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K的時候,是在二表舅家。
◇
我幾乎忘記自己還有這麼一個舅舅。不是我薄情,而是在我剛上國小
的時候,二表舅就帶著全家人移民到美國去了。
沿著二表舅家狹長的樓梯一階一階的踩上,手攀著乾淨的白牆面,掌
心透來一陣冰涼,穿越時光般,二樓的長廊依舊,玻璃窗外的景色依舊,
依舊是盛夏的日光穿過庭院裡高大的芒果樹,篩落在潔淨得可以反光的磨
石子地板上。
地板上零落的光點,在淺金色的微風裡片斷而清晰的浮現小時候的記
憶。
◇
我想起了有那麼一個大我幾歲的表哥,總是和表姊、我還有哥哥一起
玩樂。捉迷藏、土地公、荒屋冒險、升火烤泥巴球、水鴛鴦炸蛤蟆、爬樹
抓蟬、溪邊玩水捉魚撈蝦捕螃蟹……
我幾乎快要忘記二十多年前的我的小時候,曾經那樣歡快像乾淨晴朗
的天藍色調。
二表舅家如記憶裡的模樣,只是浸漬在時光裡顯得微微蒼老了,不是
眼睛看到的那樣,而是空氣裡飄散著斑駁的衰頹氛圍,特別是在這樣的安
靜的午后,在表哥的房間裡。
我坐在表哥的床上,硬硬的彈簧床,旁邊擺著一架鋼琴。
輕輕躺下,閉上眼睛,我好像沉入童年時光,那一個我和表哥的秘密
時刻。
◇
那天我躺在這張床上,把頭埋進羽絨枕,聞見表哥身上的香味,他偷
偷擦了表舅的古龍水。表哥掀開琴蓋,彈起鋼琴來,那曲調那樣好聽,直
到很久很久以後看了〈我的野蠻女友〉,我才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
表哥練完琴,躺到我身邊,輕輕抱著我,我在半夢半醒間,窩進他胸
口,他用軟軟的唇啄了我的額頭。
然後我們一起睡了一覺,直到天晚了,表舅叫我們起來吃晚飯。
那時我們年紀還小,可是我一直記得,表哥與我流動的情慾,那般堅
硬,也許那開啟了我懵懂的性認知。
◇
午后兩點了,樓下傳來國樂及祝禱誦經聲,透過喇叭擴散開來,既遠
又近,哀悽的聲調挽回不了死者什麼,也給不了生者什麼安慰。
媽媽喚我下樓,要我照看、招呼來弔唁的客人。我坐在收受奠儀的桌
前,望著車庫前那株土芒果樹,我記得表哥總會打下幾顆熟了的芒果,為
我剝皮,然後我們吃得滿手滿嘴滿臉黃黏黏香噴噴的芒果汁液。
芒果樹之外,是通往山上、溪邊的雙線道柏油馬路,對面的一排住家
門前依舊是寬闊的水泥空地,小時候,那是我們的遊樂園。
風熱熱的吹拂而來,一切都像童年記憶時那樣。只是,景物依舊,人
事已非,世界安安靜靜的只剩下辦喪事時拉奏吹彈敲擊的古箏、電子琴、
二胡、嗩吶、花鼓,還有那時快時慢,抑揚頓挫的哀淒梵唄。
◇
我用拙劣的筆跡寫著訃文的收件者姓名,那麼多年不見的二表舅見到
我時只淡淡的說:「長這麼大了,還當了老師,你表哥有你一半好就好。
麻煩幫舅舅寫些東西好吧?」
二表舅臉容那麼顯老,魚尾的皺紋游開哀愁的眉宇,那模樣與表哥那
麼相似。
時間是神奇的魔術,不可逆的那一切,曾經熟稔的,好像都以光年為
距離計算,那樣的遙遠了。
◇
法事結束了,趁著所有的長輩都去休息,我才去上一柱香。
遺照裡的表哥像我記憶中那樣俊朗帥氣,眉目崢嶸。我著實不想去看
躺在冰櫃裡的他,病毒嚙蝕他到什麼地步呢?他古銅結實的肌理是不是泛
出波西氏肉瘤的藍紫?那一頭隨風飄揚閃閃發光的髮,會不會因為吃藥而
落得稀疏了?我最最不願看到的是:那樣精壯的他,瘦得形銷骨骸像具骷
髏,明邃的雙眼塌陷成兩窩黑洞。
手上的香冒出白煙裊裊騰空,一隻紅紋鳳蝶翩翩飛來,落在表哥的遺
照上。
我忽忽有一股想哭的衝動湧上,哽在喉頭。
我想起在夜店遇到的K;想起年初寒流來襲帶著我行路記憶旅途的K;
我想念K溫暖厚實的胸膛和最誠懇的撫慰。
◇
而來不及了,看到了表哥的遺照,我才明白,那些對K的感情真的與
情愛無關,那是一種血緣和親情。
K,是我的表哥,在童年過去以後,再相見我竟一點都不認得他。可
是我想他早已知曉我和他的關係,但我不懂為什麼他沒有說破。
懂或不懂,已不重要,也無從追柢。
K的姊姊,我的表姊,只是告訴我:「他一直不想讓你知道。」
◇
入夜了,科儀再起,仍舊是咿咿呀呀難解吵雜的誦唱經文與散入闃黑
夜幕的霧白香煙。
我偶爾聽見那些我熟識或不熟識的弔喪者,正偷偷討論著表哥,慨嘆
或者惋惜,他們總說:「年紀輕輕的啊,怎麼會生那種病?可惜啊……」
人生就是如此。
生者究竟能憑弔些什麼?還是不過藉著儀式來追念逝者?那些美好的
時光及美好的人,確確實實都已經成為過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而死者呢?我親愛的K、親愛的表哥,是否一如初衷的掛念那些他所
掛念過的而無了無憾恨呢?
門前金爐堆起紙蓮花、元寶和紙錢,烈烈的燒成盛夏無月夜裡紅得像
血的火光。
燒完了,只剩下一堆熱燙的灰燼,慢慢失溫,彷彿一場逐漸的死亡。
二表舅與我站在金爐邊,望著那一堆由猩紅化成雪白的飛灰,我與二
表舅同時回頭一望,表哥正對我們微笑著。
那微笑那樣美麗,卻只存在過往了,彷彿最美好的時光凝凍在福馬林
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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