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給爸爸的信。（今天寫的）

作者AEternitas (小七)

看板gay

標題[家庭] 給爸爸的信。（今天寫的）

時間Tue Oct 2 00:52:47 2007

父親大人膝下：很久很久沒有寫信給您了。寫，是因為說不出口。說不出口。開始教書之後，遇到很多跟我差了十二、十五歲的孩子；時代在變，很多觀念在變，他們的世界裡，也有好多我真的完全都沒有辦法接受的事。以前，老師打學生是理所當然的，嚴師出高徒，打，才意味著老師對學生的要求、對學生的期待；現在，老師打學生是絕對錯誤的，暴力不能解決問題，只仰賴對學生施以暴力這個方法的老師，代表著他的不適任，找不到打之外的方法來要求學生。孩子愈來愈被動，以「自由」的名義，去做很多錯誤的事，像是偷懶，像是對自己的學業和課業不負責。「這是我的自由！」不只是這些。很多老師，教書都愈教愈灰心，愈教愈消極。爹，您到了四十五歲才生下我。今年我虛歲都三十了。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您的年紀很大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對您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對我來說，卻是完全沒有辦法接受的；許許多多事情，對我的學生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對我來說，一樣是完全沒有辦法接受的。怎麼辦？如果這份工作我還想再做下去，如果我以後還想繼續當老師，學生的世界裡我不能接受的事情，只會愈來愈多，不會愈來愈少，那我怎麼辦？一個字，「學」。我也在學，學著去適應這些孩子，就像這些孩子學著去適應國一的生活，學著去適應這個社會，學著去適應大人的要求和大人的規矩。適應，並不意味著要讓錯的事情繼續錯下去，而是去調整很多我自以為是的，僵化的價值觀。不學，不去適應，就只能等著被淘汰。我不能被淘汰，我也不能讓我教出來的孩子被淘汰。我不能不去適應他們，也不能讓他們完全不去適應大人的世界，永遠用小孩子的幼稚和任性來應付事情。爹，我知道的，您今年七十多歲了，在父母面前一直提到「老」這個字，是不孝的。對不起。只是，我一直告訴自己，許多事，連二十八歲的我，都沒有辦法接受了，何況是七十多歲的父親大人您呢？您年輕的時候是軍人，我知道，您的性子很急，很硬，軍令如山。每次同學來我家，看到我們家裡的幾個小孩，您在家裡一喊到我們，不管我們在家裡的任何角落，都要原地立刻答：「有！」然後迅速到您的面前。跟您說話，只能回答「是」和「不是」，不找藉口，不編理由。到了學校，出了社會，大家都覺得我們家裡教得很好，很有家教，很有禮貌。我知道，這些年，您的脾氣改了很多，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大聲罵人。這幾年，我愈來愈少回台中。昨天您和母親來台北探望我跟妹妹。您說，您在九華山許了一個心願，要我猜。我好沒氣地別過頭。還能有什麼其他的心願呢？我不必猜都知道。一定是希望我能快快結婚，娶個老婆，生個小孩。我高三那年，十八歲，整個家裡的人就都知道我的事情了，我是同性戀，我不喜歡女生，只喜歡男生。爹，您記得嗎？您有一次跟我說到，你年輕的時候，坐火車，遇到一個變態的同性戀，火車裡很擠，那人站在你後面，緊緊地貼著你，還有一根硬硬的東西頂上來。您說：「好噁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爹，我不喜歡女生。大學的時候，也有女生喜歡過我，我們一起出去玩，她坐在我的機車後面，整個人緊緊貼上來，我感覺到她的胸口，軟軟的，滑滑的，就頂在我的背上。那時，我全身都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真的只有一個感覺：「真的很噁心！」女生，很可愛，跟她們交朋友，很舒服，很開心，很多事情不必說，她們都懂得。但是，女生的身體軟軟的，皮膚滑滑的，貼在身上，那種感覺想到就覺得很可怕。有的時候看到一些限制級的電影，或者電視上一些女生內衣的廣告，偶爾有一些女生的畫面，我都覺得那個畫面一點都不讓人覺得性感或者興奮，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再曝露一點的，我就會覺得很噁心很噁心，看不下去。上回，您說，您看了李安的《喜宴》和《斷背山》，我心裡想，那真是難為你了。您一定會覺得很噁心吧？如果不是因為我，您大概一輩子都不會主動去看那樣的不倫不類、傷風敗俗的片子的。您說：「電影裡，後來他們不是也都可以結婚？不是也都可以生小孩？你為什麼不行？」爹，那是電影，是虛構的啊…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爹，如果要您找一個男的同性戀，一起脫光光緊緊抱著睡一晚，您做得到嗎？一個晚上，兩個晚上，也許。