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說謊。

[AEternitas (小七)]

        今天數學老師跟我告狀說，鳥蛋在數學課的時候寫英文罰寫。

        她聽我說過鳥蛋的故事，所以並沒有在課堂上罵他，
        才私底下來告訴我。



        生物老師很愛幫學生亂取綽號，
        而且這些綽號還都滿順口、滿點題的…
        鳥蛋有一顆圓圓的蛋頭，因以為號焉…

        關於「鳥蛋凶不得」的故事是這樣的：

        有一次鳥蛋遲到，
        又沒帶聯絡簿，被我痛罵了一頓，
        結果隔天他就沒來上課了…

        我打給鳥媽媽，鳥媽媽才吞吞吐吐地跟我說：

        「老師對不起…
          鳥爸爸和我，我們到了中年，才意外又有了孩子；
          蛋蛋他以前有一個差他十二歲的哥哥，
          後來我跟鳥爸爸離婚了，孩子都歸他爸爸了…

          他爸爸忙，我也忙。

          以前都是他鳥哥哥會教他、會管他。

          但是一年半前，鳥哥哥出了一場車禍，
          就不在了…
          大概是哥哥不在了，奶奶和爸爸都特別疼鳥蛋…
          可是鳥蛋從那之後，脾氣就變得很怪，
          開始會在班上搗蛋、講話…

          小學的時候就常常被學校老師罵…

          對不起啦，那孩子真的是被我們寵壞了…
          如果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老師你好好跟他說，他會聽的啦。
          但是只要一凶他，他就會開始胡鬧…」

        我嘆了一口氣。

        因為我沒有什麼資格可以生氣的，
        我自己以前也是個凶不得的人啊…




        後來，鳥爸爸拎著鳥蛋來我辦公室。

        鳥蛋硬著臉，鳥爸爸並不像鳥媽媽那樣一直道歉，
        相反的，是個很明理而且有一點凶的人。

        鳥爸爸跟我說，老師，如果蛋蛋做錯了什麼事，不要客氣，
        然後當著我的面，
        差點要痛扁鳥蛋…



        但是我覺得最麻煩的事情是：

        鳥蛋最糟糕的事情不是他沒家教、沒禮貌、沒大沒小，
        不是他愛頂嘴，
        不是他任性他嬌縱，
        甚至，不在於他罵不得、不受教，
        而是，
        鳥蛋是一個很愛說謊的人。



        他會作弊，
        作業寫不完他就抄同學的。

        這是我的死穴… （暈）





        下課的時候，我找了鳥蛋來辦公室。

        「我昨天說要寫罰寫，你是不是在課堂上寫？」

        「沒有！ O____O!」

        天哪。我是來到說謊村了嗎？
        我真的太笨了…
        就像是問一個說謊村的鄉民說，你是不是說謊了？
        說謊村民一定會說自己沒有說謊的…


        我也不是笨。我安慰自己。
        我只是太容易相信人了。
        我只是沒料到他…



        我說，我去請數學老師和班長來好了…

        鳥蛋立刻大叫說：「不用了不用了！…」

        「那你有沒有在數學課的時候寫罰寫？」

        「有…」

        鳥蛋低下頭。




        當老師這些年，
        我的學生都知道，大半的時候我算是脾氣很好的人。

        我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有人騙我，
        還有遇到白目的學生，睜著眼說瞎話。

        我永遠都記得，我這輩子第一次吼學生，
        是第一年帶的國三班的一個女生。

        她一直跟旁邊的女生在講話，講到渾然忘我，
        然後我跟她說：「有話下課再講。」

        她立刻頂嘴說：「我沒有講話！」

        「妳剛才沒有講話？」

        「沒有！」

        「妳再說一次。」

        「沒有！」

        我就用五十倍的音量對她大吼說：

        「我．最．討．厭．別．人．騙．我！

          妳．再．說．一．次！」

        好歹我國小國中也是合唱團的，腹式呼吸、加上丹田之力，
        要吼出不傷喉嚨又很大聲的音量，是很容易的。

        然後全班同學都嚇到了。

        嚇到，倒不是因為我很凶，
        相反的，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凶過人。

