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dorenone (該該貓)
看板gay
標題[心情]
時間Thu Mar 24 22:42:37 2011
鼠灰色的冷凍星期日,上午八點半,K打電話來,問我是不是能見個
面。
惺忪之間,我還沉在鬱藍夢境,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鈍重,深
海鯨豚一樣的音波潮潮,在耳蝸漩出渦流,轉啊轉的,我才認出是K,猛
驚後倏然起身,一陣暈眩卻看見窗外灕霧濛濛,恍若積了太多灰塵的往事,
幽幽流轉而來。
◇
和K是在六年前認識的,那時我才二十四歲,服役中,一頭俐落的短
髮和結實的身材;而K那樣好看,以致於在那間已經倒閉的夜店裡,我一
眼就看見了他。
我討厭煙霧迷離,討厭電音張狂,討厭深夜炫目的斑斕霓紅,討厭酒
和菸,厭棄全部氤暈成夜店裡聲色淫靡的圖騰與氣味,我望著手背上蓋的
入場章在螢光下閃閃發亮,一個人喝著可樂,坐在邊上的高腳椅看舞池裡
曬肌肉的胴體翕張著勃起的毛細孔膩著蒸氣般的汗,覺得想吐。
就是在那個時候,K來搭訕我。
他問,一個人來?
我說,和朋友。
他問,不跳舞嗎?
我說,我不會。
於是他說,那出去透透氣要不要?
然後我說,好。
除了覺得他的長相好看,我打從心底佩服這個人的直接和誠懇。
◇
那一個星星稀疏的夏天夜晚,我們坐在涼風徐徐的街邊聊,什麼都聊。
甚至連他有愛滋病的事也聊。
我問他,怎麼得的?
他笑一笑說,年輕不懂事,愛玩。
哦……我又問,那你有男朋友嗎?
他還是笑一笑,然後說,掛了,因為愛滋病。
我沒有問是K傳給他的男朋友,或是K的男朋友傳給他的。街頭無人
又荒涼,好似這是一座廢棄的城,我與K與整座城忽然都靜默了,但不重
要,沒有回答的問題,已經是不可逆轉的結果了。
告別前,我們留了彼此的電話,約定好,在我過完三十歲生日的那一
年結束前,如果他還活得好好的,就再見一次面。
◇
過了這麼久,我仍然可以在新光三越人潮雜遝的廣場上一眼望見K。
他蓄長了髮,笑著的時候眼角游出一條淺淺的魚尾巴,左邊的耳垂一
顆水鑽耳環閃閃發亮。我走到他的面前,朝他揮揮手,打招呼。
他給我一個甜甜的笑。說,真高興我們都還活著。
我說,是啊。
忽然就無言了,彷彿一種浪跡天涯後,見證過的、約定好的默契。
我裸露在空氣裡的手掌好像快要結凍,但是時間沒有停止,我還聽得
見四下喧鬧的人聲鼎沸。
時間不會為誰停止,所以,人生就是不斷接近死亡的歷程。在死亡之
前,我們將先衰朽,從眼角迤邐出皺紋,接著蔓延到我們的心,最後默然
的接受一切已經發生的、正在發生的,以及將要發生的。我們已經懶得舉
手反對。
而K的心情是什麼?我想我永遠都沒有辦法體會,當所愛的人已經死
去,自己孤獨的懷抱無法治癒的病繼續存活,那究竟要放空人生還是全然
接受,才可以像K那麼釋懷?
K說,別再想了,我親愛的老師,去逛逛好吧?我開車載你。
不知道為什麼,我告訴K那就沿著文心南路筆直的往下慢慢逛。那一
條短短的路,是我記憶中情感地圖的中心,像道迴圈一樣,把過去、現在
和未來串接在一起,緊密而不可分離,常常困守我像在一座沒有出口的迷
宮,只能不知終點而慌亂竄逃,直到力竭心瘁。
◇
家樂福,眼前建築物在寒風裡透著結凍的油漆白,讓我想起與小嘉老
師在冬夜裡一起雙載,風似冰刀從臉上劃過,凍得像結了一層霜雪,他說:
「待會回家就煮一鍋湯,暖胃好喝的湯。」
而我的手放在他口袋裡,下巴靠著他的肩膀,聞得見他髮腳微微滲出
洗髮精的香氣。
我還記得,他去生鮮區挑蛤蜊,要我去日用品區買溼紙巾,天然的那
種,好擦貓咪上完廁所的屁股。我走至前頭,忍不住回頭望他,看見他低
頭一臉認真的揀蛤蜊。我頻頻回首,要望斷天涯,好像再往前走一步,沒
入到看不見他的地方,就會失去他。
K說你先進去,大門邊等我,我去停車就過來。我搖搖頭,我怕,好
似那一夜我拿著溼紙巾再回返就遍尋不著小嘉老師,只能慌張走過一長排
又一長排的貨架,卻在拿溼紙巾的地方與小嘉老師四目交接,他朝我笑一
笑,完全不知道我竟有久別重逢的泫然。
該失去的就會失去。在很久很久以後,我突然明白了那個時候的不安
心情:問題從來不在於會失去,而在於無法永遠擁有。
我想說,親愛的K,往事真的有些沉重,當時間灰化,我們還能剩下
什麼?