但是，如果要您和那個男的睡一個月、一年、一輩子，可以嗎？您說，為什麼我不能結婚？爹，您也有女兒；如果有一天，您替姊姊妹妹安排了一椿婚事，嫁過去，才知道那個男的竟然有外遇，而且外遇還是男的 ── 那個男的是同性戀！你肯嗎？您不肯把女兒嫁給同性戀吧？那您怎麼會希望有哪個女人會嫁給我呢？「結婚」對您的年代來說，代表著什麼？我不知道。對我來說，「結婚」，代表著兩個人，決定要一起過一輩子。我們家的小孩家教好，不喜歡別人騙我，也不喜歡說謊。要我說謊說一輩子，那我真是痛苦極了，寧願死了算了。很多人真心相愛，後來都不見得能白頭偕老了。何況是一個我根本不愛的女人？爹，人的一生，會遇上許許多多的事。有些事，只要努力，就可以改變它。像是唸書，像是找工作，像是考試。別人讀一遍就會，我讀一百遍，一定也會。別人讀十遍，那我讀一千遍，也一定會。只要努力付出，就一定會成功。但也有些事，不管我們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改變。例如，我們都是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的中國人，就算是動手術、把皮膚漂白、把頭髮染色，也不可能因此就變成白人、變成美國人。可以改變的事情，我可以盡力去做。不能改變的事情，我們就只能學著去接受它。十年了，十年前，我的日記、我和學弟之間的信件被偷看，我和學弟講電話被竊聽、被偷錄音，那時，您因為和別人的金錢糾紛，所以家裡的每一通來電您都會錄音。您是不小心錄到我和學弟的電話，現在長大了，我可以諒解。媽媽只是一個典型的傳統婦女，剛知道我是同性戀那年，會把我的衣服分開洗，把我的碗筷分開洗，覺得我一定會得到愛滋病死掉。這些，現在我長大了，也可以諒解。只是，十年前，那真的是一個非常可怕的陰影，在家裡，好像被隔離，那幾年，媽媽都不敢抱我，不敢牽我，我知道。我在家裡，覺得隨時都會被監聽，隨時都有人在監視。高三那年，我在家裡不敢睡覺，睡也睡不安穩，常做惡夢。表面上大家和和樂樂像一家人，其實您早就知道我的事了，後來我也知道您什麼都知道了。高三一畢業，我就來台北唸書，在台北工作。到現在，整整十年。您那天說，同樣要教書，在台北食衣住行，樣樣都貴，不如回台中。我笑笑，沒有接話。我不知道怎麼跟您說才好。我是同性戀，我沒有辦法喜歡女人，我沒有辦法跟女人結婚，我沒有辦法生小孩，這是事實，十年前你就知道了的事實。這是再怎麼努力都沒有辦法改變的。但是有一些事情，我可以努力去學習，去適應，去改變。我可以學著去諒解您，可以學著不要去恨您。以前系上也有好幾個女教授，當年她們在國內唸完碩士，就去國外唸博士。文學的博士一唸就是七八年，二十多歲的青春年華一下子就過去了，唸完，回國，都三十多歲了。整天待在研究室裡，寫論文，作研究，也沒有什麼機會去交朋友。單身一輩子，但是有信仰，三不五時跑跑教會，把學生一個一個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疼，也就這樣。有一年冬至，我一個人在台北，隔幾天是聖誕夜，那幾天打工的餐廳還要加班。我的大三班導許老師和我一起去吃湯圓，我問她，不必和家人過嗎？她說，吃完還要再回研究室。爹，您總覺得，人一定要走進婚姻，結婚生子，才叫幸福。但是長大了，我看了很多人，我真的發現，不一定要結婚才叫有幸福。我們系上很多教授都沒結婚，單身到老。上回，一個很疼我的教授往生了，歷屆的學長姊、學弟妹，很多人都去了。這不也算是另一種「兒女成群」？也有很多人，結了婚，還不是一樣很可憐，老公不愛她，婆婆不疼她，兒子女兒不懂她，除了一場可笑的婚姻，她什麼都沒有？結不結婚，要看緣份，緣份是天註定的，感情是不能勉強的。有，就該高興，沒有，也不必怨尤。這個，我們不能改變它。但是，我想要快快樂樂過一輩子，結婚不結婚，我都要快快樂樂的。這是我自己努力就做得到的。這是我的想法。只是想告訴您。您的想法，您的觀念，我不能改變。所以我只能接受。爹，每次姊姊帶男朋友回家，賴哥哥，魏哥哥，你看到他們，總是笑逐眉開，好不快樂。我心裡真的都很羨慕。爹，我多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帶著我的男朋友回家，和您一起開開心心地吃個飯，讓您知道，這個男人對我很好，我很疼他，我們在一起很幸福，很快樂，和您分享我的喜悅。我常常跟學生說：「世界上沒有一定要說的謊，只有人們無論如何都沒有能力接受的事實。」爹，您不能接受同性戀，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我的生活，我的喜悅，我知道。我也不能改變您。剛畢業的那年，我也想過要回台中找工作。但是您總是開開心心地跟我說著一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之類的話，希望我迷途知返，改邪歸正。我可以開開心心跟您聊聊天，但是迷途知返，改邪歸正這件事，我真的無能為力，我做不到。爹，對不起。我討厭說謊，但是您年紀這麼大了，還要為難您去接受一個您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接受的事實，太殘忍了。