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age 32。

[adorenone (該該貓)]

        我就要告別我的三十二歲；而父親已經先一步，告別了我。

    ◇

        在香港機場的出境海關排隊的時候，我隨意翻看著自己的護照，基本
    資料的緊急聯絡人姓名，仍然寫著父親的姓名，那一瞬間，我竟然錯覺父
    親還在，但隨即又想起了父親過世的那天。

    ◇

        那天，我還在辦公室處理公文的時候，接到哥哥的電話，叫我快點回
    家奔喪。

        騎著機車，城市街道灑落的熾熱陽光灼烙得人暈眩。狹窄的巷道，斜
    斜的光影將一棟一棟老舊的透天房子割裂解離。到家的時候，我跪著爬進
    客廳，掀開父親停靈的銘黃色法幔，在床板前怔怔的看著父親，外頭傳來
    不知誰的聲音：「眼淚不要滴到遺體上。」

        父親仍留著癌末病人臉上的黧黑氣色，薄薄的雙唇緊抿，像我看慣了
    父親不說話時的嚴肅模樣；他已然閤上了眼，沒有血色的雙手交疊在腹部，
    好似生病那麼累，他再也撐持不住而沉沉睡去，並且不願意再醒來。

        歲月靜好的凝凍了。但我沒有流淚。

        因為我覺得父親並沒有不在，他只是不再，不再是那個我陌生又熟悉
    的活著的父親。

    ◇

        是該把護照上的緊急聯絡人換掉了。

        父親已經不在；真的不在了。

        這樣短短的念頭，突然讓我眼眶洶湧起來。我抬頭望著香港機場遠方
    有天光篩落的地方，漾成一片濡染的模糊，好似我小時候學畫圖，水彩筆
    沾了過多的水，在畫紙上暈成失敗的筆觸那樣。而父親告訴我：「再畫一
    張畫就好。」

        曾經父親那樣鼓勵過我，所以，我沒有放棄，也得過好多的美術獎。
    但為什麼，從我開始意識到我喜歡與我同性別的人的時候，就與父親漸行
    漸遠了？

        是不是我知道，父親徹底的與我不同了，而在往後的往後，我失敗的
    戀情結束之後，他並不會告訴我：「再愛一個人就好。」

    ◇

        原來不管我幾歲，我都還是那麼脆弱，沒有辦法不依賴任何一個人。

        然而，當失去了我能信仰的、依賴的人的時候，我也沒有崩潰過，生
    命依舊卑微的沿著時光的軸線匍匐前進。

        可是，我開始害怕與一個陌生的人越走越近。我怕我是小王子的狐狸，
    而小王子終究要離去，我卻像被馴養的狐狸一樣懷念著所有與他頭髮有關
    的事物，感傷於所有和他的耳語手勢共鳴的風景。

        我的脆弱其實是：我太渴望愛與被愛。

    ◇

        三十二歲這一年，我幾乎沒有真的對一個人動過真感情。偶爾與人接
    吻擁抱，同床共枕而各懷心思，再深一點的，就沒有了。

        我常常在擁抱一個人的寬闊的背時，想起小時候，父親騎著野狼機車
    載我，我將臉貼伏在他結實剛健的背上，那種令我沉沉睡去的安心溫暖。
    等到我長大以後，我才發現，那個曾經高大的父親，其實並沒有比我高多
    少。

        成長是殘酷的，改變了我與父親的親暱，取而代之的，是緣淺情深又
    無法言喻的矛盾。

        父親關心我的方式，從來就是那種嚴厲的責罵。比如我生病了，他會
    生氣的罵著我：「就不多穿衣服，活該感冒發燒！」

        而我恨著父親這樣的關心。

        父親罹癌初還有體力的時刻，陪我去看房子，並為我付了房子的頭期
    款，在癌末住院還清醒的時候，又給了一大筆錢要我快點把房貸還清。當
    我說那筆錢我不要，你自己好好留著時，他只是虛弱而堅定的說：「這是
    爸爸最後的心願。」

        那些曾經自以為聰明而全然不懂的關懷，至此我已領悟。

        但也太遲了。我已經三十二歲，此後，我再也沒有父親了。

    ◇

        失去一個生活裡習慣的人，像拔掉浴缸的栓子，讓人越來越空洞。

        偶爾回家時，打開厚重的暗紫褐鍍鐵門，切開玄關電燈的時候，我會
    覺得難過起來。

        某一年暑假愛過的雙魚座男孩或射手座男孩，在這裡陪伴我，做那些
    微不足道的事，那些事的細節也許只是一句問候，也許只是安安靜靜的一
    起拼圖，也或者是並肩依偎著在沙發上觀賞一部老電影，但卻將我的記憶
    切蝕出一道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我舔噬傷口像一頭貪婪的獸，在夢裡吃
    著那些甜美的過往，卻只有嘔吐出一堆令我疼痛的空虛。

        那些我愛過的男孩們，與我死去的父親並無二致。

        他們都徹底的消失在我的生活及生命裡了。

        不再回來，像逝去的時光，只有剩下黑白的殘渣供我在獨自一個人的
    時候，清醒的反芻那些美好。

    ◇

        每天，我依舊早起去上班，依舊習慣在同事和學生面前戴上面具，賣
    力扮演好我自己。下了班就去運動，運動完回家備課然後睡覺。日復一日，
    寒盡不知年了。這是初老症狀之一。

        而初老症狀之二，是我少得能夠數出來的失眠。

        失眠的夜晚，我便將棉被枕頭搬去書房裡，在看得見城市夜晚燈火闌
    珊的窗邊床鋪上坐著。

        大樓的斜角，以前租屋處對面的牛排館倒了好久，換上的是詩肯柚木。
    晚上十點以後，明亮的櫥窗熄了燈，剩下寂寞的無人的展示床與展示衣櫃，
    默然的待在陰影裡。

        那個念獸醫系的雙性戀男孩，恐怕記不得這個街區的風景了吧？

        我想念他。

        他在我最寂寞的時刻，讓我窩在他的身上，我記得他嘴巴裡甜甜的口
    香糖氣味。他說起解剖病死豬體的過程，我一點都不覺得噁心，那和他說
    起曾經與交往過的女孩做愛的過程是一樣的，我覺得好像在聽一個遙遠的
    童話故事。

        常常聽著聽著，我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他已經穿好了衣服，然後問我：「去吃飯？」彷彿我們
    很熟。

    ◇

        冰箱很大，總是空蕩蕩的，只擱著一些調味料和冷凍食物。

        父親只有來過家裡一次，那天我們全家一起包了水餃。父親還是那麼
    少話，吃了水餃只是靜靜的看他的電視，靜靜的聽著家人聊天。

        這是個寂寞的房子；我一個人寂寞的家。

        它與我一同老去。

        也許那些曾經在這裡短暫停留過的人，都將遺忘他們沒有帶走的那些
    美好，可是我不會忘記一切的細節。我只當他們出遠門旅行去了，沒有歸
    期。

        我在生命的年輪上，為所有我愛過與愛過我，卻消失如我死去父親的
    他者，結繩記事。不要像他們一樣殘忍而無所謂的遺忘，這是惟一我能做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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