        我一吼，那個女孩旁邊有五六個女生，
        全都當場嚇到掉眼淚。
        傻愣愣地坐在原地發抖…







        每一屆學生都會那樣的不幸時刻，
        被我吼到…
        每一屆總是會有一兩個那樣的不幸的人…

        學生會一屆傳一屆，
        「我最討厭別人說謊」也變成學生最愛模倣我的名言…









        鳥蛋上次才因為作弊被我吼…


        我跟他們說過很多次，
        成績不是一切，
        我也不希望他們因為考得很好就鬆懈，
        或者因為考了一個很差的分數，就給自己理由放棄…

        「考試，是一個檢視自己的機會。
          你們可以看看自己還有哪裡沒有學好。
          老師也可以藉著這個機會看看你們學習的成效，
          看看自己還可以再幫你們加強什麼…

          如果你作弊，你只拿到一個很漂亮的數字。
          卻失去了一個了解自己的機會。
          浪費了寫考卷的時間，
          浪費我幫你改考卷的時間。浪費生命。

          你考得不好，我可以不生氣。
          但是你作弊，你對不起你自己，我希望你可以知道。」





        翎老師下班的時候問我：

        「你今天好凶喔… 我覺得你這樣對學生，好像有一點過頭了…」

        「唉…」我嘆了一口氣。「對不起…
          我只是希望他們知道，
          只要做點什麼，都可以讓自己變好。
          只要不要停在原地就好。
          但是唯有逃避事實和拖延，不但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好，
          反而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但是，你是『真的』動怒了…」

        「嗯… 我知道…  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啦。你不要太把學生的事往自己的心裡去…
          這樣對自己會比較健康喔…」

        聽到她這樣說，我倒是苦笑了。







        當老師有的時候是很可憐的。

        明明很生氣，卻不可以在學生面前顯露出一點點生氣的樣子。
        明明很失望，卻不可以在學生面前顯露出任何一點點失望的樣子。








        我還記得，我大學的時候，第一個家教學生。

        哇靠，那是九年多的事了…

        那時，他才小學六年級，我教他數學。

        第一次教家教，教得特別起勁。
        結果第一次段考考完…
        成績一點起色都沒有…
        不，這樣說太客氣了…
        應該誠實地說，他考得很爛很爛很爛…



        我看到成績，並沒有罵他，
        但是我做錯了一件事，
        我拿到成績單，掩不住自己的情緒，失望地說：

        「怎麼會考成這樣呢？…」



        從那天起，那個學生在我面前，變成安靜，
        什麼事情都不敢跟我說，
        我起初還沒有發現，
        一直到有一次，他算錯一個題目，
        我問他：

        「怎麼連這題都做錯呢？」

        然後我發現他手裡握著鉛筆，手指卻在發抖…










        我上一屆的學生就跟我很有默契。

        我轉身寫黑板的時候，如果有人說話，
        我一轉回來，
        說：「剛才講話的人自己起立。」

        就算只講了一個字，他們也會乖乖站起來。


        其實，學過音樂的人耳朵都很好，
        我不用轉身也知道誰有講話、講沒有。

        然後就像金斧頭、銀斧頭的故事一樣，
        如果他們都很誠實地站了起來，
        我就會問他們：

        「我說可以下課了嗎？」

        他們搖搖頭。

        「那現在可以講話嗎？」

        他們又搖搖頭。

        我就會叫他們坐下，然後不給他們任何處罰。

        我還記得上一屆，班長欣欣有一次問我說：

        「老師，剛才你怎麼沒有處罰那些講話的人？」

        「上課講話只是一個壞習慣，偶爾你們會忘記，
          我提醒你們不要講話，你們知道上課講話是錯的，那就夠了。
          我只是希望你們知道罷了。

          但是誠實卻是人性之中最難得的好品性，
          如果我處罰了誠實的人，以後就再也不會有人對我誠實了。」








        我總是提醒自己說，
        世上沒有孩子一定要說謊，
        只有我們老師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實。