那天姊姊勸我。我跟姊姊說：「我也想跟爹媽一起住。但是，如果我帶男人回家，他們怎麼辨？如果他們約了他們欣賞的準媳婦來家裡跟我吃飯，我怎麼辦？一年一次兩次，我做得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要活在謊言裡，我做不到。」我們家的家教很好，我們家的小孩都討厭別人說謊，自己也不喜歡說謊。我沒有辦法想像回台中的日子。在台北，雖然孤單，雖然辛苦，但是至少回到自己家裡，就不用再曲意奉承。教育圈子裡對同性戀是很忌諱的。每天上班都要戴著假面具，很辛苦。不能跟同事深交，也絕對不跟他們透露自己的私人生活，也很辛苦。但是想想，這種事情，連我的親生爸媽都不能接受了，何況是這些非親非故的同事？這種事情，給您十年，您都不能接受了，何況這些人和我相處只是一年半載？同性戀為什麼不能教書？我從小到大遇到的老師都是異性戀，也沒有人把我教成異性戀。我是同性戀，我也沒有把哪個小孩從異性戀教成同性戀的。但是「同性戀」對教育界來說，是絕對不能接受的事實。我只能活在這樣的謊言裡。工作很辛苦，回到家裡還要再對家人說謊，戴著假面具，這樣的人生，真的好累好累。我不像別人，可以回家和爸爸媽媽共享天倫，我很遺憾。但是對我來說，一個人孤孤單單在台北生活，像是孤臣孽子一樣被放逐，我反而自在些。六年前，我自殺過。上過報紙。沒死成，活下來。後來，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候，我也都告訴我的學生說：「人生很長，不能改變的事情，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多。你不努力試試去改變它，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不能改變也不能接受的事情也沒有那麼多。你不努力試著去接受它，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爹，就像姊姊帶著男朋友回家，你開開心心和賴哥哥一起吃飯那樣，我多希望有一天，我帶著我的男朋友回家，你也可以開開心心地，替我感到高興，分享我的喜悅。但是這些，我不敢奢望。小時候，我的生活裡，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會開開心心拿回家，第一個就告訴您，告訴媽媽。長大了，為什麼不行了呢？這不是您的錯，也不是我的錯。在家裡，我們只能包容和接受。十年過去了，還要多少個十年，您才會接受我呢？我不知道。您的心願，您沒有錯，您要說，我就慢慢聽。但是如果您也想知道我在想什麼，想了解我在台北一個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您也不能怨我什麼事都不告訴您，什麼事都不跟您分享，我的人生，有些是我自己選擇的，有些事情我也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這些年，您的脾氣有改，我的個性我也一直在努力。那天您說想來我家看看，我其實嚇得兩三天都睡不好覺。小時候，有一次，放學的路上我撿了一隻流浪貓回家，餵過牠吃點東西，睡了一晚，隔天早上去上學，下午開開心心回家，貓就不見了。姊姊說，爹把貓的後腿打斷，丟了出去。我哭了好久好久。爹，我知道您不喜歡貓，您關心我的生活，我很開心，我感受到您對我的關心了。我沒有和什麼男人同居，只不過有四隻小貓陪我罷了。您不喜歡貓，這是我無法改變的事實；我不敢讓您來我家，但是我可以帶您出去玩，您難得來台北走走，陪陪您，這個是我做得到的。孝順重要，還是誠實重要？爹，如果您不能接受我的同性戀身份，寧願我說謊，寧願我假裝成很順從的樣子，孝順您，那，這個我做得到。以後，我會努力。但是找個女人結婚，耽誤別人的幸福，犧牲那個女人的一生，生下一個爸爸不疼媽媽不愛的孩子，這件事情，我做不到。我希望這一點能跟您坦白。爹，地球上有六十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種人生都有自己的幸福。幸福沒有公式，沒有定律。沒有誰知道，怎麼樣做，就一定會幸福。我還記得，高三那年，我的分數可以進台大商學院任何一個系，但是我填了師大，您指著我的錄取通知書大罵：「公務員一輩子領死薪水！老師是一輩子的死公務員！」但是時代變了，現在時局很差，很多人反而搶著要考公務員，擠破頭想爭一個教職。陳水扁幸福嗎？馬英九幸福嗎？就算當上台灣總統，也不見得是台灣最幸福的人啊… 爹，我的人生有我的幸福，雖然我還沒有找到，但是，可以陪著我一直找下去嗎？… 兒子 2007.10.02. －真煩啊…寫信給自己爸爸，還要翻應用文格式… +___+ 好懶得查喔… +___+ 我只知道一開頭要說「膝下」，後面結尾要用什麼啊… 喂～板上有沒有國文老師？求救一下喔… -- 「唯願此生，終不負人。若人負我，無怨無尤。」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6.206.14