而我想起K曾慎重的說:「最後,到了盡頭,也許只剩下沒有重量的
記憶,沉甸甸壓在心口。」
◇
多可悲,像記憶裡還冒著白煙的蛤蜊味噌湯,在寒風的城市成為失真
的影像,曾經相對而坐貞靜喝著熱湯的我與小嘉老師,以封凍的姿態定格
在時間的某個軸上,蒼涼得無法再用精確的文字詮釋曾經自以為卻只是荒
誕鬧劇的天長地久。
我只好帶著K逃難似的離開了家樂福,走進夏天已經過去許久的文心
花市。瑟冷風中,錯落著的店舖仍然粧點著繁麗的花草,妖冶得彷彿雙魚
座男孩黑白分明的眼睛,灼得人如墮煉獄。
K蹲在一甕睡蓮邊往水裡看,他的側臉神造的好看極了,像個純潔的
小孩,他朝我招招手說裡頭有魚耶。我說,是啊,摸一摸我脖子上的魚形
銀墜子,熱熱燙燙讓我想起去年夏天,我和雙魚座男孩熱戀中相偕來此一
遊。
晌午,毒辣陽光炙烤得人心情煩悶,連帶把裸露在衣褲外的肌膚烤成
麥色,雙魚座男孩的鼻翼冒出細小汗珠,耐著性子為我一一講述每一盆我
目光所及的植栽。我高僅他肩頭,總仰望他像膜拜太陽神,有風吹拂而來,
泛起一陣涼索挾帶他淡淡的汗味,他講得興之所至,修長的魔術手指輕輕
觸在翠綠的葉片上,他說,這叫白花天堂鳥。
但我不見天堂有鳥,亦無花白如潔淨羽毛,只有清透的綠從他指間蔓
開,像魚一樣游進我的眼波。雙魚座男孩說回去吧。我便與他回去。
我一向對所愛的人溫順不抗拒,所以後來他說分手吧,我便與他分手。
K說你都不吵不鬧不上吊啊。我搥了他臂膀一下,抱怨你很吵喔。K
卻輕拍我的肩頭說,沒關係,下一個會更好。
◇
唐僧取經,歷八十一劫難,劫劫皆過而證道。我每每覺得,追尋愛情
如赴西天取經,但我是孫行者,逃不出前塵往事悲喜交集的五指山。所以,
我以為我忘記了所有我深深愛過的那些情人們如何令我覺得受傷,實則我
從來都活在繭縛的灰色記憶裡。
我說,K,下一個不會更好。頂多,只是一樣好。
所以我在千葉火鍋落地窗前的人龍中想到空少。短短的,比夏宇蛀牙
的愛情詩還短,但我記得他眉睫之間的笑,記得他身體的溫度,記得我為
什麼沒有愛著他。
K的車慢慢開過,天色已經暗下來,溫度隨之更降低,千葉火鍋裡亮
起滿室通明的鵝黃燈色,桌子上的電瓷爐滾著的火鍋蒸騰出白煙。想必是
喧嘩囂鬧的,像那時我與空少去吃最後一頓的晚餐。滿座笑談風生,我與
他卻沉悶以對,只是客套的你問我答。
他從英國飛回台灣的隔天,初見面的當晚,他在我租來的公寓住下,
正好夏至剛過,我們在熄燈的房間裡摸索彼此的身體,狠狠做了一回,相
擁入睡發現兩個人頂得對方難以成眠。
他吻我,吮得我唇舌焦涸,星火撩原卻燒得我異常清醒。我饑渴難忍,
閉眼與他再做一回,官感敏銳的破碎記憶全部甦醒,我的身體懷念著的是
遠在美國剛剛分手的胤,但我一睜眼幽微中看見壓在我身上的空少。
空氣裡響著時鐘秒針的聲響,滴、答、滴、答……
溫熱洩在我的腹肚上。
而我漸漸癱軟。
那個時候,我深深明瞭了,我和他,或者和許多需索過卻在感情上未
竟的過客,只是在錯的時間相遇的錯的人。
◇
我轉頭看認真握著方向盤的K,合身棉質長T貼伏在纍纍成塊的肌肉
上,流淌出耽美陽剛的線條,佐以我的往事,我回味到褲襠撐得難受。
只好念起我的箴言:
「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是一場幸福。
在錯的時間,遇上錯的人,是一串荒唐。
在對的時間,遇上錯的人,是一片回憶。
在錯的時間,遇上對的人,是一聲嘆息。」
可是我分不清楚面對每一個人,究竟是荒唐、回憶還是嘆息。
我只清楚,那些都不是幸福。
◇
K把車停在文心夜市附近的路邊,夜色迷濛夜市像座燈塔,燃亮無明
夜空,窗外像漲出闃黑海潮,我遲遲沒有開門下車,耳根仍感覺得到方才
敗德的焦熱。K說,哎你感冒了?把手貼在我額頭。
我撥開他厚實溫暖的大手,他解開安全帶,靠過來抱我。我把頭埋在
他肩膀,聞見他的氣味。我不是愛他,我只是太寂寞。我懂,K也懂。
「好點了吧?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我的抱抱,乖。」K說。