        如果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別人作弊，
        那我問孩子「有沒有作弊」的時候，他才會無論如何都要說謊…







        我的前前一任男朋友，和我在一起一年八個月，之後分手。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我還記得他跟我的朋友說過：

        「我不是不愛小七了…
          只是，
          他有的時候真的很嚴厲…  我真的很怕那種感覺…」

        那時候，我當然沒有體認到自己很嚴厲，
        只覺得他很懦弱…






        我的前一任男友，以前是我的學生。（嘆）








        我跟他約法三章說：

        「我對我的男朋友，沒有什麼太多的要求。
          我只希望你知道，

          一，如果你在路上看到其他的男人，你覺得他比我帥，
              或者以後有別的男人對你很好，比我對你還好，
              你一定不要告訴我。
              好嗎？」

        「嗯。」

        「二，但是如果有一天，你不愛我了，或者你遇到更好的人，
              你決定要結束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希望我可以第一時間、第一個知道。
              不要等到你已經劈腿了，和別人上床了，
              開始另一段關係了，然後全部的人都知道了，
              才告訴我。
              這樣可以嗎？」

        「可以。」

        「好，那，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男朋友，
          你就是我的男朋友了。」










        我只是覺得，喜歡，不喜歡，是一翻兩瞪眼的事。

        如果可以喜歡那些我們根本不可能喜歡上的人，
        那我們都不要當GAY了，
        我們都去喜歡女人，去當異性戀好了。

        不喜歡我，也不必找什麼理由。

        「你對我很好我知道，但是……」

        「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哥哥…」

        「我現在不想定下來。但是跟你上床感覺還不錯…」

        不喜歡，就不喜歡啊。






        但是，每次我問我喜歡的人說，是不是喜歡我，
        好像每一個都會說謊…（苦笑）

        大概我總是表現出一副「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的樣子吧…






        vica 那天送我兩本雜誌。

        回家之後，我用心地翻了很久。

        看到其中有一本，在探討單身的男人的問題。




        裡面有一段好像是這樣說的，
        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

        女人說：「我今天好累。」

        男人因為受到工作的制約，遇到問題，就會自動開始尋求解決的方式。

        「妳為什麼會累呢？是因為工作不順心嗎？
          那工作為什麼不順心呢？…」

        那本雜誌上說：

        其實女人要只是吐吐苦水，
        然後男人可以陪在她身邊。而不是理性去分析她該怎麼做。







        我不懂女人。

        但是我看了那篇文章之後，卻想了很久…







        唉。

        小熊大概也是受不了我這一點吧？

        師生戀真正的罩門並不是代溝，
        也不是年齡差距，
        更不是旁人的眼光。

        這些我們都沒在怕的。




        我想，小熊受不了我的，
        大概還是因為我在他面前，
        那個角色拿捏不好吧…

        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我並沒有安安靜靜地陪著他。

        他抱怨他的同學很幼稚的時候，
        我並沒有靜靜聽他說，
        相反的，我反而用老師的口吻說：

        「你應該要去體諒他們，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啊。」

        他在抱怨考試很難的時候，
        我並沒有靜靜聽他說，
        相反的，我反而用老師的角度跟他說：

        「與其花這些時間抱怨，還不如現在好好再翻一次書，
          再看一下考卷，是不是有哪裡你還沒有讀熟？…」








        他想要撒嬌，我卻只會說教…









        唉。現在才想通這些，未免太晚了，
        要是一年前我有注意到這些，
        也許我就不會跟小熊分手了。




        我自己一天到晚活在謊言裡。

        每次同事問我，怎麼不交女朋友的時候，
        我都會說，我大學有交過，
        後來她出國唸書了。

        每次同事介紹別的女老師給我，或者努力措合我和XX老師獨處，
        我都會裝成自己是完全不懂得怎麼和女生相處的正人君子，
        或者自暴自棄說自己配不上人家…

