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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局裡,依序採集尿液和血液樣本,然後排隊等候偵訊。   時間雖然走得煩悶且緩慢,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無聊——擔心都來不及了,哪 有時間無聊?   我只有十七歲,未成年,因此法定代理人——我爸——被通知過來處理。   我不知道警員在電話裡會怎麼跟爸媽說,但想也知道不會有好結果。爸媽的反 應暫且不論,一想到待會兒必須和他們面對面,我的頭就惱得發疼。   均一直陪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不時地對我說「別怕」。我很感激,其實, 均被當作主嫌看待,要面臨的麻煩恐怕比我多上不只十倍,應該是我要反過來安慰 他的。然而,我自顧不暇,已經沒有心思顧及別人,即使他是均。   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麼的無能。   接到通知的親屬陸續湧進警局,有的大叫警方亂抓人,說他的兒子從小就是模 範生,拿過多少獎、考過多少次第一名,現在是人人稱羨的電子新貴,不可能是同 志,更不可能參加這些「有的沒有的」,一定是搞錯了,要趕快還他兒子清白。   有的一見到人什麼都沒問,當著所有人面前就是一頓狠揍,忙著偵訊的警員只 得暫時停下手邊的工作,極力勸阻以防搞出人命。有的則是藉此找到失蹤十多天的 兒子,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人生百態,盡覽眼底。我茫然。我的版本,將會是哪一種?   包圍現場的還有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新聞媒體,鎂光燈直閃,攝影機到處亂 竄。一個頗有福態的警員站在警察局門口應付各種問題,記者走了一批又來一批, 問題滿天飛。   我忍不住想,只有靠這種醜聞,同志族群才上得了新聞版面吧?   爸媽在十五分鐘後趕到,還有哥。   警員向他們大致解釋了前後經過,他們的表情很凝重,我甚至看到爸在發抖。   「就是這樣了。」警員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鄭先生,鄭太太,有什麼不 清楚的嗎?沒有的話,我要開始偵訊了。」   「我沒有參加,轟趴根本就不關我的事。」我插話,聲音有氣無力。   「前面十一個也都這麼說。」警員語帶嘲諷。   爸看了我一眼,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要問什麼就問吧,我知道我 兒子很乖,應該是誤會。」   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感動,只知道警員那聲不屑的「哼」,讓周遭氣溫一下 子降得很低很低。   之後,警員問了些什麼,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的思緒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偶爾回到現實,才補一句「不知道」。警員只當是例行公事,沒有多加刁難,沒多 久就叫下一個,這是我唯一感到慶幸的地方。   離開警局,一家人坐上爸開來的車,渾渾噩噩地往「牢籠」前進,一路上,沒 有人說話。   「晚餐有吃嗎?」媽問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已經回到「牢籠」裡。   我癱在沙發上,點點頭。   我原本想直接進房間栽入床裡的,可是想說待會兒應該會開一場審判大會,索 性就待在客廳。早死晚死都要死,不如乾脆一點。   沒有想到,等了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都沒有動靜。客廳只有我一個 人,媽進了房間也就沒再出來。   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查看,除了我以外,全部的人都已經在床上躺平。   我愣住,不明白眼前的一切代表什麼,我就這麼可有可無,連責罵都怕浪費口 水嗎?   拖著腳步回到客廳,我無意識地拿起電視遙控器,開始在各頻道間亂轉。   我很少出現在客廳,連帶的很少注意電視節目,也就不知道有什麼好看。幼稚 的卡通、無厘頭的搞笑綜藝、哭哭啼啼的連續劇……一個比一個無聊,我不停地按 著「next」,直到——   吸引我目光的,是標示著「今夜最新」的重點新聞。   「臺北縣警方今天晚間突襲新義市一處民宅,查獲頗具規模的男同志搖頭群交 派對,警員衝進這處俗稱「轟趴」的現場時,不到廿坪的狹小空間內,擠了四十四 名男人,每個人最多只穿一條內褲,幾近全裸,屋內音樂轟隆震天,滿地都是用過 的保險套、衛生紙,搖頭丸、K他命散落一地,腥味令人作嘔。   