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CharlesW:拍拍，文筆很好~ 01/15 20:16
推 jiin4370:推 01/15 21:45
推 eskargot:文筆一流。喜歡，有溫度。 01/15 23:04
推 NDSL1978:好有孽子的畫面。 01/15 23:21
推 stupidbird2:Q_____Q 看到您的文字眼淚會不自覺流下...... 01/19 23:51
這是最後一天喪假了。
親愛的Ｋ，你知道連喪假都是有有效期限的嗎？
◇
那天醫生說，我剩下的兩顆智齒，再不拔掉實在不行，我心裡還疑惑：
會嗎？他們與我相安無事，只是一直往下長，像長錯的吸血鬼獠牙，偶爾
刺到我發炎腫脹的牙齦肉啊（那是我拔掉的下智齒的地方）。
接著護士就滿面笑容親切的問我：「那下星期什麼時間方便看診？」
一邊拿出筆記本翻看醫生的行事曆又一邊說：「星期二可以嗎？」
我只好點點頭說：「那就星期二早上十點半吧。」
在三十二歲即將到期的前一天，我要和我的智齒告別了。
◇
天氣過份的晴朗。空氣裡飄著陽台桂花的香味，遠遠近近，城市裡種
了桂花的地方，約定好了一樣，全綻放出淺黃色成簇的迷你花朵，在日光
裡隱隱飄香。
天空不是乾淨的藍，像是覆蓋一層薄如蟬翼的砂塵。可是陽光好刺眼，
像我奔喪回家的那日。
在常去的那家健身房對面的紅綠燈待轉時，我伸舌頭舔舐我的右上方
智齒，他堅固的待在那裡。也許，仍然以我無法覺察的緩慢速度，向下生
長。
醫生說，這是因為我還年輕，牙齒生命力非常旺盛，少了下方拔掉的
智齒磨擦，所以一直長長。
◇
我的生命，總是在這樣無關緊要的地方展現異常鬥志。
父親過世的那天晚上，我先上樓睡覺，準備子夜時為父親守靈。躺在
好久沒有回來過夜的房間床上，我想到了從前國中、高中時候，挑燈夜讀
的自己，究竟我犧牲了那些美好的青春時光，在所有後來都已經無用了的
知識堆裡，學會了什麼？
有一個深夜，我忽然的牙疼，下樓站在廚房的流理台邊用鹽水漱口（
你知道的，我是書呆子，迷信那些沒有科學根據的偏方），仍舊止不了疼。
「在幹嘛？」下樓上廁所的父親在樓梯口出聲問我。
「牙疼。」
然後父親為我煮了蔘鬚水。
我與父親真的很少說話，就算有，那對話短如我青春期嚴重不足的睡
眠時間。
蔘鬚水的味道，含在嘴裡，有著淡淡淺淺的苦，入喉後散發出人蔘的
甘味，性涼，能治牙疼。
◇
為父親守靈的那個子夜，我坐在靈堂前，無聲的為父親燒庫錢。燒完
庫錢，我一站起身來，眼淚忽然止不住。我聽見自己抽抽噎噎的在哭。我
好像不是我自己了。
親愛的Ｋ，十月份的夜風涼如飛霜，眼淚滾過臉頰掉在手背上，也變
得好冰冷。此後，我一直記得牙疼的偏方，苦苦甘甘的蔘鬚水，好似消去
疼痛的麻醉藥。
紙錢燒完了，還留著猩紅的灰燼不肯死去。風一起，捲起的紙灰緩慢
的散入小巷子寧謐的夜色中，誦經機不絕於耳的低聲喃誦，亦隨之飄飛而
去。一個人到期的感覺是什麼呢？像那些飛灰不知所蹤是嗎？
◇
我推開牙科診所的玻璃門，一進去，拿出健保卡我就後悔了。
候診的時刻，鑽子與強力水柱的嘰嘰聲，好像要把我的耳朵鑽出一個
洞似的；我聞得見淡淡的消毒藥水氣味；不知是誰按了咖啡機，熱熱的咖
啡香氣混在其中，讓我覺得更難受了。
窗外的太平路灑滿冬季的溫煦陽光，坐在室內，我卻覺得一陣冷。
Ｋ，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異常的想念你的體溫。
◇
醫生拿著細細的麻醉針頭在我嘴裡輕輕的刺進右上方的牙齦中，並不
是太痛。我對於疼痛的忍受力，好像超乎醫生的想像。
也許我只是，遇過比這個還要嚴重的疼痛。
亮黃色的燈光打在我的臉上，我望著玻璃燈罩，想起我長不出來的右
眉毛尾巴。
小時候，曾經撞傷過那個地方兩次，曾經父親帶我去醫院，縫合了傷
口的那一次，我的眉毛就像斷掉的壁虎尾巴。醫生為我縫傷口的時候，我
沒有哭。因為我知道，父親不喜歡我哭。
所以，我一直很少哭，慢慢的，連眼淚也沒有了。我壓抑所有的情緒，
像個機器。求學時是讀書機器；當兵時是無感機器；求職時是考試機器；
工作時是教書機器。我不喜歡太表白我的內心情感，也不想要和別人建立
起太深的情感關係。
◇
醫生只花了五分鐘，就拔出了那顆完好碩大的智齒。
我想像那個地方，剩下的只是滲血的空洞。慢慢的，時間久了，血不
流了，傷口癒合，仍舊只是一個空洞，再也只能是一個空洞。
原來牙齒和人生裡那麼多重要的人與事與物一樣，沒有了，並不會消
失，而是變成一個記憶的空洞。
麻藥還未退去前，醫生讓我在那個拔牙的傷口上咬著一塊紗布。
麻藥的效力再過兩個小時，就會消失。
◇
嘴巴無甚知覺。微微嘗得到淡淡的血的腥味。我能感覺得到，紗布上
方，半小時前還在的，已經不在了。
親愛的Ｋ，我的心裡覺得難過起來。那好像我以為永遠都會存在，都
會伴隨我的，不見了，再也回不來了，那樣的令我失落。你知道的，我從
來都不以為那些死去的親人真的死去了，我只是覺得他們去了一個很遠的
地方旅行，要十年、二十年，或許五十年才會回來，甚至到我垂老臨死的
時候，還回不來。
我如此的幼稚不成熟，退化防衛只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孤單。我的心被
挖空的地方，長不回原來的樣子，那些曾經與我相愛的人，像一顆一顆壞
掉的牙齒，不拔掉便日夜憂傷的疼痛，拔除了便日夜寂寞的空洞。
◇
冰箱裡留著去年夏天買的最後一株蔘鬚。如果待會真的疼了，我只好
為自己煮一杯蔘鬚茶，讓疼痛暫時過期。
Ｋ，你知道的，這世界上也並非什麼都會過期的。
例如想念，例如哀愁。
例如記憶中，我們曾經體會過的、過了有效期限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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