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傘下

[aashto (danny)]

  他第一次遇見阿吉的主人就是在雨中。當時那個男孩拿了把吉他站在徒步
  區的中央唱歌，木吉他溫潤的音色裡混入潮濕的雨水氣味，就像心上被壓
  著一塊石頭般，聽來沉悶又不乾脆。並不是非常出色的吉他技巧或歌聲，
  甚至身邊也沒有其他的聽眾，他卻留在原地沒有離開。

  他突然想起「once」裡男女主角初次遇見的場景，忍不住因為那個雷同而
  笑了起來。

  歌聲突然停止，他回過神時發現男孩停下了表演盯著他看，眼神裡除了好
  奇之外還有一點恙怒，緊抿著的嘴唇帶著點倔強的神采。雨水弄塌了男孩
  的髮型，沿著雙頰一路滑向下巴，直往琴面上滴落。

  因為周圍沒有其他人圍觀，當時的氣氛讓他有些尷尬。他抖了抖手上已經
  收合的傘，打開之後從一直站著的騎樓這處跨了出去，走到男孩旁邊。

 「傘給你。」

  他把傘舉到男孩面前，遮去了男孩頭頂上的天空，傘下的陰影逸去了男孩
  眼裡的光，像關出一個世界；細密的雨點落在自己頭頂上，傳來微涼的觸
  感。但對方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站著的姿勢和臉上的表情都沒有什麼變
  化。

  「你都淋溼了，傘給你用。」

  他覺得自己很糗，為什麼會想走出去給男孩雨傘，那不像自己會做的事。
  如果剛才就那麼走掉就好了；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了什麼目的而停下來，為
  了什麼原因而那麼做，是為了自己那時不經意發出的笑聲，為了歌聲中那
  點似曾相識的線條，或者只是為了眼前這個讓他著迷的男孩。

  「你為什麼笑？」

  「我……」

  「你是在笑我的表演嗎？是我的吉他彈得很爛，還是我的歌聲糟得讓你想
  笑？」

  男孩質問的語氣並不那麼咄咄逼人，但仍帶著一點壓迫感。

  「不是，你誤會了，我不是笑你的歌聲或你的吉他，真的不是……」

  他慌張地擺擺手在眼前猛揮，男孩看見他著急著澄清的模樣，臉上緊繃的
  線條總算放鬆下來，順手撥了撥自己的頭髮，才意識到頭頂上的傘，趕緊
  把那把傘推了回去。

  「我不要緊，我是防水的啊！」

  「那有人是防水的？就算你沒關係，吉他淋溼了總不太好吧！」

  「阿吉和我一樣是防水的，別擔心。倒是你，你也淋溼了。」

  聽到男孩把吉他稱為阿吉，他忍不住又笑了。

  「啊，我笑是因為你替吉他取了名字，沒別的意思，你不要誤會。」

  男孩聽著他著急的解釋，也跟著開心地笑了起來。

  「好了好了，我們不要在這裡一邊淋雨，一邊又是解釋又是誤會的。喂，
  我請你喝咖啡吧！反正今天沒什麼人聽我唱歌，你是我唯一的聽眾，而且
  這場雨也沒打算停的樣子…‥」

 男孩抬頭看了天空一眼，彎下腰把身後的琴袋甩乾，撿出裡頭溼溼皺皺的
  幾張鈔票和銅板。他這才想起自己聽了一會兒表演卻沒什麼表示，只是這
  時候才掏錢又怪怪的。

  「還是我請你喝咖啡，你好不容易賺的，自己留下來吧！也算是為了剛才
  我打斷你的表演道歉。」

  男孩呆呆地看著他好一會兒，帶著像在看什麼稀有動物一般的眼神，又像
  是在考慮著他這個提議意味著什麼；半晌之後他終於用力地點了點頭。拿
  下揹在肩上的吉他用力地抖了抖，揩乾上頭的水漬後，男孩小心地把吉他
  塞進琴袋裡，然後慎重地把拉鏈拉上；把琴袋揹上之前，還喃喃自語地對
  著它說了幾句話。

  「你對阿吉說了什麼？」

  他好奇地發問，男孩理所當然似地應了一句：

  「謝謝它啊！謝謝它陪我在這場大雨中表演。」

  然後男孩抬起頭看著他。

  「也謝謝你，在這場大雨中……聽我表演。」

  ※    ※    ※

  他讓男孩用了家裡的浴室。趁著他去洗澡，他把兩人的溼衣服丟進洗衣機
  裡。屋外的雨依舊沒有停，站在陽台上，聽著洗衣機顫抖著發出隆隆的運
  轉聲，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不習慣讓陌生人進自己的家，那樣的情境
  不時讓他想起某些小說情節──

