啊？」我也笑了。

        「好啦，老師，我那是什麼意思啊？」

        「我不是告訴妳了嗎？」

        「可是，跟我喜歡的男生有什麼關係啊？」

        「喔。妳跟他告白了嗎？」

        「還沒…」她紅了臉。

        哎，雖然這個年紀談戀愛實在不太好，不過，十四歲還會發生什麼大
        事呢？不過就牽牽手，然後誰跟誰一起出去玩之類的小事，然後誰理
        誰、誰不理誰，就哭得慘兮兮的。單純的年代。

        所以我也不說什麼掃興的話。

        我只說：「喏，妳如果不想跟他告白，他大概也知道妳在想什麼。而
        且他跟妳滿有默契的，心裡想的事應該都跟妳差不多。妳不用太心急，
        慢慢走下去，會有好結果的。」

        「真的嗎～ 謝謝老師～ 」

        「喂，如果我說的沒錯的話，到時候妳要來行天宮還願、謝謝恩主公
        喔！」

        「好啊好啊！如果哥哥考得好，我們再一起來還願！」

        柔柔一整個就是心花怒放。

        後來，柔柔就跑去看阿青的籤，阿青趕緊把籤藏起來。就在行天宮殿
        前的大院，展開了一場可怕的追逐。我趕緊喝斥他們。

        「喂，在廟裡放尊重一點好嗎？」

        他們才低著頭，滿臉歉意地停下來。














        我們搭公車回到阿哲家之後，我再騎車載阿青回去。

        「你怎麼啦？看你悶得像什麼似的。」

        坐在我的機車後座，悶了一整晚的阿青，才怯怯地問我說：

        「老師…  抽到下下籤，是不是很糟啊？…」

        完蛋。最糟的狀況來了。這個年紀的孩子，對命運、對未來什麼的，
        都一知半解，最容易被籤影響了。我只好趕快跟他說：

        「喏，世上的事情，其實沒有什麼命運和註定的。是人的性格決定了
        一切。你知道為什麼我喜歡去行天宮嗎？因為我每次來，都覺得恩主
        公好像真的很了解我一樣。我抽到的籤，往往都會直接說出我的缺點，
        也會給我勇氣，給我鼓勵。所以我覺得，我抽到什麼籤都好，我抽到
        上上籤，我也一樣會警惕自己。我抽到下下籤，我也不會氣餒。每一
        支籤，都是神想要告訴我們一件事。如果你不相信神，那就不要抽。
        如果你相信有神，那就要知道，神也相信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喔…」他還是快樂不起來。

        「好啦。你問了什麼問題啊？」

        他只說了：「感情。我問感情。」然後就什麼都沒有接下去了。

        看他什麼都不想說的樣子，我也不想逼問。哎哎哎。

        就任憑晚風一直吹過我們的耳際，機車隆隆的引擎聲，帶著我們的身
        影融入夜色之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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