我點點頭,告訴他:「有你真好。」然後開門下車。
一台白色BMW慢慢開過我眼前,從半掩著的車窗我望見駕駛是一個
黝黑蓄短髮輪廓剛硬的男人,我錯眼以為是胤,心頭一凜,所有的往事海
嘯般襲捲而來。
但那不是胤。他回到台灣來,但已經不在我居住的城市裡。
◇
K嚷著肚子餓,問我該吃什麼才好?我與他並肩挨擠著多如魚卵的人
潮緩步前進,緊緊靠在一起,像曾經我想像我與胤那樣子遊逛一樣。
剛認識胤的時候,他已經在這夜市附近買了一間中古公寓,我常常聽
他談起關於這夜市的印象。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所以總選在遊人散盡的
時候來,我想像著高大的他信步在燈火已暗去一半的攤販間,入眼盡是隨
地被亂丟的殘賸垃圾,他的眉頭會不會像憂鬱症發作時那樣深鎖?
而我不曾與胤來過,但我記得他說過:烤肉攤右邊那家麵包攤的蛋糕
好吃;夜市中心爸爸帶著兒子一起賣的豆乳雞夠味。
除此之外,沒有了,對於我們共有的夜市記憶,像極了散場以後的夜
市,荒蕪淒涼又蕭索。
歐陽脩說:「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記憶裡一模一樣的場景,
一模一樣的魔幻時刻,但是人已經不在,也不再了。我與K被人潮分開,
越過K的肩膀,我看見整座夜市亮著金黃的光,K轉頭用眼神找我,逆著
光,我的眼睛瞎在他的臉上,就像我後來常常想不起來胤臉上細微的表情
那樣。心被剜空了,渾沌開七竅而死。
K叫喚我快點跟上。聲音那樣可人,像個黑洞吸附住我,突然我的耳
朵聽不見周圍喧囂的鬧聲。我只是想起了胤的聲音。
你好嗎?起床了嗎?今天做些什麼事?學生乖嗎?……那樣尋常的日
子已經消失了。而我竟曾經以為一輩子都是那樣幸福。
時間沒有出錯,遇見的人也未曾做錯。
其實錯的一直是我自己。
◇
與K胡亂吃了東西填飽肚子,他說再回頭去星巴客喝杯咖啡。
文心南路的星巴克,像顆鑽石突兀矗立路邊。不管何時總是有那麼多
人待在那裡,各懷心事,但也許什麼也不想。我與K端了拿鐵,對坐在可
以望見外頭街景的窗邊座位。
曾經,胤也是那樣和相親見面的對象那樣對坐著嗎?那個時候,他有
沒有想起我待在家裡,正等著他回家?
那年他三十歲,背負著有錢人家長子的婚姻壓力,憂鬱的情緒襲來,
好幾次他在電話裡暴亂對我,我只能默默陪伴,因為我不懂。而我如今已
年過而立,但我還是不懂。
胤說我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
判若雲泥。他是我的天,而我只是凡人,凡人從來妄想體悟天道。但
天不仁,以愛情為芻狗。
如果有一種魔術能夠顯影過去的時空,那麼,我想看一看,胤那時坐
在星巴客的哪個位置。就讓我與他無言對坐。
◇
K把我送回新光三越,我下車,車門在身後砰的關上。這一別,不知
道還要什麼時候才能再見?我忽然想再看一眼K的模樣。
結果K搖下車窗,鑽過副駕駛座探頭說:「等你三十五歲生日,如果
可以,我們再見面。」我點點頭,拉緊白色羽絨衣擋住凍骨寒風,我蹲在
車窗邊,與K相視,在他深邃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髮在風裡飛舞。我們都
說不出話來。
然後他拍拍我的頭說,保重。
我也拍拍他的頭說,你也是。
新光三越的燈火已經熄滅,整個七期恍如末日黑暗的時刻降臨,春寒
料峭,冰藍冷鋒翻越瑟冷海洋吹襲而來。我起身離開K的車子,越來越遠,
走至路底,一回頭仍見K在那裡望著我。
他朝我揮揮手,我看見了他臉上的陽光笑容,也微笑朝他揮揮手。
像個告別的手勢。我不知道,還會不會再見到他。
人生是這樣的:有些人來過了,離開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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