  帶陌生人回家，洗澡，最後的畫面則是停格在床上。

  他搖了搖頭，再想下去自己好像成了一個怪叔叔了。他對男孩並沒有產生
  什麼慾望的念頭，相處了一陣子、聊了一會兒天，他發現自己只是單純地
  喜歡這個開朗沒有心機的大男孩，喜歡他自在地聊音樂、聊咖啡的神情。
  到了他這個年紀，對於同性間的慾望好像淡了很多，像是進入了另一個階
  段──但說真的，他自己也不曉得另一個階段是什麼意思。

  屋子裡突然傳來吉他撥弦的聲音，像替這場雨伴奏似的。他走進屋子，男
  孩只穿了件短褲，一頭短髮仍是溼淋淋的。

  「你洗好啦！」

  「嗯，謝謝你的浴室。啊，我擅自拿了你的吉他來玩，不好意思。」

  「沒關係，反正我很久沒碰了，你盡量玩。對了，我煮了咖啡，你要糖或
  奶精嗎？」

  「都不用，我喜歡什麼都不加。嘿，你也去洗吧，你不是也淋溼了，這樣
  容易感冒喔！」

  他把咖啡杯遞給男孩，看他低著頭一邊調弦一邊試音，以前那段和男友一
  起玩音樂的日子又從腦子裡鑽了出來。吉他其實是前男友留給他的，一件
  分手的紀念。

  那樣的場景像是從記憶裡疊合上來似的，他很自然地拿了條毛巾，站在男
  孩身後幫他擦頭髮；男孩沒有閃躲也沒說什麼，只是自顧自地撥弄吉他。

  「你的咖啡比店裡賣的還好喝喔！所以我要慶幸剛才店裡沒有位子，我才
  可以喝到你親手泡的咖啡。」

  他報以一笑，拿了衣服走進浴室。關上門之後，外頭的琴音隨即沒入水聲
  裡，於是他悄悄讓門打開一條縫。門外輕輕地唱起一首流行歌；男孩的歌
  聲並不出色，但裡頭藏著一股樸著的音色，像在訴說著什似的，他感覺自
  己被那歌聲所打動。

  走出浴室時，發現男孩睡著了，那姿勢像是吉他彈著彈著就沉入睡眠中，
  對這個陌生環境竟然沒有一絲警覺心。他走過去拿走吉他，幫他蓋上被子
  ；那具身體在他眼中極具魅力，雖然不是塊壘分明線條姣好的身材，卻飽
  力含著年輕的吸引力。他看著男孩，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似地不忍移開視
  線，終究還是悄悄地退開。

  晾好衣服，他看見擱在門邊的琴袋，走過去把阿吉拿了出來。阿吉的身上
  還泛著雨水潮溼的氣味，他試著彈了幾個音，窒悶的音色像是無處可訴的
  愁苦。他小心地把琴身擦乾，抹去弦上和共鳴箱裡的水漬，試著彈了一首
  簡單的曲子；弦律是以前就熟悉的，很容易就從腦子裡跑了出來，而回憶
  也是。

  阿吉一開始還有些陌生的羞澀，適應了一會兒，終於把音符化入自己的和
  弦裡成了歌。

  彈著那首歌，他發現自己還沒有忘記那個人。

  琴聲停下來的時候，身邊傳來小心翼翼的掌聲，他轉過頭，發現男孩朝著
  他笑。

  「你彈得很好耶！那我下午的表演真的有夠遜，糗大了。」

  男孩吐吐舌頭，往他這兒移近一些。

  「對不起，吵醒你了。」

  「我沒睡著啦，只是假裝睡著，想看看你的反應。」

  「我的反應？」

  「唔……我以為你也喜歡我，才會帶我回你家，但你看起來好像對我一點
  意思都沒有嘛！我還以為我猜錯了。」

  他嚇了一跳。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只是……」

  「床頭櫃那張合照……我不是故意偷看喔！它就一直擺在那裡，你和那個
  人應該是一對，我沒猜錯吧？」

  他覺得難為情，探過身去把合照拿走。

  「我只是怕你感冒，所以帶你回來，而且，我欠你一杯咖啡。」

  「你急著解釋的樣子真的好可愛喔！你不用害羞啦，我喜歡你，還跟著你
  回來，該害羞的人應該是我耶！」

  那麼說完，男孩反而自己臉紅了，從他手上把阿吉拿了過去，彈起他剛才
  的那首歌。也許是因為不熟悉，男孩彈得斷斷續續的，但那付專注的模樣
  十分動人；他想起剛才在雨中那個自彈自唱的身影，想起傘下他望著自己
  的時候，帶著點倔強的眼神。

  曲子結束，男孩慢慢地往他靠近；他感覺唇上溫溫熱熱的，伴奏般的雨聲
  又開始綿密地打在窗上，像是吉他聲還沒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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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夢幻很簡單的故事，寫於今天一直下著雨的台北。
我大概只是想努力接近年輕時那個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的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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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bridge850108:看兩段就停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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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teemocogs: 相當濃郁的夢幻.
推 hnfe5275:很溫暖~~~~整個心情都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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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ashto:謝謝大家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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