推 fefy:催淚...感動了(淚奔) 10/02 00:58

推 holanme:推這封信的觀點. 寫得真好. 但幫不上你的忙 Sorry... 10/02 00:58

→ jojoliu:推推，翠媽還不知道，目前只能多賺錢嚕~~ 10/02 01:02

→ AEternitas:我爸寫信都是用文言文的… 他的國學底子很好… 10/02 01:03

→ AEternitas:很怕有錯字什麼的… +__+ 10/02 01:05

推 grandpassion:這些日子辛苦你了，老師有幸福就要去爭取!! 10/02 01:03

推 justme740310:很感人...,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很幸福... 10/02 01:06

推 dannial:最後面可以寫金安 10/02 01:08

推 crazycalf:結尾可以用耑(肅)稟敬叩金安(叩請福安) 奉上(叩稟) 10/02 01:10

推 jepisode:我也常常騙我的學生，儼然裝扮個稱職異性戀者。很累.... 10/02 01:23

推 sharunaaku:其實我覺得這種書信內容就不必太強調於應用文的規則了 10/02 01:31

推 wthjohn:老師，加油！！！ 10/02 01:36

※ 編輯: AEternitas 來自: 218.166.206.14 (10/02 01:48)

推 noruas:好棒的文 10/02 01:50

→ AEternitas:剛才幫我挑錯字的水手們… 感謝大家… 10/02 01:52

推 ww910223:好感人 10/02 02:00

推 COATteam:這篇好文很值得m起來 10/02 02:06

→ COATteam:對了好奇問一下原PO是國文老師還是英文老師? ^^a? 10/02 02:17

推 llewod:我最討厭感動死人不償命的文了啦~要為了自己的幸福加油喔! 10/02 04:10

推 ilovewr:優質好文 10/02 06:58

推 Alous:推好文~~ ((小生最近也才剛要把應用文重新複習一遍阿...囧" 10/02 07:13

推 akiehls:很感人的一封信～ 10/02 09:23

推 ck293261:加油吧～未來相信自己也會遇到相同的問題 10/02 10:49

推 willy750404:淚推 10/02 12:40