「臨檢時,現場陷入混亂,眾男狼狽不堪。警方清查後赫然發現,其中竟然有 數名已列管的愛滋病患,消息傳出,全場大驚失色,人人自危。   「警方當場逮捕負責人楊志光、謝倚均等人,並將與會全員移至新義分局偵訊 ,其中十三人因涉嫌持有及吸食毒品,被依毒品危害防制條例移送臺北地檢署偵辦 ,其餘成員採尿送驗,並通知性病防治所抽血送檢後釋回,將追蹤檢驗結果。   「據新義市分局長表示:此次帶回四十四人中,年齡最小的只有十七歲,其道 德淪喪和價值觀偏差的程度,令人憂心。」   三十秒的採訪畫面眨眼間一閃而過,我愣愣地盯著電視螢幕,說不出為什麼, 沒有生氣、沮喪也沒有無奈。真要說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只有胸口像是堵著什麼東 西似的,悶悶的、慌慌的。   媽是什麼時候站在我身邊的,我不知道,等我發現的時候,只看到她也盯著電 視,目光渙散。   「媽?」   她的身子強烈地抖了一下,像是發呆的時候猛地被人在肩膀上重重一拍那樣。 然後她僵硬地笑了笑,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新聞已經跳到下一則,現在講的是蟲害致使蔬菜栽培成績欠佳,價格連三翻, 主婦叫苦連天。   「最近的菜真的貴死人啊!」媽突然開口,「以前一把菜只要十元,現在卻要 三十,而且色澤還很差,一點都不划算。」   我覺得疑惑。媽是在跟我說話嗎?跟我說這個作什麼?   「有的地方沒東西吃,有的地方則是東西多到吃不完。這個世界喔……」媽一 邊指著漂亮的女主播一邊感嘆。   現在講的是韓國年輕人愈來愈不喜歡吃泡菜,泡菜市場供過於求,傳統產業受 到嚴重衝擊。   「我進房間去了。」我說,然後不等媽反應,逕自起身離開。   都不是我喜歡的話題。   ◇ ◇ ◇   「牢籠」裡的氣氛變得非常詭異。   媽煮了鹹粥當早餐,沒有端進房間來,而是叫我出去一起吃,「吃飯皇帝大, 要忙什麼都等吃完飯再說吧,而且這樣對消化比較好。」媽這麼解釋。這次,我沒 再堅持,跟著走出房間。   隔了不知道幾年,我重新坐上餐桌,想到是拜轟趴所賜,心裡就不免有些疙瘩 。爸和哥看著我的眼神都像是藏了些什麼,可是開口時講的不是隔壁家的大黑貓生 了幾隻小黑貓,就是樓下老王的麵攤經營不善快要倒閉。   晨間新聞講到前一晚轟趴事件的時候,我心裡瞬間燃起了莫名的期待。   我以為他們會想豎起耳朵好好關心的,沒料到哥拿起遙控器,沒有遲疑地立刻 轉到一個莫名其妙的購物頻道。   我愣了一下,然後皺起眉頭。   為什麼要逃避呢?他們究竟是相信我的清白,認為沒有查證的必要,還是以為 我已經徹底墮落了,病入膏肓的人不需要再花力氣搶救?   「轉回去。」我說,一方面是想知道事情的後續發展,一方面是想觀察其他人 的反應。   「整天看新聞,煩不煩啊?」哥沒有答應。   「我說轉回去!」   「砰」的一聲,哥把筷子用力按在桌上,爸嚇了一跳,媽碗裡的粥也因此濺出 好幾滴。   我還在考慮適用的抗議詞彙,爸已經先一步開口,怒氣沖沖地說:「搞什麼? 造反啊!」   「可是益凱他……」   「他很久沒看電視了,你讓他看一下有什麼關係?」爸起身走到哥面前,然後 一把奪過遙控器,「也不知道要讓弟弟,你這哥是怎麼當的?」   畫面於是回到晨間新聞,但已經不是我想看的那一則。   哥臉上罩了一層寒霜,不說話,也不再拿起筷子。   「不吃就回你房間去。」爸說,「免得看了礙眼。」   「幹!」哥霍地站起,「你們真的以為不講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是益凱叫我轉 回去的,你沒聽到嗎?」   「閉嘴。」爸拉下臉。   「想轉移焦點就拿我開刀,哼,我怎麼會那麼倒楣!」   爸豎起眉毛,右手握拳,開始憤怒地發抖。   媽靠過去幫爸拍背,順道在爸耳邊呢喃了幾句,然後才轉頭對哥說:「你就少 講兩句吧。碗放著就好了,等一下我一起收。」   哥冷著臉離開了,接著我看到他換衣服、穿外套、拿錢包……   「我出去。」哥自言自語似地說了一聲。   媽只嘆了一口氣,「中午回來吃吧!」   哥看了爸一眼,「不回來了。」   哥轉眼間走到門前,打開。   「站住!」爸突然喊了一聲。   哥像是沒有聽到,闊步走了出去。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爸喃喃唸著,臉色漲得通紅。   媽還在拍爸的背,然後不時小聲地在爸耳邊說著我聽不清楚的話。   我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心裡有些悵然。   平靜的假象,是硬撐出來的。爸媽要的只是不會惹「麻煩」的兒子,而不是真 正的我,他們不僅連試著了解都不肯,還把「不識時務」的哥掃地出門。我心裡有 些不是滋味。   「益凱啊,」媽突然轉頭對我說,「你哥講話就是這樣,不經過大腦的,你不 要當真啊!