        再不然就說，自己剛結束一段感情，
        沒有打算這麼快開始…






        我自己說謊，我原諒我自己。

        別人對我說謊，我卻非常非常地難以接受…




        每次有網友推文說，我是一個好老師，
        我就會很汗顏…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清則無徒。」

        人啊，活得太清楚，對人太嚴肅，是不會有朋友的…






        要是我真的知道怎麼扮演一個好老師，
        什麼時候該當一個嚴厲的老師，
        什麼時候該當一個樂於傾聽的朋友，
        什麼時候該當一個擅於等待和陪伴的情人，
        那我就不會失去我的小熊了…














－
        我又開始緬懷過往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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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the people are buying tears, I'll be rich someday....
要是眼淚可以賣錢，我有一天一定會變成大富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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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6.205.93
推 alexicbm:未看先推～
※ 編輯: AEternitas      來自: 218.166.205.93       (11/29 01:08)
推 yd1140:所以老師要徵友了嗎?
推 eraec:推 水至清而無魚 人至清則無徒
推 alexicbm:學而無涯世界會一直改變...當老師也辛苦啊...老師加油！
→ alexicbm:看完很有感觸啊...
推 holanme:好文推...
推 AEternitas:一直都有在徵的啊。(嘆)  只是沒有很積極罷了。
推 greattimsky:好文呀~~推推
推 Stranger1987:(拍拍..) 至少現在想通...  開心一點吧 ^ ^"
推 TinyaX:好文推
推 allen1986:最後面很有同感 加油
推 xingstar:推老師的文章 感謝老師上次幫我解惑XD  ^^
推 thereal:我還是會說，你是個好老師，但你未必是個好情人。
→ thereal:在老師的這個身份上，或許你做得很好(吧)，但從你的自白跟
→ thereal:跟你描述的過往看來，那跟你不是位好老師沒關係。
推 ass00001:老師加油吧 我想我們從來沒有停止學習 什麼是對錯
→ ass00001:只是那再也不是在被責罵之後了
推 passba:我也不能接受被騙的感覺~~~就因為這樣我的家教學生哭了0rz
推 a90249kimo:看完會大嘆一口氣..真的是這樣..。
推 leego1224:"我"想要撒嬌，"他"卻只會說教......唉！
→ leego1224:後來，我什麼事都沒再跟他說，包括我不愛他了T^T
推 highbrowism:老師你好兇喔,我會怕,光是想就怕呀..
推 affidavit:老師好辛苦...
推 biribiri:想一想人都是可以接受自己騙自己
→ biribiri:不能接受別人騙自己阿...= =
推 joshuachen:是的  還不如重新開始
推 dcins:我想你下一個男朋友一定會很幸福。
推 j603332002:好文推~謊話都是一體兩面的.只是掩蓋的性質和對象而已
推 greattimsky: 文推~謊話都是一體兩面的.只是掩蓋的性質和對象而已
→ Jayfly:我只想說  「你說謊，但你卻原諒了你自己」
→ Jayfly:          「而你不准別人在你面前說謊...」
推 supercute:老師好辛苦喔-.-
推 DN1120:老師~~這次寫得真好!
推 cupid:欣賞這篇文章
推 lefta:小七老師 那次告白沒成功嗎
推 zoepayne:真的只有喜歡和不喜歡這麼絕對的二分法嗎^_^  我覺得
推 wangron:寫到心坎裡去了...老師加油～
推 a9a99:看來老師的情緒管理也很重要 但是對學生 該嚴厲也要嚴厲~
推 arunaway:阿  好文~
推 sonicstars:小七出文，必數佳作
推 perc:：）
推 foolsheep:老師你真用心~用心的話孩子一定會看到的啦！加油~
推 rocky011016:辛苦了
推 optimistic13:我記得是...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推 knightyuan:好厲害
推 scale621:不過上課沒說話的同學 也是誠實的啊 :)
→ scale621:這樣會不會反而無法鼓勵大家不說話 而是鼓勵為說話誠實
推 ares0224:路過推好文...
推 Kensou:有些文我覺得可以整理整理放到教師版....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