什麼事都沒有,真的!」   我點點頭,虛弱地笑了笑。   ◇ ◇ ◇   哥中午還真的沒有回來。   餐桌上,爸的臉色臭到不能再臭,我和媽因此不敢多話,深怕一不小心就觸碰 到某根待引爆的火線。   飯後,為了擺脫家裡的低氣壓,我跟媽交代了一聲,便往小威家跑去。在「牢 籠」裡,我不敢打電話給均,出門以後就不同了,第一件事就是找公共電話。   均跟我說他那邊一切OK,起初爛警察一口咬定他也是主謀,不過臭皮敢做敢 當一肩扛了下來,加上均手裡有辦網聚那家「菊之慶」餐廳的預訂單和結帳發票作 為不在場證明,再加上警察們實在查不到實際的證據,最後只得乖乖放人。   「倒是房東這邊比較難纏,他知道整件事以後,臉色難看得要死,我好說歹說 ,保證下不為例,還讓他漲五百塊房租,他才沒有把我攆出去。」均呵呵笑了兩聲 ,「還好原本房租還算便宜,漲五百塊我可以接受,不然就算他跪著求我留下來, 我也不會接受的。」   「你家人呢?」我問,「他們有什麼反應?」   「他們早就知道我是Gay了。」均的語氣有些惆悵,「也早就懶得管我了。」   我一時不知道下一句能接什麼。均幾乎不曾主動跟我聊起家裡的事,就算我偶 爾問起,他也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   「你呢?你那邊應該比較棘手吧?」均笑著說,「有沒有被吊起來毒打啊?」   「我?呵呵……」我能給的只有苦笑。   「應該大大地吵了一架吧?」均猜。   「剛好相反。我爸硬把事情壓下來,誰都不准提,感覺上更像是什麼事情都沒 發生過。」   「怎麼會這樣?」   「天曉得。」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你就順他們的意,像原本那樣過日子吧,也沒什麼 不好。」   「是嗎?」   「難道你真的想跟家裡決裂,然後一個人搬出來?相信我,不會好過的。」   「怎麼會是一個人?」我半開玩笑說,「我可以過去找你啊!不介意多一張嘴 吃飯吧?」   我以為均接下來會像以前一樣說他賺得很少,只夠自己的生活費,不然就是要 我也去打工,找書店、便利商店還是加油站之類的,沒有想到,得到的只是淡淡的 一句:「你會想家的。」   「我不會。」   「我會。」均嘆口氣,「我不後悔出櫃,可還是會想家,一直都想。」   我愣住。   均從來沒有給我「很想家」的感覺,我以為他在自己的小天地裡自由自在,我 以為他再也不需要以親情為名的無謂羈絆,我甚至以為:如果可以,均一輩子都不 會也不想回去,那個對他來說恐怕一樣是「牢籠」的地方。   記得有一次,均用自嘲的語氣跟我說:「真沒料到自己會跟家裡come out!我 原本想說,爸媽的年紀已經大了,再瞞也沒有幾年,讓他們笑著進棺材不是很好嗎 ?唉,世事難料……」   「你爸媽真是白養你了,『再瞞也沒有幾年』這種話你說得出口。」我只顧著 吐槽,忘記注意均的神情有沒有異樣。現在想起,不禁愕然。   如果均一直是念家的,那他當時說那句話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還能有怎樣 的心情?   「還想講些別的什麼嗎?」均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要出門了,社團迎新 有些事情要討論。」   我配合地跟著轉移話題:「社團迎新?弄那麼久還沒搞定啊?」   印象中某一次歡愛時均「半途而退」,就是為了社團迎新。   「後天就要豋場了,要確認的事情很多,不去不行。還有,因為臭皮『臨時』 沒辦法參加,負責的部分全丟給我,所以我就更忙了。」   「沒關係,你忙你的吧。」   不著邊際地又聊了幾句,然後才依依不捨地掛斷。接著,我撥了阿威家的號碼 ,跟他說我現在想過去他那邊「避難」。   奇怪的是,一向貧嘴的阿威少了很多「有趣」的反應,只是嗯嗯嗯地應著,音 調平板。   「怎麼了,不歡迎我?」我敏感地問了一句。   阿威不答話。   「你家裡有事?」我又問。   「其實也沒有……好吧,你過來吧。」阿威的聲音沒有半點熱情,感覺像是一 時找不到推辭的理由,無奈之餘只能點頭答應。   為什麼變得那麼冷淡?這個沒問出口的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9.77.168.173
chenchialin:上一篇沒被刪,可知甲板的「普遍級」還挺寬容的XD 09/25 20:27
deepmagic:終於等到了XDDD....可是...下級咧>"< 09/25 20:35
PopoSue:頭推!! 09/25 20:35
jenny843015:推 ~ 09/25 21:16
narutokillua:推~ 09/25 21:27
shineboy1:再推~~~~ 09/25 21:45
suzie80258:推推推!!!! 09/25 21:52
Magipretence:我推~~~ 09/25 2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